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金先虎继续问道:“还不知领导尊姓大名?”
“你看我,一激动起来就忘了自报家门。”等胡显荣重新给他和金先虎斟满酒,他站起身来,彬彬有礼地向桌上的人们举杯说道:“我叫胡宝才,家住北边的鞍子沟村,目前在县上空挂了虚名,今天对大家多有打扰,深表惭愧!”
就这一句话,使得金先虎如同被雷击了一般,怔怔地坐在那里,手中的酒杯滑落到桌面上,两只眼睛鼓睁着,“你就是当年打败周三娃的那位胡宝才?”他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你年轻的时候跟他一样当过土匪,还参加过国民党的军队,现在怎么就成了县上的领导?”
胡宝才不明白金先虎的反应为何如此强烈,放下酒杯跟大家又讲了一些自己年轻时候的经历。
“先虎兄弟所言极是,但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独自将杯中的酒喝完,润了润嗓子,“我和周三娃也是表兄弟,那个年代为了混口饱饭吃,大家都不容易,我们在土匪和国民党地方武装之间分分合合,都搞不清自己到底是军还是匪。
到解放前夕,周三娃已经成了我们这一带最大的土匪势力,而我早就受够国民党那套欺压百姓的做法,知道他们早晚得完蛋,便投诚了,在解放咱们紫溪县城时,多少立了些功劳。”
金先明知道,一旦兄长知道了胡宝才的真实身份,一定会对自己抱有怨恨,但也知道这事瞒不住,索性就继续让胡委员讲个尽兴。
他向胡宝才追问道:“胡委员,你前些年在哪里高就?我们怎么都没听过你的事情?”
酒过三巡之后,胡宝才不再站起身来跟大家碰杯,示意大家尽着自己的量随意喝,继续讲述着他的故事。
“我在地委开过粮站和商行,一干就是十年。只是世事多变,我曾经当过土匪、在国民党部队里面当过差的事情后来被人重新抖落出来,便回到鞍子沟寡居,这一隐居又是十多年,直到前两年才重新被任用。”
他讲话的时候不停发表着感慨,“很多事情都是人在做,天在看,没想到我这位老头子还能活到今天。”他继续自顾自地喝了一杯酒,“我估计这次算是临死前到你们银竹沟留个脚印,我这辈子得罪的人不少,帮助过的人更多,是非功过留与后人评说罢了。
身前身后事没有什么足以挂念的,唯独这杯美酒舍不下,感谢金支书让我重新寻回了年轻时的味道。”
金先虎清楚,胡宝才能说出这一番话,就一定知晓目前的金家兄弟就是当年周三娃的同宗后代。
如果时光倒退至胡宝才年轻的时候,大家是不可能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喝酒的。
但眼前的胡宝才已经是耄耋之年的老者,即便是自己的老父亲和老母亲在世,顶多在心里责骂他几句,还能怎样呢?
他可以在心里憋出一些坏心眼,但大多数时候都是藏不住事的人,或许这就是金先虎想干大事而又常常干不成事的原因。
他无心再听胡宝才继续讲述年轻时候波澜壮阔的事迹,喝净杯中的酒,便将酒杯倒扣在桌面上,向胡宝才说道:“自古有言,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不知胡委员认为你和当年的周三娃相比,究竟谁更厉害?”
“在历史和社会大势之下,个人之间哪分得出来谁更厉害?唯有站在大多数人一边,才能邪不压正,没有人可以凭一己之力对抗人民群众。”胡宝才看出了金先虎的不友好,也知道这背后的原因。
金先虎并没有听明白胡宝才的话中之意,直言不讳地说出自己的看法,“胡委员当年和周三娃一样,也曾落草当过土匪,还给国民党卖过力,只是在关键的时候做出了一个明智的举动,如果你和他换过身来,还说不准谁成谁败呢。”
金先明不停地向大哥递眼色,身旁的金先龙也用胳膊肘碰了金先虎两下。
但金先虎依旧不予理会,继续说道:“我们金家兄弟就是周三娃的同宗后代,当年被你逼得移居改姓,目前眼见你做了高官,我们还得以笑脸相待,我兄弟金先明做得出来这样的事,我可做不到,还请胡委员见谅。”
他说完话就离席而去,身旁的金先龙向胡宝才和金先明打过招呼,称自己前去劝说兄长金先虎,也离开了座位。
金先明想不到自己的大哥竟然不给自己留一丁点面子,不仅将胡委员讥讽了一番,还作践了自己,心里有苦说不出,除了招呼大家继续吃饭喝酒,控制住先前没有料想到的局面,别无它法。
“胡委员,您老别跟我家大哥一般见识,他的脾气近来有些古怪,说的那些都是过去的事,现在是新时代了,咱们不能总活在过去的仇恨里。”他举起酒杯跟胡宝才表达歉意,两人痛快地喝了一杯。
“新时代的人得有新时代人的活法,我赞同这个观点。”胡宝才的脸上并没有任何异样表情,向金先明继续说道:“你家长兄所言,有对的地方,也有不对之处。我当年和周三娃之间并不存在多少个人恩怨,甚至互相之间还惺惺相惜,谁也不愿给自己树敌,这是人之常情。
