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现在已经不需要老师傅带领,两个年轻人结成一队,共同推着一辆煤罐车在矿坑里穿梭。
按照矿上的规定,他们每隔十天就要换一次班,转眼间又到了换班的时候。
在这个初冬时分,山上已经寒意十足,工友们都不愿意上白班,胡显荣亦是如此。
对于上白班的人而言,每天还没见到太阳露面,就得穿上冷冰冰、湿漉漉的破衣烂袄进到矿井下,待到夜幕已经降下,才拖着疲惫的身子钻出矿井来,两头都见不着太阳。在那片天地里,别说不知春秋了,连阴晴和黑夜白天都不知道。
这一次轮换,显荣和黑牛是从白班倒换成夜班,这是他们期待了好多天的事情。换班这天,大家还会有一整天的休息时间,以让矿工们将作息调整过来。
显荣已经将矿井上下的运作情况大致摸清楚,一有空闲时间,他都会拿着纸笔悄悄跑到后山的树林里记录下来,准备抽空到山下的邮局将其寄给表哥姜忠学。
但是来到矿山之后,他感觉自己就跟一个机器一样,一刻都不得停歇。
更让他烦恼的是,要下山一趟很不容易,矿井距离山下的村子直线距离有十里路,那些盘山而上的公路使得这个实际距离就更远了。
邮寄这样的信,显荣不放心委托给他人,担心一旦落到金德伟或者李发奎的人手里,自己不仅会前功尽弃,还会招致来更大的麻烦,他一直告诫自己小心驶得万年船。
更可况他这段时间所掌握的金德伟的信息并不多,还不足以达到将其制服的分量。他在静静等待机会,坚信对方早晚会露出马脚。
这个地方,每到月底才会发前一个月的工资,平日里就是有钱也没地方花,倒也是一个适合攒下钱来的地方。
但实际情况却并不是这样,很多工友们都受不了井下的那些苦,尤其是到了冬天,早上迟迟起不来,每天能正常出工的人比夏天时减少了差不多三分之一。
这地方也从不亏欠那些勤劳肯出力的人,正所谓天道酬勤,大多数人都坚持着每月二十个班就是极限的标准。
但也有一些人拼着命地上满每一个班,那些精力旺盛的人还会间歇性地白班夜班连轴上,只要自己坚持得下来,矿上也不会阻扰这类疯狂挣钱的人。
显荣就属于后者,平日里如果有工友需要帮忙替班或者换班,他从来不会拒绝,很快就结下了很好的人缘。
工友们在空闲时间里的主要娱乐活动除了打牌就是喝酒,矿上曾经给大家买了一个电视机,但最终因为收不到任何信号而成为摆设。
大家打牌的时候无非就是输赢几支烟,从来不将钱当作赌注,喝酒也没什么像样的下酒菜,只要不喝得酩酊大醉耽误下井,李发奎这位监工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偶尔还会让伙房弄一两样花生、豆腐干之类的凉菜,跟大家打平伙。
胡显荣几乎从来不参与这些娱乐活动,他借着这个难得的调班机会,在矿井周边四下溜达。
对于补觉这件事,他现在已经看得不那么重要了,先前在矿井下还担惊受怕,经过半个来月的适应,他也能学着那些老煤灰子一样,蹲在避炮洞里打起盹来。
这期间,他也不主动去找金德伟和李发奎,只是偶尔见着面的时候,互相简单地点头意思一下,算是打了招呼。
表哥姜忠学交代的任务还没有像样的进展,要说不着急,那是不可能的。
正在显荣为无法将手中的信息投递出去而发愁时,金德伟在矿场上找到他,让他和黑牛到山下的村里待上两天,说是矿上要停产迎检。
神经一直处于紧张状态的胡显荣对此突然提高了警惕。他在心里纳闷,正常的迎接检查,为什么需要工人们都下山躲避呢?
之前他在银竹沟烧锅作坊的时候,公社或者乡上的检查组也经常前去做一些常规抽检和调查,但从来没听说需要伙计们回避的事。由此看来,这个矿井背后一定存在着某些问题。
他很爽快地答应了金德伟,准备回到住处收拾行囊。待他到达矿井后面的帐篷时,发现工友们正在拆除篷布和床板,自己出门时背的那个挎包被扔在地上,先前还密密麻麻连在一起的破旧帐篷群须臾之间就消失了,露出被人踩踏得结结实实的泥地。
曾经带着自己下井的老师傅余绍阳也在忙着捆扎篷布,显荣见状立即上前帮忙搭手,疑惑地问道:“余叔,咱们干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要下山去呢?”
“矿上的事,我们这些干活的泥腿子哪能知道?正好趁着这个机会下山去歇息几天,挣钱也不在乎那一天两天。”余绍阳不紧不慢地回答道。
“这样的情况经常发生吗?”
