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门内,金先虎搭起一张桌子,上面摆满了香蜡纸烛,他在那里给香客们售卖祭拜用品。
见外甥女余兴彩和胡显荣一道走来,他虽然心有不悦,但仍然展现出一副庄重的模样,生怕自己的不当举动和言行触怒了庙里的神仙。
“咱们应该怎么祭拜菩萨?这里面有什么讲究吗?”余兴彩向他的大舅金先虎问道。
金先虎面无表情地回答:“既然进得庙来,心诚则灵,没有什么其他的讲究,我看你们结伴而来,这就是最大的讲究,毕竟有一人不进庙的说法。”
“咱们各买一炷香,向菩萨表达个心意吧。”余兴彩向身旁的胡显荣征询意见,见他点了头,便从兜里掏钱。
“兴彩,不是大舅见外,买香蜡纸烛拜菩萨这件事可真是有说法的。”他将余兴彩递过来的钱接到手中,继续讲道:“谁拜神,谁掏钱,否则就不灵验了。”
尽管胡显荣还在为上次弟弟吃马桑果中毒的事情对金先虎心怀愤懑。
但在进得这个庙里之后,也不再惦念着他和金先虎之间私下的仇怨。
他走到金先虎的桌前,向余兴彩说道:“既然这件事还有这么大的讲究,咱们还是各自出钱吧。”他一边说话,一边从口袋里掏出钱来。
两人进得山门里边,便看到余运文在庙门跟前摆起了一个香案,身穿道袍坐在那里,香案上插满了香蜡。
余兴彩对他的一身装扮感到好笑,但又不敢笑出声来,上前问道:“二叔,您这是在干嘛呢?”
余运文见她和胡显荣一同前来给菩萨上香,便将脸上紧绷着的肌肉松弛下来回答道:“我在这里给香客们抽签解卦,传达菩萨的意思,你们等会儿拜完菩萨,有兴趣的话可以找我抽个签。”
“那你收钱吗?”余兴彩已经忍不住笑了,开始调侃起他的这位二叔来,一句话竟然将胡显荣也逗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余兴彩该有的样子。
余运文随即严肃起来,嗔怪他的小侄女,“菩萨面前,别嬉皮笑脸的,这可不是在家里。”他指责完余兴彩,又继续向她说道:“不是我要向你们要钱,而是你们要向菩萨表达诚意,收来的钱,也是菩萨四分,我和你大舅得六分,不敢有丝毫差错。”
胡显荣向余兴彩递了一个眼神,示意她严肃一点,然后扭头向余运文说道:“我们就是来向菩萨表达心意的,但抽签打卦这事就算了,现在也没有什么可测可算的事情。”
说完之后,他们走进庙内,分别向供奉在那里的某尊主神进行了祭拜,很快就结束了整个仪式。
在山门外,胡显荣向余兴彩问道:“你刚才拜的是送子娘娘,你还是一个学生,好像这事不归她管吧。”
余兴彩被先前庄严肃穆的环境憋得快透不过气来,经胡显荣这样一问,便恢复了平日里那股风风火火的劲头,“我让菩萨保佑你今后多子多福。”
她向手心里吹了两口热气,天空已经飘起雪花,气温较她们刚出门的时候已经下降了很多,“以前我还向土地公公祈祷过这事,现在来了真正管事的菩萨,所以这次应该管用了。”
她说完之后也向胡显荣问道:“显荣哥,你向菩萨许了什么愿?从先前我大舅的话中,你也知道这进庙许愿的讲究颇多,以后要是菩萨显灵了,你还得来还愿的。”
“我跟文殊菩萨许愿,让他保佑你明年金榜题名,给我们银竹沟的人争个面子。”胡显荣也拢紧了身上的大棉袄,开始打起哆嗦来。
他们说话之间,已经来到余兴彩家门口,她扭头向胡显荣笑嘻嘻地说道:“你就等着给菩萨还愿吧,估计我妈跟你许了一样的愿,到时候你们可以搭伴了。”
这一年里,银竹沟的人们不知不觉间就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年轻一代的人们用各种方式憧憬着美好的未来,老一辈的人也在用他们的方式接受和适应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
金先虎和余运文请来一众神仙,新修起庙宇,花费了金钱和时间之后,也通过香客们向菩萨表达的心意来回收当初的投入。真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第51章 干戈终能化玉帛,为获连任巧施计
在银竹沟的人们经历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除夕夜之后,新的一年便如期而至了。
胡显荣带着惺忪的睡眼推开大门,眼前已是白茫茫一片。
这场在深夜里悄然降下的大雪,仿佛带着辞旧迎新的使命,要将过去一年里人们遭遇的悲欢喜乐完全冰封起来一般。
显荣依稀记得,银竹沟里已经好几年没有见到这么大的雪了,上一次看见这样的景致,还是爷爷去世的那一年冬天。
他内心里是不待见这种大雪封山的天气的,这次更是如此,一场任性的暴雪,将他准备在大年初一给远房叔叔胡宝才拜年的计划彻底打乱。
正在他为此感到苦闷发愁的时候,金先虎和金先明两兄弟着急忙慌地找上门来,给他带来了一件更为棘手的事。
原来,金先虎的老伴竟然在除夕夜里去世了,这是一件让人意料不到的伤心事。
金先虎在四更天里才从观音寨的庙里回到家中。那时,地上还仅仅刚堆起一层薄薄的雪。
他一回到家就钻进了被窝,还跟老伴简短地说了几句话。但待到天明的时候,他却发现身旁的老伴已经没了气息。
听完金家两兄弟的描述之后,胡显荣的心不自觉地一沉,心情变得跟眼前的天气一样糟糕起来。
他一直认为所有不开心的事情都会在这讨厌的冬天里发生。如今,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了。
金家人能主动找上门来,除了让他帮忙处理金先虎老伴的后事,还能有什么目的呢?