他最后在湖北被国民党地方部队歼灭,跟我并无直接关系,就算当时不是我的部队将他击溃,也会有别的部队这样做。”
金先明多少还是明白这些道理,他认为两个利益群体之间的矛盾和仇恨,最终都会在两种势力,两个领头人之间的斗争中显露出来,这是任何时代都避免不了的事情。
这跟当年儿子金德礼和余家兄弟之间打架的事情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即便儿子被余家兄弟打伤,间接导致他丧命他乡,自己也没能将这种仇恨转嫁到余家的其他人身上,所以对大哥金先虎总活在先辈们的仇恨中的事始终无法理解。
他本想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向胡宝才提说自己仕途上的一点私事,被大哥金先虎这样一搅合,这个想法也只能作罢了。
也不知问题出在哪里,在以前银竹沟的人被捆绑在一起,大家都在一个锅里搅饭吃的时候,金先明每到逢年过节,或者老母亲过寿的时候,总能将众兄弟叫至家中,和和气气地吃上一顿团圆饭。
而自从土地到户之后的第一顿年夜饭开始,他们几兄弟再难回到那样的状态,好心安排的酒席总会因为各种原因而互起争执,搞得不欢而散。
相比于中午烧锅作坊那碗很简单的油水面条而言,金先明家用心准备的晚餐不可谓不丰盛,但金家几兄弟和胡显荣都吃得不是滋味。
胡宝才虽然已经不再年轻,但看得出他是个海量之人,但二两酒下肚后就不再有续杯的兴致。
胡宝才端着最后一杯酒走到金先明家的厢房里,跟那些女眷和余运文、余运现两兄弟碰了一杯,说了几句客套话,互相报了姓氏名字,便下了饭桌。
姜贵兰也随即放下碗筷,到家中忙着给这位年迈的大伯子准备洗漱用水,还将胡显荣、胡显贵两兄弟的卧室重新收拾一通,换了新的床单被罩,让胡显荣伺候胡宝才睡在那里,小儿子胡显贵跟自己一块将就一宿。
在晚间睡觉之前,显荣和叔叔胡宝才躺睡在床上说了很多话,他更多的是担当听者的角色,胡宝才和声细语地向他交代了很多事。
他让胡显荣多加提防金家老大金先虎,说他身上有一股当年周三娃那样的匪性,只是年龄大了点,真要再年轻一二十岁,再加上手中有钱,还真说不定他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显荣也有种不踏实的感觉,主要原因还是在于自己在银竹沟,乃至金家院子都是单家独户的外姓人,真要跟金先虎闹得针尖对麦芒,少不了要吃亏。
但他坚信公道自在人心,只要踏实做事,老实做人,不大可能惹怒金先虎这头过山老虎。
他更相信事在人为,就如同当年爷爷和父亲在世的时候,一心想跟胡宝才之间重新走动起来,但总是瞻前顾后,将这个想法带到黄土里。
眼前,自己竟然和家族中的老英雄胡宝才同席夜语,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第48章 金家院里跳端公,风水先生巧计圆梦
第二日吃罢早饭,胡宝才就执意要回到北面鞍子沟的家中,胡显荣一家人多番挽留都无济于事。
显荣清楚,胡宝才并不是一位普通的农家老爷子,肩上还担着很多重要工作,也只能主随客便。
金先明赶到显荣家中,称自己要一块送胡委员回家,亦得到了拒绝。
胡委员让他坚守工作岗位,说当前正值公社撤并的重要时刻,村委要处理的工作比较多。
金先明也无法再坚持,因为对方所说也是实情,估摸着公社的各种通知和文件会源源不断地传到村委办公室,他这个一把手真不敢怠慢。
显荣的母亲姜贵兰在家中搜罗了一番,寻了几样腊肉、烧酒、茶叶之类的东西,让胡显荣捎带着送到胡宝才家中,算是两家之间互认了门户后的答谢之礼。
但那些东西都被胡宝才婉言谢绝,见自己实在推辞不过,只让胡显荣拎起一壶烧酒,以表示自己领了心意。
不仅如此,在从胡显荣家临走之前,胡宝才从兜里掏出两张大团结钞票交予显荣手中,称那是自己在烧锅作坊和金先明家吃饭的花销,算作公事出访,不能让群众破费。
他还幽默地说,在胡显荣家的吃喝就不作价算账了,算是家族之间的正常往来,牵扯到钱就显得生分。
胡显荣本想拒绝,也知道金先明一定也是这个态度,但他毕竟做不了金先明的主,只得将钱收下,准备从叔叔胡宝才家中返回时,再转交给金先明。
从金家院子北上,快走到山脊的时候,显荣带着胡宝才去了爷爷的坟前。
这也是胡宝才的意思,他跟显荣的爷爷是故交,在他没被打入坏分子群体之前,两人之间有过多次走动。
胡宝才眼中噙着泪水,在胡显荣爷爷的坟前说了一大堆话,显荣见了那个场景,心中也升腾起一股酸痛感,不停地安慰这位远房叔叔。
将胡宝才送到家,显荣准备道别的时候,对方在大门口将他叫住,语重心长地又交代了很多事情。