余绍阳收拾完篷布,坐在一张裸露的木板床沿上吧唧起旱烟袋来,吐了两口烟雾回答说:“也不是经常遇到,但每年少不了会遇上两三回,基本上每季度一次吧。”
他轻咳了两声,将烟锅在鞋帮子上敲了两下,“我们对此早就习以为然了,反正过不了几天矿上又得将我们这些人叫回来上班,其他的事,矿上不跟我们说,我们也没兴趣知道。”
工友们干净利落地打理完住地,就连李发奎和金德伟长期值守在矿坑前的大帐篷也被拆除了,大家将那些铺板和篷布卷集中归置到矿坑前的平地上,等候着李发奎的下一步安排。
“你们上白班的人将这些东西全部装进罐车,推到矿井下面的岔巷里,一件东西都不要落下。”李发奎站在人群中央,大声地下达着指示。
工人们随即四散开来,紧张而有序地将所有家当搬进矿坑,排在队伍末尾的人,将地面的铁轨一截一截地拆除掉,也被塞进黑漆漆的矿井深处。
等到显荣和黑牛再次从井下来到地面时,眼前除了一片煤矸石堆积起来的坝子外,就剩下远处那顶破旧的伙房帐篷还孤独地立在那里。
大家脱下肮脏不堪的工服,将其扔到矿洞里,简单地洗漱一番之后,就被几辆汽车载下山去,显荣和黑牛站在车厢里,望着不断退去的矿坑,陷入了沉思。
他知道这是一次难得的了解矿井背后故事的机会,不甘心就这样离开。
但眼下的他不得不顺从大流,一个大胆的计划已经在心头有了雏形。
李发奎和金德伟只留下几个贴心的工人,待到载着胡显荣他们的汽车走远,他们用两截炸药将旁边的煤矸石堆炸开,快速地砌起一垛石墙,将矿洞口封死,掐断矿山上的电路。
临走之前,他走进那个伙房帐篷,向那个大胡子男人简单交代了几句,然后领着剩下的人坐上最后一辆汽车撤离下山。
矿山上,最终只留下一顶简陋的帐篷,一个哑巴中年妇女,一个大胡子男人。
据显荣后来了解到,他们是村里按照上面的要求,特意安排留守在那里看守矿洞的人。
在李家村村尾的一片空地上,临时搭建起几顶简易帐篷,供下山的矿工们暂时栖身。
胡显荣没有跟随工友们一起住在那里,而是动用了自己和金德伟的老乡关系,打了声招呼之后便带着余黑牛投奔到余兴平家。
余兴平见着显荣和黑牛拎着包来到家门口,立马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边热情地招呼两位兄弟进屋,一边说道:“矿上又要迎检了吧?你们就把我这里当自己家,借这个机会安心歇息几天。”
胡显荣点了点头,道了几句多有打扰之类的客套话。
余兴平的热情劲头和初次见到显荣和黑牛来家的时候别无二致。
显荣心里却多少有些过意不去,觉得自己对余兴平一家子带去了麻烦和叨扰,临去之时并没有空着双手,而是提前和黑牛一起在小卖铺里买了几样烟酒茶糖之类的东西。
这样一来,兴平的媳妇薛桂花和家中的老公公反而将两位年轻后生责备了一番,说他们大老远出门来下矿就是为了多挣几个钱回家,这样子反而有些见外了,多番叮嘱他们下不为例。
这一家子的热情和厚道让显荣的心都快融化了,甚至在某个瞬间,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动机是不是有些太残忍,也就彻底能够体谅当初余兴平中途打退堂鼓的举动了。
但他很快就从这种状态中清醒过来,将金德伟的恶和余兴平一家人的善区别开来,坚守住了原则。
吃罢晚饭后,显荣将余兴平叫至客房里悄声询问了此次矿上迎检的事。
对方刚开始的时候三缄其口,不愿意透露任何信息,但终究还是被显荣那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拗劲头给打动,道出了背后的实情。
原来,这口矿井在前些年已经被关停,原因是有好几个手续没有办齐。
其中最主要的一点是对环境的破坏太大,矿山建在半山腰上,没有任何的防污防尘措施,每逢雨季,裹挟着煤灰的污水顺流而下,山脚下好几个村子的人畜饮水都成了问题。
矿井被封之后,村民的经济来源又成了问题,所以后来村上决定继续将矿井开采起来。
明着开采肯定是不可取的,只能悄悄的来。也不知在谁的挑动下,很快就打通了基层的关系,搞来了炸材和简单的设备,通过熟人的层层介绍招来工人,矿井就这样运转了起来。
这类的矿井在周边有好几处,当地人将其称为「黑口」。
由于没有全套的批文,长期处于偷采状态,矿上一贯坚持的原则就是能多挖一块是一块,在安全措施的投入上并不上心,导致各种意外事故频发,久而久之就堆积起来一大堆矛盾。
对这些被关停或者废弃的矿井,上头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下来检查一遍。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每次检查组来之前,矿上都会提前知道消息。
听闻余兴平讲完这些情况,显荣差点惊掉了下巴,意识到自己这些天在矿井下拼死拼活挖煤竟然是在助纣为虐。
他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将这些情况记录在信笺纸上,在天黑之前将一封封信件投递到村子里的邮局。
