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外姓人也给你们帮不上什么忙,这个处理结果虽然让兴秀姐吃了亏,但也没有让龚家的人占到什么便宜,等以后孩子大了,兴秀姐还是能享福的。”
胡显荣将滚烫的火烧馍在两个手掌心之间来回抛了几次,掰下一块放进嘴里,“运武叔烤的馍就是香,趁热吃更香。”
余运武从胡显荣的话中得到些许安慰,感慨道:“你前些年来我家,最多能吃上掺杂了玉米面的火烧馍,那时候的银竹沟里除了德兰侄女家拿得出来白面馍,再也找不出第二家了。”
他向火塘里添了几根柴禾,“按说我们现在应该感到知足,但不知怎的,心里却总是空落落的。”
胡显荣对余运武所讲的话深有体会,他前几年没少吃余运武家的火烧馍。
那时候大部分人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如果不是关系到位,也没人愿意把如此金贵的东西拿与外人分享。
“运武叔,要不你还是继续给我们当队长,我虽然接了你的班,反而什么事情都没做上两件,社员们莫名其妙地就吃上了饱饭,其实大家都知道功劳还是你的。”
余运武认为胡显荣曲解了自己的意思,连忙应道:“显荣,你可别再说这话了,我家里的情况你也清楚,我现在也没那个精力再当什么队长,今后是你们年轻人表现的年代,自古就有长江后浪推前浪的说法。”
胡显荣已经将一整个火烧馍吃下肚,从金德兰那里接过茶缸猛喝了两口,“我是跟叔开玩笑的,社会前进的步伐加快,人们的思想也跟着提速,今后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
肚子饿了有块玉米面做的火烧馍吃也应该知足,今后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开口,我会像您当年照顾我家那样,把您家当成自己的家。”
在余运武家的火塘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过一阵话,胡显荣和金德兰就到隔壁房间里瞧看了一眼余兴秀。
她的身子已经臃肿得连翻身都困难,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窗外,金婶紧挨在她床前照看。
透过那扇窗户,可以看清银竹沟口的一切,包括还闪着点点灯光的烧锅作坊,前些年,余兴彩就是通过那扇窗户,看到了胡显荣雪夜里独自行走的身影。
从余运武家临走时,胡显荣向他说到了年关前给社员分钱的事,称到时候会邀请所有社员到烧锅作坊门前的院坝里吃一顿酒席,让余运武全家人务必都要参加。余运武一口答应下来,心里默默地佩服了一把这位年轻后生。
虽然土地已经包产到户,银竹沟的人们不再像过去那样,年关前到保管室门口等着生产队分粮分钱。
但胡显荣的烧锅将那种传统继承下来,其热闹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在心里谋划了很长时间,决定在烧锅门前摆几桌酒席,让银竹村的社员们在年底前欢聚在一起热闹热闹。当他把这个想法告诉金先明时,对方不住地点头赞同他的做法。
时至年底,胡显荣的烧锅正式投产才半年时间,账面上已经可以看到一点小钱,仓房里堆满了粮食,两个烤酒炉灶不停地冒着热气。
胡显荣想起集资的时候,不少村民都不看好他这位年轻的后生,更不愿意勒紧裤腰带省下钱来投入他的烧锅作坊。
他想通过这样一种方式,让社员们看清自己是用什么样的态度打理着这份共同的事业,让社员们相信自己做出的是正确的选择。
烧锅作坊前的院坝里,余运现、余运成、余黑牛和徐顺娃几个人快速搭建起灶台、案板,一个简单的厨房就做成。
胡显荣请来大厨金先龙,让他掌勺为社员们做上几桌硬菜,热火朝天的景象远不是某个大户人家过红白喜事能比得上的。
就在大家为酒席忙活的同时,余运武家的兴秀临产了。他们来不及将她送往卫生院,金婶凭着经验为女儿亲自接生,前后不到半小时,庙坪院子里就响起婴儿的哭啼声。
当余运武带着余兴彩来到胡显荣的烧锅门口时,院里的几张桌子前已经围满了人。
他们只得进入到作坊里寻找暖和处,等待下一轮开席,因为余兴彩怀里还抱着她的小侄子,那个刚刚来到世间的小生命。
余运现、余运成两兄弟虽然是孤人,但看到余氏家族添了新丁,也显得异常高兴,他们让余兴彩坐到炉灶跟前的暖和处。
银竹沟的其他人也忍不住围上前去,扒开盖在孩子脸上的厚重棉袄,看一眼这个新生命。
胡显荣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红包塞进孩子的襁褓里,笑着问余运武:“运武叔,兴秀姐生的是个啥?”