胡显荣知道,自己这个小队长在这样的时候必须担起责任来。
这事要搁在平日里,倒真没有多大困难,而眼下这个特殊的日子,这种恶劣的天气,却让事情变得异常艰难。
但他细想之后也就释然了,这事真要搁在平时,金先虎也不会放下心中的仇恨和偏见来找到自己。
显荣没有时间去思量他家和金先虎之间发生过的那些不愉快的事情,而是在脑子里飞快地思考解决办法。
“先明叔,您先召集咱们金家院子的人去先虎叔家料理相关事情,将灵堂搭起来,我去外边给人报信,找人前来帮忙。”
他一边说话,一边有条不紊地做出安排,“我先去找运文叔前来看地和择选下葬时辰,再让运现、运成两位叔叔前来把歌头开了。如果顺利的话,今晚就可以请来阴阳先生和吹鼓手。”
见胡显荣将一应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金先虎脸上的焦虑神情立马就得到了缓解,紧紧拉着显荣的手,不住地表达感激之情,“这就有劳显荣侄儿了,叔是老糊涂,之前对不住你的地方,还请你多担待些,等这事情结束,叔亲自上门来给你一家人赔罪。”
“先虎叔,过去的事情咱们先不提了,死者为大,请您节哀。”
显荣此刻已经将他和金先虎之间的私人恩怨全部放下,一边说话一边将筒靴穿在脚上,“要不要跟德伟哥报个信,让他回家一趟?”
金先虎的眼角已经泛起泪花,摇头说道:“不必了,等他赶回来黄花菜都凉了,没想到我家老伴临终时,还是咱显荣侄儿为她操持着后事,我们老两口和那些没儿没女的孤人有什么差别?你别怕花钱,只要能来帮忙的人,我一定不会亏欠大家的情分。”
没想到一向心高气傲的金先虎竟然也有如此伤心动情的时候,让胡显荣都为之感动。
在胡显荣的生命里,这样的事情他已经是第二次经历。只不过上一次的他,是在雪夜里为爷爷报丧,那时候他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学生,走在银竹沟的那段幽深峡谷里,还感觉胆战心惊;
而如今他又要在大雪天里为金先虎的老伴报丧,但此刻的他已经是一位精壮小伙,心里不仅没有惧怕感,还将所有事情做得面面俱到。
尽管人们常说有钱好办事,但在金先虎家遭遇这场变故的时候,他这位有钱人却变得六神无主,一时没了任何主意。
家境一般,但是广结人缘的胡显荣却并没有费多少力就将金先虎的难题解决了。
唯一让他感到吃力的是,那天的山路十分难行,他一路上摔了好几个跟头才走下银竹沟,到烧锅作坊门前又花了很长时间才将被积雪覆盖的破旧拖拉机发着火。
已经放假回到家中过年的伙计余黑牛和徐顺娃也给他分担了不少活,将消息传达给村里的每一户人家,还请来了很多热心的年轻后生帮忙把那些必要的用品搬至金家院子。
繁华过后,不过一掬黄土。老伴的突然离去,对金先虎的触动很大。
那两天里,尽管银竹沟被厚厚的白雪覆盖,又时值新春佳节里,闻讯赶到他家帮忙治丧的人仍然很多。
尤其是像胡显荣一代的年轻人们,不忌讳在新年里触碰霉头,热心地将他的老伴送葬在金家的祖坟跟前。
人们总以为财大气粗的金先虎一定会给她的老伴花费重金,办一场风光无比的葬礼,但他并没有那样做。
除了简单地让道士先生念了一晚经文,让余运现、余运成两位歌郎唱了大半宿的歌,并没有别的举动。
金先虎花费的钱财确实不少,但都将其装在红包里,回馈给了那些上门帮忙的人。
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很容易改变一个人,金先虎也是如此。
他知道老伴能够没有任何痛苦的离去,能在年老时安祥地寿终正寝,已经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让他唯一觉着对不起老伴的事情就是,偌大的灵堂里竟然没有孝子。
尽管金德兰和金德蓉这两位隔房的侄女也戴了孝,但她们毕竟不是自己膝下的亲生子女。
他甚至认为,老伴离世的时候,还不及他的那位疯疯癫癫的外甥女余兴秀,至少对方是在所有亲人们的陪伴中离去。
当然,让他感慨最深的还是胡显荣在关键时刻的相助。在金家院子里,真遇上难处的时候,能站出来扛起担子的,除了显荣,已经找不出来第二个人。
尽管世间有很多不公,唯有时间对每一个人都不偏不倚,犹如冬雪覆盖下的山林,老朽的枝叶衰落之后,新的枝叶将在春风中肆意生长。
金先虎这一代人真的老了,不管他们愿不愿意承认,事实就是如此。而胡显荣这样的年轻后生,正如那些春天里肆意生长的枝叶。
