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支书将显荣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顿时感觉自己老了很多,岁月无情地让他退居幕后。
同时他也认为这位新任小队长的能力已经在各个方面赶超自己,尤其是关键时刻的那种果敢和魄力,自己永远也赶不上。
翌日清晨,前来帮忙的人将余兴秀安葬完毕,在余运武家的院坝里吃了早席。
与此同时,胡显荣的烧锅门口,社员们排着长长的队伍,从金德兰和徐顺娃手中领到几张票子和一壶烧酒。
在余运武家吃完酒席的人,结伴从庙坪院子向南出发,走进那段幽深峡谷。
大家一路上都在谈论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的余兴秀,感慨她那刚刚出生就没了爹妈的娃娃的苦命。
当他们达到烧锅门口,顺路领走那份年终红利时,他们毫不费力地将刚刚还在热议的话题忘却至脑后。
或许多年以后,余兴秀的孩子会变成一个大小伙子出现在人们面前,但对他的母亲,人们或许再也无法想起她的模样。
银竹沟在短短两天时间内,添了一位新丁,也少了一位旧人,正如那峡谷里潺潺流淌的溪水,不停地注入小水河,但怎么也流不尽。
胡显荣给社员们发完第一个不算完整的年度红利,离过年就只剩下不到一个巴掌的时间。
他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唯独让他最忘不了的事就是去北边的鞍子沟兑现自己的承诺。
在一个土地被冻得锄头都挖不动的清晨,胡显荣背起一个大背篓翻过银竹沟北边的山脊。
等他走到胡宝才家门口时,对方正在打开大门,还没来得及洗漱,一看就是刚起床的样子。
他本想着等过年之后再来给这位远房叔叔拜年,但他心里着急,实在不愿意等待那么长时间。
在他看来,这位远房叔叔比上次见面时更显苍老,不过对方确实也该老了,因为胡宝才很快就要到八十岁的高龄。
“我来给叔拜早年了。”胡显荣将背篓搁置在胡宝才家门口,从里面拎出一大壶酒,转进大门,摆放至堂屋的桌上。
胡宝才一边招呼显荣在桌前就坐,一边给他端茶倒水。“显荣侄儿许久没来我家,看样子你们银竹沟今年是过了个丰收年。”
“这都是托了叔的福,丰收年算不上,不过没闹饥荒。”胡显荣接过一大搪瓷缸热茶,哧溜着呡了两口,“今天就是专程给您送点过年喝的酒来,让您尝尝那个熟悉的味道。”
与此同时,胡显荣从衣兜里掏出一沓钱来,交予胡宝才手中。“叔,我这是干了件借鸡生蛋的活,现在把鸡还给你。”
“我这都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这些钱买不来多活一时三刻的时间,你的摊子刚铺开,留着应急吧。”胡宝才在手里掂了掂那一沓钱,又交还至胡显荣手中。
胡显荣变得有些着急,站起身来将钱重新塞到胡宝才手中。
“正是因为您年龄太大,我才不能长期用这些钱,我的烧锅作坊已经运作起来,每天都能见着回头钱,这只是给您还了本,连利息都没给一分。”
胡宝才见推辞不过,只得将那一沓钱装至衣兜里,说道:“那我就收下了,要是你哪天遇着了困难,再来找叔就行,我先给你保管着。”
两人寒暄过一阵,便开始高谈阔论起来。胡显荣除了喜欢听这位叔叔讲述年轻时和山大王周三娃之间的故事,更愿意从这位老委员那里了解当下外面的世界和高层的一些决策和设想。胡显荣在他家直待到吃过午饭,才微醺着回到家中。
他顾不得休息片刻,又拎起一壶烧酒来到金先明家的偏屋,那间住着哑巴金先福的房里。
金先福仍然在门口编织簸箩和提篮之类的农具,见到胡显荣到来,连忙丢下手中的活,笑嘻嘻地把他迎至屋里。
显荣对金先福很有创意地比划了一下喝酒,然后不停地吐舌头的动作,示意给他拿的酒度数很高,让他每次少喝一点。金先福一下子就明白了意思,不停地点头微笑。
将酒壶放置在金先福屋里的桌上,显荣一边比划,一边跟他调侃着说道:“我还是要娶你的侄女金德兰。”
对方依旧摆出那个左右摆手的动作,表示自己不同意。胡显荣已经习惯跟这位哑巴叔叔开这种玩笑,大笑着走出他家门口,心里惦记着晚间还要做的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
银竹沟里,除了自称赤脚医生的金先虎,其他所有人都是烧锅的社员,连哑巴金先福都是由金先明代为缴纳了集资款。
胡显荣仍旧从家里拎出一壶烧酒,估摸着大家都吃完晚饭的时候,才悄悄来到金先虎家。等他到达时,对方已经拉灭了电灯睡下。
胡显荣轻轻叩响金先虎家的大门,金先虎躺在床上简单地问了一下胡显荣的来意,得知他是要给自己送酒,便没有更衣起身给他开门,只让他早些回家歇息,称自己没缴集资款,就不会占烧锅一分钱的便宜。金先虎还告诉胡显荣,如果非要将那一壶烧酒留下,他只会出钱来买。
胡显荣见自己的一片好心被人当了驴肝肺,只得提上酒壶悻悻而返,临到快到家时,他突然灵光一闪,索性直接拎着酒壶去了金先亮家。
金先亮还躺卧在床上看他那些心爱的英雄故事书,听见胡显荣来家敲门,他连忙扔下书本,起身将他从大门外迎进屋,让他在卧室的床沿边坐下。
胡显荣见金先亮正在看《花木兰》,便笑嘻嘻地向他说道:“先亮叔什么时候迷上女英雄了?”