“跟这个一样。”余运武一向阴沉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他将手指向酒甑子壁上滴酒的小竹筒,以这种方式俏皮地告诉大家,他家新添了一位男丁。
胡显荣如同自己结婚生娃一样高兴。“我就说兴秀姐今后有福,看来我们今天这顿酒席是为迎接这位小家伙准备的。”
大家围在烧锅炉前你一言我一语,声音盖过了在院坝里吃席的人。
银竹沟已经很久没有添过新的人口,反而有很多人从这里离开,人们已经快要将这种幸福的感觉遗忘。
余运武一家坐上酒席时,天色已经暗下来。胡显荣安排余黑牛和徐顺娃支起两根竹竿,挂上两个大灯泡,院坝里立即变得亮堂起来。他从村委办公室将金先明请到现场,和他一道坐在余运武的那一桌。
金先明也塞给新出生的小家伙一个更大的红包,称自己又长了辈分,当上了舅爷。
胡显荣把金先明和余运武推让至上席就座,让他们这两位突然长了辈分的人一块乐呵。
显荣让金先明站起身来跟社员们讲几句话。金先明离席来到几张桌子的中间,简单地说道:“大家今天要可劲地吃、可劲地喝,办酒席这事是显荣的提议,我觉得很好,以后还可以每年都这样搞一次。
虽然我们在土地上实现了单干,但这个烧锅作坊还是把大家捆在了一起,大家今后要多支持显荣,放心大胆地把烧锅交给他打理。”
胡显荣没想到金先明一到人多的大场合就不住地夸赞自己,不过他对这位支书的表扬还是全盘接受。
他为这个烧锅作坊操过的心、熬过的夜无人能及,如果这样还把它经营不好,那就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临近的几张桌子已经换过几拨人,余兴彩、金德兰几位女眷早就跟着金家院子的其他人一块返家,胡显荣所在的这张桌子还在喝酒猜拳,气氛正酣。
金先明和余运武两人确实是发自肺腑的感到高兴,他们在酒桌上开怀畅饮,把酒量尚可的胡显荣都喝得晕晕乎乎的。
已经吃过酒席的哑巴金先福见胡显荣这桌吃得热闹,又凑到他跟前挤出来一个座位。
显荣给他寻来一副新碗筷,两人已经很长时间没在一起喝酒吃饭了。
胡显荣想起,自从烧锅投产之后,金先明就不再独自烤酒,金先福也就喝不到每年给他送的低度尾子酒,便决定改天给他送一壶到家。
金先福拉扯了一把胡显荣的衣袖,比划了一个抱小孩的动作,对他竖起大拇指。
胡显荣看懂了他的意思,对方以为余兴彩怀里抱着的是他们俩的小孩,趁大家还没注意到他比划的这个动作,显荣赶紧向他举起酒杯防止他乱开玩笑。
直到夜半时分,他们这一桌才散席,金家院子的男人们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地向家走去,余运武不知什么时候也悄悄离席。
胡显荣还得留下来跟徐顺娃一起把第二天给社员们分红的账本核对一遍。
等到鸡鸣头遍的时候,他才和衣躺在在库房的木板床上打起盹来。
他在睡梦中又看到那颗银白色的竹子,它孤零零地生长在烧锅作坊门前,在寒风中摇曳着枝条。
它正想和胡显荣说道点什么,门口突然传来喧闹的说话声,使得胡显荣无法听清它的讲话内容。那棵银竹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扰,一阵风似的消失在晨雾中。
胡显荣惊醒过来,发现床前站着余兴彩,方才知道刚刚梦中的声音正是来自她的呼喊。
“显荣哥不好了,我姐寻不见了。”
胡显荣花了好一阵子才从睡梦中回到现实状态,得知余兴秀不见的消息,昨夜喝下的一肚子酒变成了额头上的几颗冷汗。
第26章 添新丁又失旧人,年轻后生自寻月老
一个大活的人无端失踪,让余家院子乱作一团,胡显荣的烧锅作坊里也只留下徐顺娃一个人照看已经停火的烤酒炉灶和库房,其他人全被安排出去寻找余兴秀。
显荣从余兴彩的口中得知,她昨晚快速吃过酒席之后,便抱着刚出生的小侄儿早早回到家,让姐姐给娃喂了奶。
她和母亲两人一门心思地哄孩子睡觉,没顾上坐月子的姐姐。
父亲余运武后半夜才醉醺醺地回到家,进门后就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余兴彩那时才发现姐姐没在卧室,连忙叫上庙坪院子的余家人四处寻找,直到天放亮的时候,依然不见姐姐的踪影。
胡显荣本来还带着一点醉意,听完余兴彩的讲述,酒劲立马退去一大半,心知这数九寒天里,一个刚刚生完孩子的产妇夜不归家,将意味着多大的风险。
他顾不上洗漱一把嘴脸,就邀上烧锅里的伙计们分头寻找,只得将原本计划给社员们算账分红的事往后推迟一天。
后来,自发加入到寻找余兴秀的队伍越来越庞大,他们不仅寻遍了银竹沟,还将范围延伸至小水河上下游数公里之远,胡显荣甚至让徐顺娃驾着拖拉机到柏杨沟村龚老二家里跑了一趟,但所有人都未能发现她的行踪。
胡显荣和余兴彩一道往返于烧锅作坊和庙坪院子好几趟,一边在各处寻找余兴秀,一边到烧锅打探别人带回来的消息。