等胡显荣走完亲戚,年味已经淡下去。金先虎也从老来丧偶的悲痛里回到现实世界中,这才有时间考虑活着的人还要过年这件事。
他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向胡显荣表达谢意,便让兄弟金先明到显荣家告知这个想法,顺道提及他心中的顾虑。
金先虎准备给胡显荣家拜年,他虽然只是死了老伴,并不算重孝在身的人。
但毕竟家里刚刚办了场白事,在新年里到别人家串门,是很多人都比较抵触的事情。他必须征得显荣的同意,才能不使得自己的行动显得冒失无理。
显荣告诉金先明,自己全家人都不信那些牛鬼蛇神之说,随时欢迎金先虎上门来。
当这位暂居银竹村支书的人将这个消息带给金先虎时,对方欣喜万分,觉得这个新年里,有此一举足矣。金先虎确实从上至下、由里到外的变了一个人。
金先虎拎着大包小包的糖茶礼物来到家门口时,胡显荣一家人都惊讶了好一阵。
姜贵兰前段时间因为胡显贵吃马桑果中毒的事情,还和金先虎闹得不可开交,两家人之间多年未曾发生过争吵,可就在那一瞬间,所有的新仇旧怨都被摆在了桌面上。而眼下,大有化干戈为玉帛之势。
“贵兰妹子,我这个讨厌的老头来给你拜年了,希望你不计前嫌,容我一次给你们表达歉意和谢意的机会。”
还未进得大门,金先虎就在院坝里笑呵呵地讲明来意,一点都看不出来他是刚失去老伴的人。
胡显荣迎上前去将他手中的礼物接到手中,热情地将他招呼到堂屋里就座,弟弟显贵见着金先虎到来,脸上还有一丝丝羞愧,他还没完全从那次马桑果事件的阴影中走出来,但仍然里外忙活着给他端茶递水,生起火盆。
“咱们一个院子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你能来人我们就欢迎,还如此破费干嘛?”
姜贵兰客套地回应金先虎,她知道对方在这个时候能放下心中的怨气,迈出给自己家拜年这一步,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金先虎确实应该放下心中的仇恨了。眼下的他,除了在信用社有一笔可观的存款,还有一个出门多年未曾回家的儿子,就剩下一副年老的身躯了。
“千金难买真情,以前都是我老糊涂了,心眼小得像针尖一般。”金先虎一边喝茶,一边客套地跟胡显荣一家人表达歉意,“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还是显荣侄儿大度,要没有他的帮助,我老伴恐怕这阵还躺在床上。”
说完之后,他意识到在新年时节说这样的话有煞风景,便立即收住话题说道:“咱们今天就不提这事了,你们都过了年,却把我落下,得让显荣侄儿给我补回来。”
胡显荣的母亲是通情达理之人,见金先虎主动放下架子,毕竟少个仇人多条路,心里也翻过了那不愉快的一页,连忙钻进厨房里忙活起来。
正如胡显荣多年前第一次给民兵队长金先明家拜年时所悟出的道理,这世上的很多大事都是在酒桌上谈成,很多问题也可以在酒杯里解决,前提是能将问题搬到酒桌上。
金先虎对胡显荣一家人的仇怨,也被搬到了那桌酒席上,随着辛辣的酒精挥发殆尽。
为了给金先虎补足年味,胡显荣将金家院子的所有人都请至家中,让这位刚刚从失去亲人的痛苦中走出来的老头子大醉了一场。
在酒桌上,金先虎不停地向显荣表达歉意,那些诚意也被换化成一杯杯的美酒,滑落进五脏六腑。
一场热闹的酒席,喝醉了金先虎,喝麻了哑巴金先福,喝痛快了余下的金家三兄弟。
胡显荣却越喝越尽兴,展示出真正的海量。他的母亲姜贵兰也巾帼不让须眉,临到金先虎已经不胜酒力的时候,她还在端杯鼓励他接下最后一杯,说他只要喝下那杯酒,就能返老还童,立马就可以另找一个年轻的老伴,惹得金先虎和在座的人都大笑不止。
传统观念认为,服丧的人都应清心寡欲,不食荤酒,但活着的人不能总是生活在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
他们借酒消愁,并非对逝者的不尊,只是在用另外一种方式表达着对生活的尊重,对未来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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