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先明和胡显荣听完,立即就猜到了村委会门口披头散发的女人的身份,他们没有继续听姜忠学讲话,一起飞奔着跑出门去。
金先明将那个女人脸上的头发拨开,仔细打量了几眼,便像触电般一屁股坐到地上。“我的天哪,这是我的外甥女余兴秀,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余兴秀已经认不出金先明,只顾笑呵呵地将几缕蓬乱的头发重新盖回脸上。
姜忠学也追着金先明和胡显荣来到大门口,示意让两位民兵将那位女人交给金先明,并向他说:“我看她的样子,应该已经怀孕很长一段时间,肚子都鼓起那么高了。”
金先明没有顾得上和姜忠学说话,便让女儿将余兴秀领到一边梳洗。胡显荣则把姜忠学拉到一个僻静的角落,询问详细情况。
姜忠学告诉胡显荣,余兴秀应该是一路扒火车才回到紫溪县城的火车站,具体从哪里回来的还没有问出来。
但至少证明她还能大致知道家在哪里,这或许是她的潜意识里留下的最后一点东西了。
胡显荣见表哥知道的情况也不多,便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一脸严肃地问他悔婚金德兰的缘由,这件事在显荣的心里已经憋了很久。
姜忠学本不想提起和金德兰之间的事,尤其是刚在烧锅坊里经历了一场被她父亲金先明扫地出门的尴尬之后,更不愿被人戳痛这个伤疤。
但他更不想被自己的表弟胡显荣当成负心汉,便凑到胡显荣的耳朵前,悄悄将金德兰到县医院检查身体的结果说与了他,还不停地叮咛着要保守秘密,不敢再与外人说起此事。
显荣早就料到表哥当初做出悔婚的决定没有那么简单,但即便知道原因后,心里还是没法原谅他,但跟之前相比,又多少能体谅他的这个决定了。
婚姻大事,没人敢当儿戏,这事换作别人,也免不了要做出这样的举动来。
尽管胡显荣开烧锅作坊的事情没有得到姜忠学的一丁点帮助,但这个想法最早还是对方提出,显荣因为此事,对表哥一直很感激。
姜忠学想去烧锅里看看情况,胡显荣暂时将余兴秀和金德兰的事情抛至脑后,带着他和两个民兵到了烧锅房。
他从甑子上接下一搪瓷缸热酒,姜忠学和两个民兵依次尝了一口,向胡显荣翘起了大拇指。
姜忠学临走时从胡显荣手里买下一壶酒,称要帮他在江河口公社进行宣传。胡显荣准备送与他,但他的这位表哥还是将五元钱硬塞到他手里。
在胡显荣的印象中,一件好事背后总跟着一件糟心的事。
余兴秀跟人私奔三年多以来音讯全无,最终却以这样一种状态突然出现在人们眼前,这是他从来没想到的结果。
他送走姜忠学,再次回到烧锅时,见到了被金德兰重新收拾打扮过一番的余兴秀。
她除了肚子变大,样貌跟离家出走前并没有太大差别。显荣这才想起,上一次见到余兴秀还是在爷爷去世,自己顶着大雪到公社卫生院给舅舅报丧的那个夜晚,让他不禁感叹时光飞逝之下,每个人的命运或将在某个瞬间就被悄然改变。
金先明企图从外甥女余兴秀那里问出一些关于她这些年的生活和经历方面的信息。
但对方除了傻笑之外,就是把刚刚梳洗和捆扎好的头发重新凌乱地盖在脸上,他也只能打消这个念头。
余运现作为兴秀的隔房叔伯,看到眼前变得疯疯癫癫的侄女,也忍不住眼泪,胀红了双眼。
临近天黑时,胡显荣和金先明才将余兴秀送至庙坪院子的家中。
面对一个突然出现在面前,人不人鬼不鬼的疯女儿,余运武仍然尽量板着一张黑脸,他的老伴不再念叨菩萨保佑之类的口头禅,而是搂着突然回家的大女儿的肩膀嚎啕大哭,金先明则和声细语地安慰着他的这位妹妹。
听闻消息赶来的余运文坐在大门口,嘴里叼着一支旱烟袋,使劲吧嗒了几口,忿忿不平地说道:“这是欺负我们余家没人了?明天我们就去柏杨沟村,找到那个拐走咱家兴秀的孽障家里,让他们给咱余家人家一个说法。”
他说话时,将目光对准金先明,一则他是银竹村的支书和兴秀的舅舅;
二则他的二哥金先龙家的女儿就嫁至柏杨沟村,兴秀就是去她家走亲戚时才跟人私奔离了家,就这件事情而言,他认为金先明理应有所作为。
金先明自然知道余运文的话中之意,安抚好自己的妹妹后,就在余运武家堂屋的桌前坐下。
“兴秀侄女已经回家,从她嘴里也问不出有用的消息,我觉得应该先让我家二哥去柏杨沟村问明情况,等他回来再作打算不迟。”
余运武让老伴带着女儿余兴秀进屋睡下,自己坐在桌前从头至尾没有做声,其他人在他家干巴巴地坐过一会儿,只得各自散去。
走出余运武家大门的时候,金先明悄悄向胡显荣交待,让他明天一早陪同金先龙到柏杨沟村走一趟,自己帮他照管一天烧锅里的事情。当夜,金先明就将想法告诉了二哥金先龙,对方答应了他的请求。