金先亮刚从胡显荣手中接过酒壶,索性就不去找开水泡茶了,直接从壶里倒出半搪瓷缸烧酒,递到胡显荣手中。
“现在的世道跟我年轻时不一样了,女英雄一定会越来越多,比如你母亲就算一位英雄,生出了你们两兄弟这样的好后生。”
胡显荣没准备接着金会计的话茬说点什么,只抿了一小口酒,便将搪瓷缸交回金先亮手中。
“我这阵酒劲还没醒,你自己多喝一点,我这阵就是来跟你谈花木兰的事情。”
金先亮以为胡显荣要跟自己交流故事,使劲喝了两大口酒,脸上露出了红晕,“你要喜欢看这本书,可以先拿去,我过段时间再看。”他将枕头上的故事书拾起来,准备递给显荣。
胡显荣摇摇头,“我想娶金支书家的那位花木兰,想请你去做媒。”
他说完之后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羞涩的微笑,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主动从金先亮手中要过来搪瓷缸,喝了一大口酒。
金先亮弄明白显荣的来意,起初是一脸茫然,随后便很爽快地点了点头说:“我先去跟德兰他爸悄悄通个气,你到时等我的消息就是。”
他一口气将搪瓷茶缸里剩下的酒全部喝完,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如果这事成了,你以后得称呼我四叔。”
“那是必须的,以后您的酒我管饱。”胡显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年关前总算把该办的事情都办完,尽管并不是每件事都如预想的那样顺利。
胡显荣曾经因为母亲的事情,和金先亮之间闹过很长时间的不愉快。
但临到处理自己的终身大事时,心中的第一人选还是想到了这位老会计,这或许说明他们之间的确存在着某种江湖侠义之情吧。
第27章 收义子心花怒放,听非议怒不可遏
除夕的前一天,胡显荣美美地睡了一觉,直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他站在大门口做了几个深呼吸,空气中弥漫的卤肉香味告诉他,银竹沟的人确实迎来了一个难得的肥年。
他花了很长时间将自己梳洗打扮一番,把下巴上的胡须剃得干干净净,从床头的柜子里寻到一身最干净的衣裳套在身上,还对着小镜子上下打量了一番才进到厨房寻找吃的。
母亲姜贵兰正灶台前用筷子翻动大锅里的卤肉块,弟弟胡显贵在往灶洞里添加柴禾。
胡显贵抬头看见他穿着笔挺的一身衣裳,笑着说:“哥,今天还没到过年,你怎么把自己穿得跟个干部一样?”一句话把母亲姜贵兰也逗笑了。
母亲从旁边的锅里端出一碗热腾腾的面条,递到胡显荣手中,又转身给他取来筷子,“他一个小队长算个什么干部?咱们院里的金支书才是真正的干部。”
胡显荣本来就打算将他托金先亮说媒的事情说与母亲,刚好见母亲说起金支书,也就不避讳弟弟在场,一边将那碗面条狼吞虎咽,一边向母亲说道:“妈,我要跟你说件事。我让先亮叔替我说媒去了,我想娶金德兰。”
姜贵兰停下手中的活,愣了一会儿神,有些难为情地说:“你要真能将德兰娶进门当然再好不过了,但她前些年毕竟和你表哥姜忠学谈过那么一场,差点就结了婚,你们走到一起只怕在你舅舅和表哥面前有些难堪。”
“他们不是没结婚吗?德兰姐总还得嫁人,不可能因为这事就在家当老姑娘。”
胡显荣对母亲的担忧不以为然,理直气壮地驳了回去,还被一筷子面条噎得上气不接下气。
姜贵兰仔细一想,也觉得胡显荣说得在理,心想自己算是看着金德兰长大的,对金先明家的这位女子早就中意于心,只是家境相差太远,一直没敢往这个方面考虑过。
她给胡显荣的碗里舀了一勺卤汁汤,故作不屑地说道:“看把你美得,真以为想娶谁家姑娘就能娶到一样,金支书家大业大,还不知道他们一家人看不看得上你呢?”