他们和之前上学的时候一样,胡显荣走在前面,余兴彩紧随其后,走到那道峡谷中间时,显荣在一个石阶上坐下歇息,余兴彩也觉着累得慌,便在挨着胡显荣的一级石阶上坐下,两个人都默默无语,低垂着脑袋。
胡显荣回味起早晨做过的那个银竹的梦,总觉得它在给自己传递什么信号。
突然,他的脑子像触电一般想起风水先生余运文给自己解梦时讲过,银竹代表大水或者大财的话语。
他拍了拍身前坐着的余兴彩的肩膀说道:“我想有必要到旁边的深沟里寻一遍,不过还是希望我的直觉是错的。”
余兴彩相信胡显荣的判断,一种不好的预感立马浮上心头。
显荣跑到烧锅作坊里找来一把砍柴刀,在峡谷里石阶旁的荆棘丛里砍出一条勉强可以容身通行的毛路。
两人攀附着那些悬崖上生长着的杂树丛进入山沟里,终于还是在水沟边寻找到身子已经僵硬的余兴秀。
眼前的场景让两个人惊愕了很长一阵,都不愿意相信眼前的一幕,余兴彩一头扑在胡显荣肩上放声大哭,胡显荣则跟个木头桩子一样栽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多时,其他寻找余兴秀的人们都来到那段幽深峡谷,将余兴秀用竹席裹着抬往庙坪院子。余兴彩仍然瘫坐在水沟边哭得死去活来,胡显荣则陪同着安慰她。
他们在一块大石头上并排坐下,胡显荣想用另外一种方式宽慰伤心的余兴彩,“我们以前一起上学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要从这段峡谷经过,但这是我们第一次下到谷底看见它的真实面貌,这地方冬暖夏凉,兴秀姐倒是选择了一个好地方,这就是她的归宿,你不用过于伤心的。”
“显荣哥,我只是觉得姐姐的命太苦,被龚家那个不争气的男人哄走之后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现在回家没多长时间又这样一走了之,我更心疼那个刚出生就变成孤儿的小侄儿。”
余兴彩强行止住抽泣,从石头上站起身来,“显荣哥,你陪着我回家吧,好多事情还得指望你帮忙。”
胡显荣也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已经有些麻木的腿脚。“你先跟我去烧锅,我让大家把房门锁了,一块为兴秀姐处理后面的事情。”
他们沿着那条被临时砍出来的小道爬上半崖上的石阶,到作坊里喊上几位伙计一道前往庙坪院子,只留了金德兰在村委办公室里应付着前来买酒的客人。
胡显荣一直在琢磨余兴秀为何会大半夜掉进峡谷的深沟里。
他站在烧锅大门口抬头望向庙坪院子,一眼就可以看到余兴彩家的房子,正对银竹沟口的那扇窗子背后就是余家两姐妹的卧室,可以将烧锅及银竹沟口的景致尽收眼底。
或许她是在昨晚看到烧锅门口灯火通明的景象,想着前来赶热闹,才在夜色中不慎跌落到了水沟里。
余兴彩我也有同样的看法,一边往家走,一边向胡显荣及他身后的伙计们说道:“我姐昨天支支吾吾地跟我说了几句,大概意思是想跟着一块赶酒席,但母亲说月子里的女人不能外出串门,一是害怕受伤寒,二是担心人们会觉得晦气,就和她一起留在了家里。”
“这都是些没有根据的说法,都怪我想出这个摆酒席的馊主意,把好事变成了坏事。”胡显荣感到自责,同时又觉得很气愤,“算了,大家都不要再讨论这事了,还是帮着把兴秀姐的后事处理好。”
等他们到达余运武家的时候,人们已经将余兴秀的灵堂搭起来,但灵堂里冷冷清清,听不见响动。
余运武身上的酒气还未完全消退,和兄弟余运文一块儿在大门口站着,商量着坟地和下葬时间的问题。
余运文的态度比较坚决,觉得侄女余兴秀不应该埋在自家祖坟跟前,认为她是嫁出去的女子。
尽管后来跟婆家断绝了关系,但仍旧属于无根的浮萍,会伤了家族的风水。
余运武则跟他的态度截然相反,一定要让大女儿叶落归根。两兄弟为此陷入到激烈的争吵中。
胡显荣不愿意听他们俩的那些争论,只想着尽快处理好余兴秀的后事,自然地站在了余运武一边。
余运文执拗不过,气冲冲地走回自己家里,眼不见为净。
余运武没有再找兄弟余运文查看阴地和下葬时间,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将大女儿葬在祖坟跟前。
余运成、余运现因为辈分比死者余兴秀高,自然不愿意在晚间为她唱一宿歌。
胡显荣派徐顺娃驾着拖拉机从邻村找来几位道士先生念了半晚的经,后半夜改为跳大神,总算把气氛搞得热闹起来。
余氏家族的人认为余兴秀刚生下的娃娃还没满百日,不让他为母亲戴孝,胡显荣觉得余兴秀后继有人,理应有孝子在堂才妥,便扯下三尺红布扎在小娃娃的帽檐上,将她的后事当成喜丧来办。
在这之前,银竹沟的红白喜事都是由金先明来安排和布置。
此刻,胡显荣则有条不紊地操持着这些看似琐碎但实际并不简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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