他反复叮嘱显荣要提防金家几兄弟,尤其是那位心中积怨已深的金先虎,还让他要有忧患意识。
在烧锅经营情况尚可的时候,多积累,少冒进,做到仓里有粮,心中不慌。
还让他在必要时刻,不要抹不开面子,遇上麻烦事了,可以直接来寻自己帮忙。
显荣觉得,这次和前几次到胡宝才家里的感受有很大不同,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他曾听人说过,有些老者在即将告别人世之前,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举动。
他不敢往这方面多想,觉得这位老英雄展现出来的精气神,再活二十年也不在话下,当然这也是他的美好期待。
在银竹沟里,如果要找出一个能将胡宝才和周三娃之间的故事讲得明白的人,非风水先生余运文莫属。
即便金家的几兄弟是周三娃的同宗后代,他们对周三娃的事迹也大都是从余运文那里听来,只知晓某些零碎片段,却完全弄不清楚来龙去脉。
余运文家中有本古老的县志,里面用了很长一个章节专门描写胡宝才和周三娃之间的故事。
但自打他和儿子余兴平断了父子关系后,就不再经常讲起那些故事,大家各自忙着地里的农活,也没人对他那些老掉牙的故事感兴趣。
风水先生慢慢变得不再那么受人关注,就连找他帮忙看地、选日子的人都渐渐少起来。
余运文到底还是文化人,活人怎能被尿憋死?他将自己的业务范围扩大很多,稍微正常一点的就是给新出生的小娃起名;
玄乎一点的则是哪家的老人和孩子遇到疑难杂症而病急乱投医时,他会在得到主家的邀请后,施展一些画桃符、跳大神的活动。
他这个改变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让他从一个略懂阴阳八卦、易经玄学的人,摇身一变成了深谙怪力乱神的术士,寻上门找他解决疑难问题的人愈发多起来。
他还将维持了多年的职业规则进行了改变。不管能否真的替人消灾解难,找他帮忙的人要在事前给他封一个红包,他会根据红包的分量来决定自己为对方解决问题的卖力程度。
在金先明家吃过那顿晚饭之后,余运文才得知那位大领导胡宝才竟然就是曾经打败土匪周三娃的老英雄,金家几兄弟则是周三娃的家族后代。
吃惊之余,他开始琢磨起一个更大的计划来,而计划针对的目标就是银竹沟的暴发户,在酒桌上愤而离席的金先虎。
不用为钱发愁的金先虎,突然患上了睡不着觉的毛病,这就属于疑难问题。
纵使胡显荣的舅舅姜贵顺从医多年,恐怕也难以解决这个问题。金先虎自诩子承父业,是一名赤脚医生,更是难以找出解决问题的方法。
不过,金先虎真的漫山遍野扯了一些奇怪的花草,挖来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树根,给自己配了几服草药。
那些土方子不仅没起到作用,还让他跑肚拉稀了好些天,整个人都没了中气。
他一闭上眼睛,看到的不是那些逝去的亲人,就是刚出生不久嚎啕大哭的小奶娃,甚至还梦到年轻时候的胡宝才,将明晃晃的刀斧比划到他的胸前。
他终于还是花钱到卫生院里找姜贵顺大夫开了几副调理身体的药,除了没有继续跑肚拉稀,其他方面仍旧没有收到任何效果。
金先虎知道,人一旦没了精气神,那些脏东西就喜欢光顾,让人噩梦连连,形成恶性循环。
他开始思考死亡这件严肃的事情,但又不敢细想,因为他的身后还有儿子金德伟挣下的花不完的钱,以及祖辈留给他的仇恨。
风水先生余运文重新将周三娃和胡宝才之间的恩怨情仇编造成完整的故事,逢人便讲。
他称胡宝才虽然将近八十岁高龄,却依然当着县上的领导,就是因为命中八字够硬,而周三娃年轻的时候。
虽然名气更大,手下人手更多,却拜在周三娃的阵下,是命中注定,胡家人的八字克着周家的后人;
胡宝才来到银竹沟,让金家院子后面埋着的周三娃的老祖宗们胆怯了,这算是他老人家在离世之前对周三娃的致命一击。
这类言论,要搁在平时,金先虎或许会不以为然。但余运文还提到,周三娃最终在湖北被剿灭,而金先明的儿子金德礼在武当山学武时殒命,两件事情并不是简单的巧合,而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经此一来,金先虎对余运文口中所说的那些玄乎的言语就不再抱有任何怀疑态度了。
余运文已不再认为金德礼的英年早逝跟儿子余兴平和他打过那一架有任何关系,这是多么让人可笑的事情。
曾经,他的儿子余兴平还在金德礼的葬礼上披麻戴孝,并因此而离家出走,与庙坪院子的余家人断了关系,金先明为此还免掉了他们父子承诺的一百个工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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