第二日,胡显荣亲自驾着那辆破旧拖拉机,拉着金先龙前往柏杨沟村,他们先去了金先龙的女儿金德蓉的婆家。
德蓉见父亲突然来家,简单安顿了几样饭菜招呼他和一道前来的胡显荣,在得知父亲的来意后,她不住地摇头叹气,说他们不该来蹚这趟浑水。
他们从金德蓉那里得知,带着余兴秀私奔的人姓龚,和金德蓉的丈夫是堂兄弟,人称龚老二,他家有兄弟两人,是村里有名的霸道人家。
且不说其本人是大家公认的二流子,让人避之不及,他的哥哥在公社任文书,长着一张神似李逵的黑脸,胆小的孩子见着就能被吓哭,人们也按照他在家里的排行,称其为龚老大。
金德蓉劝说父亲和胡显荣在家多留一会儿,好消停做几样饭菜,待吃过午饭后就返回。
她的建议被胡显荣婉拒,只让金先龙在她家待着,自己只身前去龚家问明情况。
在见到龚老二家里的情况之前,胡显荣还没见过比自己家里三年前的光景还烂包的人家。
两间摇摇欲坠的土墙石瓦房里,窗子被旧报纸糊得严严实实,家中还没通上电,进到屋里几乎分不清白天黑夜。
给胡显荣打开房门的人是龚老二的老母亲,她随着长子龚老大生活和居住。
龚老二已经多年没有回家,房门一直被紧锁着。龚老二的母亲听闻胡显荣的来意,什么话都没多说,直接将他带到了老二家的房子里。
胡显荣将龚家老母亲叫至屋外,分别坐在门口的两个乱石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起来。
龚老二的母亲爱絮叨,见胡显荣并没有恶意,便坐在那里恨恨地说道:“咱们还没有找他们余家人麻烦,他们倒先找上门来,如果没有那个小妖精,我家老二说不定早就收住心性,回来和我们生活了。”
胡显荣心知事情较为复杂,便问起龚老二和余兴秀这些年的情况。
那位母亲告诉胡显荣,自从老二带着余兴秀离家之后,中途只回家过一次,悄悄带走了老大家中的一笔钱,之后就再没了音信。
他还称,龚老二瞒着家人在信用社贷了一笔款,他外出之后,要账的人多次来到家中,还是在公社当文书的老大出面才将事情摆平。
在二人的谈话中,胡显荣大概得知龚老二带着余兴秀到过沿海很多地方,只是没人清楚他们具体干些什么营生,只听说两人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而撕破脸皮,成了生死对头,再也没法在一起过日子。
龚老二的最后一站是在深圳,因为家里收到了那边法院寄来的判决书,称其严重扰乱社会治安,被判了三年。
当胡显荣谈到余兴彩怀有身孕的事情时,龚老二的母亲咬牙切齿地说:“谁知那个狐狸精怀的哪家的种,反正不会让她们娘俩进龚家的大门,两人要办离婚手续可以,但老二家里的一根草都别想拿走。”
胡显荣觉着已经把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便告别了眼前的老者,回金德蓉家接上金先龙赶回银竹沟。
在回家的路上,金先龙叮嘱胡显荣不要过多地向余运武提及龚老二的家人的态度,只告知他们龚老二已经身陷囹圄,没在家即可。
胡显荣认为这样回复余家人不算忠人之事,打算将了解到的所有情况带回去,并保证到时只说金先龙没有参与进来即可。金先龙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由着胡显荣。
当胡显荣将龚家的情况如实转达给余运武时,对方一改沉着冷静的常态,表示要跟龚家的人死磕到底,连夜就让胡显荣用拖拉机拉着余氏家族的人赶往柏杨沟村的龚老二家门口。
余运武用一个棒槌将龚老二家的房门砸开,将屋里的东西敲了个稀烂。
龚家隔房的几兄弟见余运武带着一帮人砸到了家门口,吆喝着家族老少将他们团团围住。
幸亏公社治安联防队和龚老大一行人及时来到现场,才避免了一场械战。
直到数天后,胡显荣才从在烧锅干活的余运现、余运成兄弟那里得知双方的协商结果。
龚家人同意余兴秀回到龚老二家的房子居住,同时也同意他们直接离婚,并由龚家人给予补偿。
在余运武看来,让神志不清的女儿独自回到龚家生活肯定不能解决问题,便同意了让她和龚老二离婚的方案,他没有准备收取龚家人的一千元补偿金,但公社调解员还是将现金交至他手里。
在形式上,余兴秀终于和龚家人撇清关系,但对于精神失常又怀孕在身的她而言,更糟心的生活或许还远远没有结束。
余兴秀的事情处理结束没过两天,金德蓉就回到娘家诉苦,说龚家人对她颇有埋怨,认为是她把余家的人带上门寻麻烦,让他们蒙羞和损失了钱财。
父亲金先龙虽然为她感到委屈,但对这个处理结果尚能理解,毕竟有哪位为人父母者不心疼自家女子呢?
