金先明搀扶着老母亲一边往家走,一边哄她说德礼只是去上学,过些时间就回来。
同时,他对老伴候世香悄声嘀咕:“看来我们家老太太开始糊涂了,这么大年龄也该糊涂了。”
金老太太真的就从那天开始变糊涂了,嘴里总是叽里咕噜地说着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或者间歇性地咒骂金先明不该把孙子撵出门去。
家里本来就有一个脑子有障碍的哑巴哥哥,又添一位糊涂的老母亲,表面风光的金队长,家里也是一包乱絮。
刚过完清明节,银竹村小学又要放假了,当地的中小学结合地方特色,要给农村地区学校放半个月的农忙假,让学生娃们回家帮忙给生产小组干活。
银竹沟处于产茶地带,采茶就成了学生娃们的主要任务。
米粒大小的嫩芽用大拇指和食指轻轻掐下,掉落在手心,等积攒到手掌握不住的时候再将那些嫩绿的小米粒丢进腰上拴着的笆篓里。
在摘茶这件事情上,大人们并不是占据绝对优势一方。比如银竹沟有名的大力士余运彪最害怕干的农活就是摘茶叶,上面两个手指掐嫩芽的同时,下面手心的嫩芽怎么也捏不住,掉落到地上。
所以像胡显荣、余兴彩这样的十来岁的后生就成了骨干,年龄再小一点的孩子自然也没法参与这项兼具体力与技巧的劳动。
胡显荣没想到,他这个劳动委员一时之间就成了全村各个生产队最抢手的人。
清明节后的鲜茶叶一天一个价格从上往下掉,哪个生产队能先一步摘完茶叶,就能卖得更多现钱,完成林特税任务后还能有结余,反之就要出现亏空。
放假前最后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余兴彩紧跟在胡显荣身后,这些年,他们每天都是这样结伴上学和放学,互相壮胆走过庙坪南侧的幽深峡谷。
“显荣哥,你去年底一个人在夜间走在这个峡谷里害怕不?”他们刚走进峡谷入口,余兴彩就这样问走在她前面的胡显荣。
胡显荣不愿意承认自己当时的胆怯,口是心非地说:“有什么可怕的?我又没做过亏心事。”
说完这句话,他又有些后悔,想起了前些天余运文提起给金德礼选出门日子的事情,当时对金德礼父子撒谎的做法还感到不耻,现在自己却将谎话脱口而出。于是赶紧补充说:“当时心里还是有点发毛,我又没走过夜路。”
“哎,早知道你当时心里害怕,我就冲下庙坪来给你壮胆了。那个大雪天,我从窗口看到了一个身影,就知道是你。”余兴彩说道。
爬了一阵山崖上不规则的石阶,胡显荣停下脚步准备歇息片刻,他身后的余兴彩也跟着停下脚步。
胡显荣扭头问:“你不害怕走夜路?”
“你一个男孩子都怕,我肯定也会怕,但是为了给你壮胆,我就不怕。”
胡显荣突然觉得这一幕很熟悉,这不就是正月初一给金先明拜年,在金德兰闺房里借着酒劲向她说过那一番莫名其妙的话的场景吗?眼前这个小丫头竟然让他有些感动了。
“显荣哥,这次摘茶,你一定要带上我。”余兴彩没有关注到显荣的神情,换了话题央求着说。
胡显荣觉得很惊讶,不解地问道:“学校的劳动课你都要我罩着你,摘茶叶那么苦、时间那么长的活你怎么还抢着干?你们家又不差那几个工分。”
“情况不一样了,我姐姐跟人走了,马上土地也要分到每家每户,我得帮爸妈多分担一点。”余兴彩一本正经地回答。
眼前这个小自己两岁的女同学又一次让胡显荣刮目相看,仅仅过了一个年,小丫头竟然长大了。
提到摘茶的事,胡显荣突然冒出一个好想法。他对余兴彩说:“我等会儿和你一块去你家,给你爸说个事。”
两人歇息了片刻,加快脚步走出那段幽深峡谷,越过乱石堆砌的庙坪,进入余运武家。
胡显荣本想着去余运武家的水缸里舀一瓢凉水解渴,但想起上次大雪天那一幕,以及余兴彩后来跟他说的那些话,便忍住了。倒是余兴彩不大一会儿功夫就将一缸热茶递到他手中。
余运武正在偏屋里收拾农具,准备明天下地干活,见胡显荣来家,就放下了手中的活,来到堂屋里。
“余队长,我有个事情想跟您商量一下。”显荣一改常态,以一种平起平坐的姿态跟余运武讲话,让一旁的余兴彩差点惊掉了下巴。
余运武也大吃一惊:“显荣,你一直都是称呼我运武叔,今天怎么改口了?”
