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学校之前,她在学习上并没有太大压力,但来到这里之后,才发现自己在很多地方都与新同学差距甚远,稍不留神就会掉下队来。
在危机感的驱使下,余兴彩将自己置身于书山题海中,根本没有时间去悲天悯人。
但有一件事,她即便再忙也会抽出时间来仔细应对,那就是阅读胡显荣的来信,并在反复斟酌之后写信回应对方。
显荣的信中多半是鼓励性的话语,将余兴彩当作小妹一样,鼓励她一如既往地优秀下去,对自己在矿上的辛苦生活却只字不提,三言两语一带而过。
显荣并不愿意将自己的行踪和处境告诉她,但知道除了不向余兴彩写信,否则是瞒不住这位聪明伶俐的老同学的。因为对方只要看到邮戳上的地址,一切都会变得不言自明。
余兴彩很担忧显荣的安危,不愿意他走上父亲的老路。在回信中多次劝说他离开矿井,另寻一份安全的活计。但是她哪里知道胡显荣的内心所想呢?
矿井下究竟有多危险?没有亲身干过这个行当的人是永远无法体会到的。
每天进入矿井之前,大家都在心里默默祈祷能站着走出来,那些小小的磕碰和擦伤之类的事故已是家常便饭,矿工们早就不当回事。
在经历迎检风波之后,北方大地渐渐进入寒冬,对煤炭的需求量与日俱增,只要能挖出煤来,销路是不用发愁的。
矿井立即加大了生产节奏,甚至还季节性地提高了工钱,工人们也想在这一年中最后的时刻拼一把,挣下几个像样的过年钱,井上井下进入到一片忙碌中。
在显荣的老家,人们经常说到一句话:久走夜路总要闯见鬼,换成更书面一点的说法就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显荣和黑牛在进入矿山不久就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遭遇。
他们和平日一样,推着煤罐车进入到矿井深处,在岔巷的避炮洞里凝神摒气地等待着炮声响起。
这是一眼新启用的避炮洞,较他们初次下井时的掘进深度已经向前推进了五六十米,在进入到那里之前,显荣的心里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正常情况下,一孔新的避炮洞需要两到三茬炮的检验。但这一次,他并不清楚前一班工友们是否严格执行这个程序。
一个本身就充满危险的活,再加上侥幸的心理,事故终于找上门来了。
第一声沉闷的炮声响起,避炮洞口就被震塌,工友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封堵在狭窄密闭的空间里。
显荣拉过余黑牛的身子,将其死死护在怀里,只感觉到浓烈的烟尘不住地眼睛和鼻孔里钻,头顶上还不时掉下几块煤矸石,砸得头盔砰砰直响。
那一刻,显荣似乎已经体会到了绝望的滋味。待到身旁的工友们都慢慢恢复安静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依然还活着,遇到这样的情况,还能四肢健全地活着,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别说他和黑牛这样的新工了,就是身旁的老师傅余绍阳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遭遇,在慌乱和后怕之后,大家瞬间陷入到一片沉默中,使得本就不宽敞的密闭空间里更加寂静了。
胡显荣第一个拧开头灯,快速地四下检索了一遍,很快就将心情平复下来。
处理这样的险情,身边的人都没有经验,他更是如此,但此刻必须有人站出来稳住场面,这是万变不离其宗的应对方式。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身旁的人互相清点一下同伴,看看是否缺员。
工友们很自觉地左顾右盼,寻找和呼唤同伴的名字,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十三名工友中,除了两个人的头上和胳膊上挂了点彩之外,人员一个也不少,这让大家暂时得以松一口气。
接下来,显荣让黑牛帮忙将受伤的工友们让至角落里,为他们简单包扎好伤口,同时又向几位长期在掌子面当炮工的同伴征询意见,一块打着头灯寻找自救的机会。
经过两名老炮工的仔细估量过后,结果很令人沮丧。仅仅是搬运垮塌的石方量就超过了这十余名工友的能力范围和洞内空间容量。
最要命的是洞口被一块大石头垫着,在没有完全排除险情的前提下,贸然搬动那些石头,可能会引发二次垮塌。最终,他们得出的结论是除了等待外部援助之外,别无它法。
在大家真正得知自己的处境之后,避炮洞内再次陷入到沉寂状态中,甚至还有两位与显荣同龄的小伙伴放出了哭声,眼泪和着煤灰在脸上留下一条条清晰的印迹来。
自己的命运完全掌握在别人手里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被困矿井深处的十三名矿工们最有发言权。
矿井入口的大帐篷里,李发奎和金德伟两人正在急匆匆地换上那身不常穿的工服。
在得知井下的突发情况后,他们一刻也不敢懈怠,将那些刚洗完热水澡的工友们从被窝里喊叫起来,召集到矿场上,一场营救工友的行动立马部署开来。