第72章 迎检仅是一场虚惊,显荣被困避炮洞
李家村的规模比胡显荣老家所在的银竹村大了好几倍,由于周边有好几处煤矿,外来人口数量已经超过本地居民。
在显荣的老家,这样规模的人口已经赶超一个乡了。村里不仅有好几个小卖铺,甚至连邮局和信用社都设有网点,当然还有一些其他不为人知的东西,这些是显荣后来才慢慢知道的。
这个村子还有一大特点,既是行政村又是自然村,村里接近百分之八十的人都是李姓后代,还建有宗族祠堂。
在村里随便提及两个人,最多追溯两代人就能拉扯上亲戚关系,独门独姓的人在村里几乎没有什么地位,更别说像余兴平这种被招赘上门的外乡人了。若不是媳妇薛桂花的老公公还健在,他们小两口不知要受多少冷落。
长期被同村人不待见,使得余兴平心里窝了一肚子火,所以每次见到老家来人时,他都显出了极大的热情,「亲不亲家乡人」这句话,在他这里感触最深。
胡显荣将那些信件全部投递出去之后,向余兴平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想趁着夜色悄悄摸进山,亲自去了解一下那些不为人知的情况。他的这个要求,确实让余兴平为难了很久,但对方终究还是同意下来。
余兴平找到一个在矿山上拉煤的汽车司机,两人私下里关系比较好,几句好言好语再加上一点小恩小惠,那位司机便答应在夜间带着他们进山。这一趟偷偷进山之行,让两位胆大的年轻后生收获颇丰。
就在矿工们都被安排到山下村子的当天,上十辆汽车在半夜里驶进矿山,将最后一班矿工们挖出来堆放在矿场上的煤悉数运下山来。
李发奎和金德礼等人在最后一辆汽车上押阵,他们的车子屁股后面还拖着一棵松树枝,随着车辆的前进,地面上的车辙印立即被松软的煤灰掩盖住。
他们还不停地往松枝上洒水,待到后半夜的霜风吹过,公路上的煤灰表层会被冻结起来,谁也看不出来这是一条刚刚往外运过煤的公路。
待到所有车辆全部驶出山口之后,村里安排人在路口架起了铁丝刺墙,将进山公路掩饰成被长期封锁的模样。
这一全套举措做得如此娴熟,让显荣不禁佩服起李发奎和金德伟等人的智商。
看来他们这些人已经在多次迎检过程中积累起相当丰富的经验,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又那么容易查明背后的真相呢?
从矿山返回余兴平家中,已经到了四更时分,房间里的余黑牛肆无忌惮地发出沉闷的呼噜声,显荣却没有丝毫睡意。
他搓了搓手,扯来一床棉被裹在肩上,在信笺纸上奋笔疾书,将夜间的所见所闻记录下来,待到天明之后,将其悄悄寄往千里之外的江河口乡。
显荣和余黑牛在村子里待了整整两天,每天都会从工友们口中听闻检查队伍到达过哪些地方,以及现处何地,简直就像有一双眼睛无时不刻不在盯着检查组一样。
事实也确实是那样,李发奎和金德伟等人常年都派有贴心的兄弟伙盯着上头的动向。
尤其是在迎检期间,还会额外增派人手随时关注和汇报最新情况。
在这样的严密防范之下,检查如同走马观花,一阵风似的吹过。
这一次,他们并没有去往显荣所在的矿井开展任何检查,李发奎和金德伟等人仅仅是虚惊一场,事后还对自己做的那些防备工作而感到遗憾,说矿上白白浪费了几天的生产时间。
两天之后,工人们被汽车集中运进山。对这些矿工们而言,无非就是损失了两天的工钱,正好借着这个机会下山感受一下烟火气息,缓解一下身上的疲劳,也算不得一件坏事。接下来,他们的日子依旧不会有任何改变,吃饭、睡觉、下井。
在李发奎的安排下,大家分工明确,一部分人负责拆除掉封堵在矿井洞口的石块,一部分人负责将藏在矿洞里的那些材料运出来。
众人齐心协力地将先前拆除的帐篷重新搭建起来,把那些拆除的铁轨迅速铺设好,一切都在半天时间内恢复原样。在利益的驱使下,人们之间的团结协作潜力是不可限量的。
就如同老辈人常讲的「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那样,显荣在这两天时间里确实长了见识。
他终于感到不虚此行,没想到在这大山沟里竟然上演着比唱大戏还精彩的故事,让他既感到毛骨悚然,又对接下来的挑战充满了期待。
进入到下半年,总会给人时光飞逝的感觉,刚刚迈入大学校园的余兴彩最大的感受就是时间不够用。
刚开始的那些天,她一直在努力尝试从失去父亲的阴影中走出来,但随后的大学生活,使得这些努力都成了多余。
大学校园为她提供了一个兼容并蓄的开放式学习场所,这是她从来没曾经历,也从未想象过的。
班上的同学来自五湖四海,操着不同的口音,但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在学习上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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