一直闷不做声的胡显贵在角落里不悦地插话道:“我哥要娶兴彩姐,她才是我嫂子,我们早就约好了的。”
弟弟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胡显荣差点将一口汤汁喷到衣服上,将碗筷放到灶台边,瞪圆双眼对弟弟说道:“你还是小屁孩,大人的事情听着就行,再乱插嘴的话我打你屁股了。”
“小孩子的任务就是好好上学,刚才的话可不能出去乱说,你兴彩姐还要读大学,跟咱们可不是一路人。”
姜贵兰也觉着小儿子说的话有些不妥,赶紧向他做出叮嘱。
胡显贵虽然收住了嘴,但心里还是闷闷不乐,咕噜着嘴继续在灶洞前埋头烧火加柴。
有些时候就是那样凑巧,说曹操曹操就到。胡显荣娘仨正在厨房说话,就听得院坝里响起了余运武的声音,“我就说一大早就闻到一股卤肉香,便赶紧循着味赶来,原来这味儿是在显荣侄儿家呀。”
胡显荣一家人赶紧停止正在讨论的话题,纷纷迎出大门来。
只见余运武带着余兴彩已经来到家门口,身后的余运文怀里抱着那个还未满月的小奶娃。
显荣虽然不知他们家族全部出动来自己家里的意图,但仍旧客气地把他们请进堂屋。
姜贵兰忙着给他们烧茶倒水,胡显荣从厨房的灶洞里铲来火红的木炭,生起一个火盆,让大家围着火盆坐在一起,胡显贵则从卧室里端出来瓜子花生。
尽管还未到新年,胡显荣家里就有了浓浓的年味。显贵对余运文怀里的那位小婴儿很感兴趣,凑上前去看了又看,余兴彩便将小侄儿接到怀里,让显贵带他到卧室逗玩。
等把客人们安顿好,胡显荣才挨着余运武坐下,向余家来的客人们说道:“按说这马上就过春节,不该提那些伤心的事,你们才刚刚处理完兴秀姐的后事,又要马上为过年做准备,两位叔今天来家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商量?”
余运文知道前段时间因为自己不同意让侄女兴秀埋在祖坟跟前,让余运武和胡显荣有些难堪。
于是抢过话头说道:“我们今天就是特意来给显荣侄儿拜个早年,前几天为了兴秀侄女的事情,我让大家都难堪了,我是她的亲叔父,竟然还不及显荣侄儿一个外姓人想得开,真是惭愧。”
胡显荣本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对余运文能很快做通自己的思想工作,接受侄女叶落归根而感到高兴。
“我就说运文叔博学多才,这点道理肯定能想通,事情过去了就无需再提,今天我们一起提前把年过了。”
胡显荣见着余家两兄弟摒弃了前嫌,心里由衷地高兴,让母亲姜贵兰赶紧安排饭菜,说自己要跟余家两位叔叔多喝几杯。
余运文继续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还是老糊涂了,当时不知怎么就过不了心里那道坎,直到昨天兴彩将她姐姐留下来的小奶娃递到我怀里,我才感受到我们之间的那种亲切。”
说到这里,他喉咙里有些哽咽,胡显荣赶紧将茶水递过去,余运文喝过两口,清了清嗓子,“我和那个孩子很有眼缘,我儿子兴平目前还杳无音讯,我就当这个娃是我的亲孙子。”
大家看得出来余运文眼中流露出来的那种真切的感情,不免都有些伤感,胡显荣赶紧岔开话题问:“你们给小侄儿取好名字了吗?”
余兴彩见胡显荣提到给小侄儿取名的事,赶紧插话说:“我们今天正要来找你说这事呢,我二叔说你是第一个给这个娃掏红包的人,想让你给他当干爸,你知道我们这里有规矩,干爸有起名的权利。”
余运文见兴彩说得还不够完整,补充道:“这个娃娃命贱,一出生就没了爹妈,找个干爸好养活。咱们银竹沟除了你,眼下再没有适合的人选,所以取名这事就有劳你了。”
胡显荣没想到,自己还没娶妻就先当上了干爸,他也怜爱这个孩子,立即让弟弟显贵将孩子抱出卧室,接到自己的怀里端详了一阵,高兴地说道:“既然两位叔都有这个想法,我就给起个小名,大名还是你们商量着取。”
他抱着孩子围着大家转了两圈,突然开窍地说:“我看就叫余一吧,你们觉得怎么样?”
余运文稍稍琢磨了一小会儿,“余一这个名字好,一点都不张扬,也跟他的情况应景。那我建议就将大名取为余多多,两个名字正好中和一下。”
余运武一直保持着沉默,倒是余兴彩兴高采烈地说道:“没想到你们这么有才,两个名字我都喜欢,要不就这样定下吧?”
她扫视了一圈屋里的人,大家都没有异议,余兴秀留下的小奶娃就这样有了属于他的名字。
胡显荣将小奶娃递给余兴彩,折身走进卧室,当他出来时,手中多了一个大大的红包。
“上次那个红包不算,这个才算是我这个当干爸的正式给儿子发的红包。”他将红包塞进小余一的襁褓中,重新将他抱在怀里,“我带他去看一眼干奶奶。”
说完便径直将他抱进厨房,姜贵兰早已听到他们在堂屋的讲话,对自己突然当上干奶奶的事情也感到高兴不已。
他们围绕着这个孩子说了大半天的话,小余一安静地睡着了,胡显荣将这个刚认下的干儿子放到卧室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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