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余两家人之间的恩怨已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去,而风水先生余运文以此编造成的故事,却足以激化另外两个家族之间的恩怨。真可谓财利当前,所有的仁义道德都成为了粪土。
那段时间,人们晚间都不敢到金先虎家看电视,生怕他随时可能倒床不起,让自己莫名其妙地成为给他送终的人。
金先虎整个瘦了一圈,他觉得扛不了多少时日,便将余运文叫至家中为自己祛除病症,有点死马当活马医的意味。
这是余运文最拿手的事情,也知道对方此时此刻一定会不惜花费重金来回馈自己,但凡自己的合理要求,一定会得到满足。
在金先虎家的大门口,一张八仙桌上插满了纸幡。金先虎站在桌前,身穿黑黄相间的道士服,头戴太极帽,手持桃木剑,一边手舞足蹈,一边振振有词地念叨着咒语。
这类跳端公的活,余运文不知师从何处,但一举一动之间,还真是有模有样。
余运文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一跳就是半个钟头,然后歇过一阵继续跳。
他围着八仙桌跳端公的同时,金先虎则跪拜在桌前,按照余运文的指示,变换着方位不停磕头、起身、再磕头。
余运文称之为「拜八方」,只有拜过所有方位,将各路神仙请来,才能将他身上附着的不干净的东西驱逐出去。
金先虎被折腾了大半夜,由于跪拜的时间过长,双腿不停打颤,连起身站立都觉着吃力,法器的清脆声响和余运文念叨的那些让人听不懂的咒语总是在脑子里回荡。
“天灵灵地灵灵,四方神灵来助阵,化得这碗长生水,妖魔鬼怪皆离身!”
余运文念完这最后一句,便将一张符纸在蜡烛上点燃,将灰烬化到一个盛着清水的碗里。
“先虎大哥,喝下这碗符水,保准你今晚百邪不侵,定能睡个安稳觉。”余运文将那碗浑浊不堪的水端到金先虎面前,语气坚定地说道。
这就是两人忙活了大半夜的成果,金先虎可不敢浪费一点一滴,闭着眼睛,咬牙将那碗水喝了个底朝天。
尽管看起来不怎么好入口,但跟他先前胡乱扯的那些草药味道相比,口感却是好了很多。
待做完这一切,余运文才伸手从八仙桌上取过那个金先虎事先为他准备好的红包,算是传递了先做事,后收钱,已经破例的意思,这是给主家最大的面子。
待到金先虎喝完符水,麻木的双腿缓过劲来,余运文才严肃地说道:“先虎大哥,你这是撞了邪,今天只是给你暂时压住邪气,过两日再做上一场法,方能根除。”
金先虎只想渡过眼前的鬼门关,有气无力地点头说道:“我这样子,只要还有救就行,一切都听运文兄弟的。只要你能帮我迈过这道坎,到时定有重谢。”
到临走之时,余运文从挎包里取出三支短小的桃木,嘱咐金先虎将其钉入卧室门框上沿,说这是能抵挡任何邪恶之物的法宝。金先虎小心翼翼地接到手中,按照对方的要求将其安置在了指定的地方。
说来也奇怪,自从跟余运文一起跳过那场端公,喝过那碗符水以后,金先虎就真的能睡着觉了,而且胃口也变得出奇的好。
一个人只要能吃能睡,很快就会恢复元气,仅仅过了两三日,他就又变得生龙活虎了,便觉得在余运文身上花费那几张大团结钞票也就值当了,对他那一套跳大神驱魔治病的方法更加深信不疑。
几日之后,他主动找到余运文,当面表达谢意,对方又借机向他讲解了一番有关风水的理论。
据余运文称,金先虎之所以被那些不干净的东西找上身,就是因为银竹沟的风水已经被胡显荣家破坏,他的爷爷葬在龙脉的头上,他父亲则埋葬在龙尾的位置。而唯一能平衡风水的做法就是在龙脉腰上重修土地庙。
“庙坪的土地庙不是也重新得到了一些修复吗?”金先虎不解地问。
余运文就知道金先虎会这样质疑自己,早已想好了答复的话。
“现在的土地庙仅仅是胡显荣和他烧锅作坊的那伙年轻人简单堆砌起来,还算不上真的复原了庙宇。就算土地公公有灵,也会关照胡显荣一家,毕竟它的真身是胡显荣出力还原的。”
金先虎恍若茅塞顿开,悟透了一个大道理一般,“菩萨也是懂得感恩的,难怪胡显荣这两年在银竹沟出尽了风头,原来却是这个原因。”
“我一直都有重修土地庙的想法,很早之前就跟金先明支书讲过,但最后都不了了之。主要的原因就是队里没钱,村上也不能为这事集资。”
余运文知道这个时候正好可以向金先虎提出进一步的要求,“你的家境最厚实,如果有心的话,不妨出点小钱,把土地庙完全复原,保准让咱们银竹沟变得清净起来。”
金先虎竟然没有任何犹豫,就将这件事点头答应下来,激动地说道:“运文兄弟,你要早跟我提说这事,土地公公的庙宇恐怕早就修起来了,我也不用遭前些日子那场罪。