胡显荣没想到自己只改了个称呼就让余运武有这么大的反应,赶紧解释说:“这几天以来,我这样称呼村上其他小队长已经习惯了,最近要带着班上的同学给每个生产小队摘茶叶,村上给我们封了个农忙抢收小队的称号。
所以人家叫我胡队长,我也就学着你们村队干部一样,称对方为某某队长。那我还是称呼您运武叔吧,反正以后还得改回来。”
显荣的这一番解释,让向来不苟言笑的余运武的脸上飘起了彩云。
余运武半笑半严肃地说:“这是好事,称呼什么都可以,你要跟我商量什么事情?”
“我们农忙抢收小队的采茶工作准备从银竹沟开始,后天就进茶园,您看这个安排怎么样?”胡显荣讲明此行的目的。
“这么好的事情我们求之不得,以前我们几乎年年排在尾巴上,今年这是沾了你的光了。”余运武说话的时候仍旧尽量保持着严肃的神情。
“运武叔,我爷爷坟前的一大片竹林枯死了,您看我家是不是可以砍掉那些竹子,挖出来种地?”
胡显荣虽然从这位冷面的余队长脸上辨不清他的神情,但已知晓对方不会拒绝这个要求。他不失时机地抛出这个请求,毕竟有予有求,才更好办事。
余运武不假思索地回答说:“既然竹林自己枯死,留着也没用,按目前的大势来看,那片竹林在秋收之后就会划分到每户人头上,你爷爷既然葬在那里,就由你们做主吧。”
胡显荣没想到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心情大悦,喝了两口热茶,告别了余运武就奔向北边的回家路。
余运武的心里也在嘀咕着:看来自己真的开始老了,小碎娃娃们转眼间就要长大,胡显荣这一代人很快将成为银竹沟的顶梁柱。
经过金家院子时,他遇上了金德兰,得知初中学生也被放了农忙假。
经历了上次借着酒劲向她胡乱说过那一番话的事情,这次见面都互相有些难为情。
“显荣,听说你都当上银竹村农忙抢收小队长了,可真行啊。”金德兰率先打破两人之间的尴尬。
胡显荣没想到消息传得这么快,忙回应说:“德兰姐,你又拿我开涮了,还不就是因为我年龄大,才被迫当上这个小队长的,就一份苦力活而已。”
“你让我也加入你们抢收小队吧,我哥已经出了远门,这么长的假期,我得找点事情做。”
胡显荣心里琢磨,今天这是怎么了?总是遇上各种好事。
对金德兰的要求,他不可能拒绝,甚至是求之不得。和她说会儿话,见个面都能感到满足,何况还能在一个锅里搅饭半个月时间,顺道给自己的小队增添一个成员,于公于私都是值得高兴的事。
“德兰姐,我们后天一早就开工,从你家门前的茶园开始。”胡显荣以这样一种间接的回答方式接纳了金德兰这位新成员。
第三天清晨,胡显荣带领一帮小队员在金家院子吃罢早饭就钻进了茶园。
远处成片的土地上,土豆苗已经绿得发亮,大人们在一垄垄青苗之间的空隙里种下玉米苗,期待着数月之后的收获;
茶园里的学生们挥舞着灵巧的双手,将大人们数年前付出的劳动收获进腰间悬挂的笆篓里。
银竹沟的山间再次响起余运现、余运成兄弟俩的歌声,尽管两位唱歌的老者是孤人,但歌声里满是情和爱。
余运现唱道:“三月采茶百花开,收拾打扮看乖乖,自从今日看过你,朋友约我做买卖,你在家中放开怀。”
余运成接道:“四月采茶四月八,收拾打扮看冤家,自从今日看过你,朋友约我出远门,你在家中放宽心。”
他们的歌声既唱给曾经年轻的自己,也唱给远处茶园里一颗颗青春年少的心。
第9章 祸不单行,金家兄妹遭劫难
自古关南春独早,清明采茶正当时。胡显荣带着余兴彩、金德兰等数十位年轻后生,用双手将春天的第一茬青芽从茶树上摘下,颗粒归仓。
但很多事情并不是总能遂人所愿,劳动人民光有勤劳的双手还远远不够,收获的丰寡还得看老天的眼色。
眼看假期即将结束,胡显荣的抢收小队还剩下最后一个生产小队的采摘任务没有完成,却遇一场下了整整一夜的春雨。
为了加快进度,待到第二日雨露稍退,小队员们就马不停蹄地钻进茶园,踩着湿滑的地面,在翠绿的茶树丛中小心翼翼地穿梭。
在茶园里,胡显荣总想寻找各种机会靠近金德兰,但又不想表现得太明显而被人看出他的青春懵懂之心。
相比之下,余兴彩就没有那么多顾虑,成了胡显荣怎么也甩不掉的尾巴,让他避之不及。
“显荣哥,拉我一把,我上不来。”余兴彩准备凑到胡显荣跟前,被一个高高的石坎挡住去路。
胡显荣刚摆脱这个小尾巴,不想被她继续缠住,便面带不愠地说:“你就在下边摘,我这里也没多少空间。”
金德兰见状来到余兴彩身后,准备从后面托她一把,托到一半的时候,脚下没站稳,一个倒栽葱滚下了数丈高的陡峭山崖,余兴彩则被手疾眼快的胡显荣拉到了石坎上方。