他还向心里充满埋怨的女儿说,如果不是龚家人仗着家族人多势大,恐怕这件事情不会这样简单了结。
第25章 烧锅门口摆宴席,余氏家族添新丁
自从得知姜忠学悔婚金德兰的原因后,胡显荣的脑海中又开始浮想联翩了。为此,他有好几个夜晚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他想起当年带着金德兰参加农忙采收小队,在她不慎摔伤后,自己和余兴彩用架子车推着她到舅舅的卫生院治伤的情景。
心想如果当初没有答应金德兰加入自己的采茶小队,或者自己当初拉余兴彩一把,金德兰就不会脚底踩滑摔下山去,一股强烈的自责感不由得爬上心头。
显荣并不清楚,此刻的金德兰对她的体检结果一无所知。
两人每天在烧锅作坊里进进出出,看不出她有任何异样,进而使得他心里的自责感愈发浓烈。胡显荣开始重新审视他和金德兰之间的关系。
时间进入深秋,土地包产到户虽然晚来了好几年,但银竹村的人们很快就适应了这种单打独斗的生产生活方式,不等生产队的任何指派和安排,早早地将田地里的庄稼收归仓里。
所以,胡显荣这个生产小队长大部分时候都是个摆设,一年到头也开不了几次会。
他的烧锅除了在秋收时给伙计们放了五天假,其余时间里都是全天飘着炊烟和酒香。
他在年前又给伙计们放了冬假,因为在银竹沟以及小水河一带素有「长工、短工,腊月二十四的满工」的说法,他不想打破这种不成文的规矩。
放假前最后一天的傍晚过后,一同从银竹沟口的烧锅回金家院子的人就只剩下胡显荣和金德兰。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进那段幽深峡谷,已经能明显感受到山顶吹来的风有了更浓的寒意。
显荣对这种感觉很是熟悉,也很厌恶这种感觉。那种感觉诞生于多年之前他给爷爷报丧的那个夜里,他跑得满头大汗,却浑身冷得打颤。
他认为每当有这种感觉袭来的时候,发生在身边的都是让人伤心难过的事。
和平常一样,每当走到峡谷一半路程的时候,他都要停下来歇息几分钟,金德兰也适应了他的这种习惯。
尽管冰凉的石头附带着的寒力已经能浸透棉裤,他们仍在惯常休息的那两级石阶上坐下,聆听山沟里的溪水声和两岸山林里悉索的虫鸣声。
胡显荣望着金德兰,企图趁着淡淡的夜幕,仔细打量眼前这位让他近来神经错乱的女子一番,便打破了山沟里的宁静,“兴秀姐马上就要临产,她那个疯癫状态,今后怎么带孩子?”
“女人天生就会带孩子,别看她现在疯疯癫癫的,说不定生完孩子就正常了。”金德兰回答。
胡显荣沉思了一阵。“那样最好,如果她带不了孩子,只要运武叔同意,我愿意养着她的孩子。”
在黑暗中看不见金德兰的脸庞,但她明显是忍不住笑了两声,“你一个单身男人,今后不想娶媳妇了?谁家的姑娘愿意跟你一起养一个外姓的奶娃?”
“我和你一起养。”胡显荣几乎没有任何思索,随口答出这句话。
说完之后,他才觉得有些失态,就跟当初借着酒劲说要娶金德兰的时候一样。
金德兰没有做出任何回应,继续呆坐了一会说道:“天凉了,咱们起身走吧,顺道去看看兴秀姐。”她说完就站起身来,胡显荣也随即起身,两人一起往庙坪院子走去。
他们叩响余运武家的大门,开门的人是余兴彩,她也刚刚从县高中放假回到家里。
见胡显荣和金德兰来家,她热情地将两人迎到屋内,招呼他们在火塘旁边坐下,忙活着给他们端茶倒水。
在胡显荣的印象里,之前来她家的时候,这些都是余运武和金婶的活。
他心想,这才没过多长时间,余兴彩就成了家里能担事的人。
他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余兴彩,觉得她跟自己一块读小学时相比,明显是变了一个人,从里到外已经透露出一种成熟稳重的气息。
胡显荣接过余兴彩递来的搪瓷茶缸,转手交给身旁的金德兰,向余兴彩问道:“兴秀姐现在的状态好些了吗?”
“还是老样子,肚子大了,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一日三餐送到房间里吃。”余兴彩一边回答,一边挨着胡显荣围着火塘坐下。
“兴秀姐是我们这些人里见过世面最多的人,不过外面的世界再好,也不如我们银竹沟这一亩三分地,她回来就好。”胡显荣说这句话的时候,余运武也来到跟前,余兴秀给他让出位置。
余运武变魔术似的从火塘的灰堆里扒出两个火烧馍,用火钳夹至胡显荣和金德兰的脚跟前,招呼他们稍凉一会再吃,同时对胡显荣说道:“上次去龚家处理兴秀的事让你费了心,兴秀这孩子从小就不听劝,也该有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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