我不为别的,就为死后还能在咱们银竹沟留下一件让后人都能记住的事情,你先筹划着,钱的事情就交给我来解决。”
长期挂念在余运文心头的大事就这样得到了金先虎的支持,他比谁都要兴奋,在给这位暴发户继续跳过两场端公后,便精心筹备起重修土地庙的事情来。
恢复了生机和活力的金先虎终于找到一件让他能提起兴致的事情。
他认为,土地庙一旦重修,金家的风光地位就会得到稳固,同时这也是一件荫泽子孙后代、功德无量的事,或许数十年之后,自己已经归于尘土,但人们只要见到土地庙,就会记得那位出资的金先虎。
菩萨真身还未塑起来,其神通和灵验尚未得到验证,金先虎就在人为的为家族地位的巩固琢磨着一些小心思,甚至差点惹出一个天大的祸端。
第49章 人心皆有阴阳面,行恶人修庙请神
等胡显贵长大后,如果要问他一生中有什么让他觉得最难堪的事,莫过于他在十岁那年被硬灌了几口大粪水。
胡显荣刚从烧锅回到家中,还未来得及洗漱掉满身的汗味,就听见母亲在大门外声嘶力竭地喊叫着:“显荣,快出来一下,你弟弟不知犯了什么病,赶紧把他送到你舅舅那里看看。”她的吼叫声中夹杂着绝望的哭声。
胡显荣从屋里箭步冲出来,从母亲怀里接过弟弟,心脏猛烈地跳动着,脸色变得铁青。
他将显贵横抱在怀里,一个劲地摇晃着他的身子。胡显贵的脸上已看不到一点血色,嘴皮乌黑,两个眼皮虚弱地搭在一起。
通过弟弟表现出来的这种症状,胡显荣判定他一定是患上了某种凌厉的疾病,或者吃了某种具有毒性的食物。
他将显贵的衣服全部解开,在他的胸前和肚子上轻轻揉搓了一阵,明显感觉到他的腹中有一股强烈的痉挛感。
胡显贵突然张大嘴巴,显荣见状立即将他俯身抱在怀中,由着他呕吐了几口秽物。
小显贵的症状果然得到些许缓解,眼皮活跃地跳动了几下,也恢复了部分意识。
“显贵,你今天下午回家后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胡显荣凑到弟弟耳朵前问道。
小显贵感觉很困倦,只想睡觉,他有气无力地向哥哥回答道:“下午被先虎叔叫到家中看电视,在他那吃了点马桑果,现在还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吃,就想睡觉。”
胡显荣和母亲姜贵兰终于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了,小显贵这是中了毒。
他们一直保持说话,不让小显贵睡着,他们清楚,这时候一旦睡过去,结果将会很严重。
“如果往花园公社去,这一趟没个把小时恐怕到不了,不知显贵能不能坚持那么长时间。”胡显荣向母亲征询建议,等着她的答复,“只要将吃下的马桑果全部吐出来,多喝点淡盐水,我认为应该没多大问题。”
眼见着小儿子的眼皮又在慢慢合到一起,姜贵兰心急如焚,但已经比刚开始的时候镇定了很多,“显荣,你到茅坑里舀点大粪,兑上肥皂水,给显贵灌下去,老一辈的人都是这样做的。”
胡显荣相信,尽管这个土方法有些让人难以接受,但其效果一定好过找余运文来跳端公。
他依照母亲的嘱咐,捂着口鼻,给弟弟显贵盛来一瓢恶臭难闻的大粪水,还略有些意识的胡显贵将牙齿咬得紧紧的,但终究拗不过哥哥和母亲。
显贵趴在哥哥的膝盖上,差点连胆汁都吐出来。但效果也是很明显的,小显贵的嘴皮慢慢由黑色变成紫色和淡红色,除了全身依然瘫软着,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已经恢复了很多。
“你去给显贵熬点稀饭,让他好生休息一阵,我找金先虎算账去。”
姜贵兰知道小儿子已经渡过了这场难关,悬着的心也平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对金先虎的满腔怒火。
“我等会儿去找先虎叔把事情说清楚,您就别掺合了。”胡显荣担心母亲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来,想劝阻她。毕竟,要真惹得两家人闹翻脸,最终还得自己收拾烂摊子。
姜贵兰头也不回地向显荣说道:“这是我们这辈人之间的事,我又不打骂撒泼,你只管照顾好弟弟就是,你作为晚辈,有些话可能不好意思说出口。”
母亲很少像这样发过火,显荣知道,她并不是一个能够逆来顺受,受人欺负时还可以忍气吞声的人,只得任由她去向金先虎讨要说法。他将显贵安顿在卧室的床上,钻进厨房给他熬煮了一碗易于消化的流食。
姜贵兰站在金先虎家的院坝外,气冲冲地直呼他的名字,“金先虎,你这一把年纪的人,良心却被狗吃了,竟然向一个孩子下毒手,算什么英雄好汉?”