金德兰这一跌,让所有的采茶队员都慌了神,胡显荣几乎以同样的速度从一个个石坎上跳跃着追上不停下跌的金德兰。
待到不再继续下跌时,金德兰已经失去意识,身上的衣物被树枝和碎石划破,满身都是伤痕和鲜血。
胡显荣立即叫来两位高个子男生将金德兰扶到自己肩上,背着她径直往公路上奔去,同时安排人前往银竹沟金家院子给金先明报信。余兴彩被眼前的一幕吓得半天回不过神,随即也追着胡显荣一道而去。
胡显荣找来一辆架子车和一床棉被,将金德兰放置在车厢里。
他在前面拉,余兴彩则扶着摇摇晃晃的车架,小跑着前往花园公社卫生院。
一路上,余兴彩不断自责地说道:“都怨我,把德兰姐害成这个样子。”她一边说,一边抽泣。
“没事的,德兰姐只是摔晕过去,跟你没关系,我舅医术好,一定会让她康复过来。”
胡显荣一边拉着架子车前进,一边安慰身后的余兴彩。睡在架子车上的金德兰在颠簸中恢复了一些知觉。
但仍无法正常开口说话,只能勉强地咧着嘴,脸上露出些微痛苦的表情。
来到卫生院门口,胡显荣让余兴彩扶稳架子车,他自己则冲向舅舅姜贵顺的办公室。
金德兰随即被快速地安排进了病房,胡显荣和余兴彩两人坐在走廊的椅子上静静地等候。
恰逢姜忠学来卫生院寻他父亲,在走廊里看见胡显荣,便把他拉扯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说话,“显荣,你怎么来这里了,是姑妈和姑夫他们谁生病了?”姜忠学以一种关怀的语气问着他的这位表弟。
“让表哥关心了,家里人都很好。金先明的女儿摘茶时摔伤,我刚把她送到这里,舅舅这会儿正在给她治伤。”
“你先别忙着回去,晚上到我的值班室歇息,我还有话要跟你讲。”姜忠学交代完,转身走出卫生院大门。
金先明赶到卫生院时,姜贵顺和德伟师徒俩已经给金德兰清理完伤口,金德兰也恢复了神智,可以勉强地说上几句话。
胡显荣对金德兰的受伤也感到自责,心想如果当时主动拉余兴彩一把,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他已经做好被金先明责备一顿的准备,作为抢收小队长,他负有照顾好每一位队员的责任。
但金先明不但没有责备他,反而对他及时救助金德兰的行为表达了感谢,让他暂时舒缓了一口气。
姜贵顺将金先明叫到办公室,一边从暖水瓶里给他倒水,一边告知他诊断情况。
“我和你家侄儿德伟已经给你女子处理完了所有伤口,外伤情况不严重,但还得建议你带她去县城做检查。”
金先明从姜大夫手中接过茶缸,略有疑惑地问:“问题严重吗?”
“你家女子被送来的时候,下半身流了很多血,我安排了专业的医生进行处理,虽然止住了血,但医生初步诊断结果不是很理想。”
姜贵顺进而把结果说得直白易懂一些,“我们怀疑她的子宫受到损伤,但这些只是猜测,只有见到检查结果才能下结论。她还是黄花大闺女,相信你也清楚这件事情的重要性,千万大意不得。”
金先明沉默了一阵,“让姜大夫费心了,等女子恢复两天,我立马带她去县城。”
当晚,姜大夫给金德兰安排了一间独立病房,金先明和余兴彩舅侄俩人守候在那里,胡显荣到公社治安联防队的值班室找到表哥姜忠学。
在值班室旁边的休息室里,姜忠学给胡显荣抱来被褥,一边铺床一边跟胡显荣说:“这个金先明家里最近半年是不是走了霉运?先是儿子被打住院,现在女儿也摔伤住进了卫生院。”
一提起金德兰住院的事,胡显荣就免不了继续在心里自责,回应说:“都是为了给队上挣工分,他们姐弟俩才受的伤,哪像表哥你天天坐办公室,风吹不着,雨打不到。”
姜忠学铺好被褥,在床沿上和胡显荣并肩坐下,略带微笑地说道:“看来你还挺护着他们一家子,不过我今天要告诉你一件比刚才说的还严重得多的事,这件事我都还没想好该怎么跟金先明开口。”
“什么事情?”胡显荣一脸惊愕。
姜忠学长吁一口气,收起脸上淡淡的微笑,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前段时间金先明在我这里要了一封推荐信,把他儿子安排到湖北学武术,这事你应该已经知道。”
看到胡显荣点了点头,他继续说:“昨天我接到那边的电报,让金先明赶紧过去处理儿子的后事,金德礼已经死了。”
听到表哥带来的消息,胡显荣觉得心里仿佛掉进一块大石头,心情跌到谷底,继续向表哥追问详细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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