她的这一阵叫嚷声传遍金家院子,金家兄弟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都从家中跑出来聚到金先虎家的院坝里。
金先虎何曾被人这样指名道姓的责骂过?他也按捺不住怒火,站在大门口回应姜贵兰:“你一个寡妇人家,竟然不知羞耻,跑到我家门口来撒泼,我是爬了你家天窗,还是挖了你家墙角?”
金先虎并没有因为姜贵兰是女流之辈而让着她,反而在嘴上毫不留情。
金先明支书也急匆匆地赶到现场,尽力劝解着两个气头正盛的人,一边向姜贵兰了解着情况。
“我家显贵在金先虎家吃了马桑果,现在已经不省人事了。”他向金先明和其他围观的人群说道:“如果我儿子有什么三长两短,就算拼了命,我也不会让金先虎这个恶人逍遥法外。”
围观的人,要么是金家的众兄弟,要么就是众兄弟的家眷,但此刻大都也站在了姜贵兰这边,低声评说金先虎的过错。
金先虎不以为然,理直气壮地说道:“我又没强行喂他吃马桑果,何况我自己也吃了那么多,怎么没见着我也中毒呢?”
这里面的原委,姜贵兰和围观的人们都清楚。在之前那些缺衣少食的年代,每到十冬月份马桑果成熟的季节里,确实毒死过很多嘴馋的孩子。
其原因是他们连同果肉和种子都吃到了腹中,但如果单纯地吃掉外层酸酸甜甜的果肉,而将那些细小的黑色种子吐出来,是不大可能中毒的。
“你自称是赤脚医生,接了你爹金先生的衣钵,我看你是生了豺狼的心,野狗的肺。”姜贵兰才不理会金先虎那套解释,继续揭露他那阴损的做法,“你既然是草药先生,难道不知道马桑果如何才能毒死人吗?”
金先虎终究还是理亏,不再为自己强行辩解。他不知道胡显贵当下的状况,至少在心里仍旧担心着。
若是胡显贵真有三长两短,他这条刚刚被风水先生余运文挽救回来的性命,恐怕不死也得脱层皮。
他说话的口气也不再那么强硬,反而真把自己当成了一名赤脚医生,向姜贵兰说道:“显贵吃了马桑果,趁着中毒不深,灌下几勺大粪水,催吐之后就可以缓过来。咱们这么大年龄的人了,还在这里互相叫骂,影响不好,还是先看看显贵的情况要紧。”
夹在他们两人中间负责劝解的金先明也附和着大哥的建议,让他从家中拿出几样糖食,一块去看看显贵的情况。
姜贵兰虽然不待见金先虎这副假惺惺的模样,但碍于金先明支书的面子,也只得将怒火压下来。跟在他们身后,往家里走去。
“我知道你因为周三娃和胡家祖上之间的事情,而记恨着我们一家,但老一辈的恩怨由老一辈人自己解决,咱们有什么事都摆在明面上,犯不着暗地里使坏心眼儿。”姜贵兰向走在身前的金先虎说道。
“贵兰妹子,有你这句话就好,我还担心你们胡家人给我放暗箭哩。我这一把老骨头了,犯不着跟你们玩心眼。”金先虎依旧嘴上不饶人地回应姜贵兰的话。
金先明见刚刚被劝和的两人又开始针锋相对地说起话来,连忙劝告哥哥不要继续争吵,却迎来对方一顿嘲讽,说他不配当金家人,关键时刻胳膊肘往外拐。
进而提到他想招赘胡显荣到家当上门女婿的事,说只要自己在世一天,就不会让胡显荣进金家的大门。
本来就显得难堪的金先明终于也忍不住爆发了,不再顾及兄弟情面,向大哥金先虎说道:“我自己的闺女,还轮不到你来插手她的终身大事,管好你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给兄弟我惹麻烦就好。”
要搁在自家兄弟面前,金先明确实敬重这位大哥,但对方却在众人面前让他下不来台,这已经超出了他的底线。
不仅如此,姜贵兰也暴怒了起来,她怎能容许一个外人当着自己的面,对儿子胡显荣指指点点?
她向金先虎愤怒地说道:“你还真把自己当天王老子了,哪里都想插一杠子,我家显荣的事也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金先虎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竟让他成为众矢之的,姜贵兰责骂自己倒也罢了,而亲兄弟金先明竟然也和她一块责骂自己。他将手中的两包糖食扔到路边,愤愤地折身回家,将大门重重的关上。
凡事都有两面性,如果胡显荣没有走出认祖归宗那一步,结识德高望重的胡宝才,而是默默的将日子过成爷爷和父亲在世时的样子,或许金先虎心中的愤怒也就彻底平息了。
同时,在胡显贵吃马桑果中毒后,他们全家人都选择沉默应对,金先虎心中的怒火也难以被引燃。
但所有事情的发生都有其必然性,在银竹沟这片狭小的天地里,没有人可以做到那般高瞻远瞩、未卜先知,何况胡显荣的做法又有什么过错呢?
胡显荣搭上贵戚的同时,也将他和金家人之间的仇怨揭露开来。
对他而言,这不算最坏的结果,毕竟浮出水面的事情比藏于水底的事情更容易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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