十余名工友生死未卜,这样的事在李发奎的监工生涯里从未遇到过,金德伟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脑子更是一片空白。
他们如同火烧屁股一样,没有讲一句废话,三言两语讲明情况之后就带着十余名工人钻进了矿井。
矿井深处已经完全停止了生产,煤罐车将一篓篓的煤矸石不停地运出矿井,营救工友们的行动一刻也不曾停歇。
夜间运煤的汽车不再进山,矿上出事故的消息很快传到山下,整个村子也变得沸腾起来。
余兴平得知消息后,为显荣和黑牛捏了一把汗,毫不犹豫地加入到村里组织的救援队伍中,随他们一起坐汽车进山而去。
在矿井深处漆黑的避炮洞里,十余名工人们已经等待了快两天。
饥饿、黑暗、寒冷、害怕,这些所有不被人待见的东西都在折磨着他们的体魄和意志。
余黑牛倚靠在显荣的肩头一言不发,胡显荣的心头也不自觉地飘起一丝绝望。
但他的意志力还没有被彻底击垮,不时地向身旁的伙伴们说几句鼓励性的话。
“黑牛,你后悔跟我一块出来闯荡吗?”显荣拍了拍余黑牛的肩膀,在黑暗中低声问道。
黑牛摇了摇头,“我们老家人常说:该死逑朝天。我一点都不后悔,要是一死了之倒也罢了,只是受不了这种不死不活的感觉,太折磨人了。”
“黑牛,你信我一句话,就算处境再艰难,我们都不能倒了势头。我们一定有机会出去的,到时候托媒人给你寻个漂亮媳妇。”
显荣这句话不仅逗笑了余黑牛,就连身旁的其他几名工友也顿时来了兴致。
老师傅余绍阳有气无力地插话道:“显荣,看来还是年轻好,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着给黑牛娶媳妇的事。你自己都还是金童一个,倒操心起别人来了。”
这个话题一起,精神状态稍微好一点的工友们都按捺不住了,其中一位操着外地口音的中年男子嘶哑着嗓子说道:“显荣,我没想到你竟然还是一个雏鸟,要是这次我们能出去的话,我带你到山下的村子里找两个漂亮婆姨让你开开眼界。”
三言两语下来,大家似乎都来了精神,你一言我一语地憧憬着如果获救之后的打算,有人想美美地大吃大喝一顿,有人想回家搂着老婆孩子过安稳日子,也有像那位中年男子所说的那样在温柔乡里窝几天。
人就是这样,总会在某个时刻暴露出本性来,不管是吃喝,还是家庭和美色,都是本性的外在表现。
一场短暂的望梅止渴般的谈话之后,山体深处的矿洞里再次陷入到死一般的沉寂中。
第73章 生死线上走过一遭,余悸稍平再返矿山
现实总是残酷的,所有的「如果」几乎都很难成真,但是当它真的到来的那一刻,将会使人欣喜若狂。
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显荣迷迷糊糊地做起那个伴随他很久的梦来。
一棵银初长成的银竹摇曳着婀娜的身姿,用它那柔弱的枝丫轻抚着他的脸庞,甚至还向他开口讲起话来:“此节过劫,最后一劫,劫之后,复平静。”
这些莫名其妙的话语,对于他这个仅仅只勉强读完小学的人而言,无异于听天书。
他在睡梦中醒来,但浑身上下已经没了一丝力气,摊开的胳膊肘上还压着余黑牛那颗浑圆而脏乱不堪的头。
他强行支撑起身子,倚靠着石壁坐起来,仔细回味刚刚做过的那个梦。
此刻的他,连脑子都是僵的,还没琢磨多长一会儿,就感到脑心疼得厉害。
置身于这样幽暗沉寂的环境里,显荣甚至都在怀疑自己是生是死,他使劲掐了一把沉睡中的余黑牛,对方立马疼得哼唧起来,责怪道:“显荣哥,你就别瞎折腾了,让我这样一觉睡过去多好。”
“不能睡过去,咱们还要出去闯更大的世界呢。”胡显荣张开干裂的嘴唇,继续和余黑牛低声嘀咕起来,“援救咱们的人很快就到了,你再坚持一下。”
憨厚的余黑牛不再接话,继续将头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全然已经做好了一睡不醒的准备。
突然,他像触电一般地抬起头来盯着显荣说道:“显荣哥,你仔细听外面的声音,咱们是不是马上就要获救了?”
胡显荣闻言也将耳朵贴紧石壁,果然听到了铁器敲击石头的声音,他几乎兴奋得快要哭出来,大声向身旁熟睡着的工友们喊道:“兄弟们,咱们得救了,赶紧起来再坚持一下。”
这一声喊叫如同炸雷打在屋顶一般,工友们立即从沉睡状态中清醒过来,在人堆里,真的冒出了几个人的哭泣声。
他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起身旁的十字镐和铁锹等工具,用力敲打堵在洞口的石块,声音传到外边援救队伍的耳朵里,让他们不自觉地加快了手中的节奏。
被困两天两夜之后,显荣和黑牛,以及他身边的十余名工友全都被营救出来。
在重见天日的那一刻,他们拥抱在一起嚎啕大哭,这种劫后余生的经历,此生再也不想遇到第二次。
余兴平见到两位同乡兄弟脱险,由衷地为他们感到高兴,悉心照应两人喝下几大碗补充体力的流食,再安顿着舒坦地睡上一觉。
待到显荣和黑牛恢复了中气,他向李发奎和金德伟打了声招呼,就要带两位兄弟下山。
面对这份难却的盛情,显荣实难推脱,加上对刚刚经历的那一幕还心有余悸,确有休息调整的需求,便答应了余兴平的邀请。
这一次,显荣和黑牛两手空空地来到余兴平的新家,薛桂花和老公公的热情劲头丝毫未减,将他们当作家人一般不时地嘘寒问暖,甚至将家中的老母鸡都宰杀来招待他们。
显荣出门之前几乎拼尽全力,还依靠着远房叔叔胡宝才留下的一笔遗产才还清信用社的债,但眼前这份人情债,他觉得怎么也还不清。
在一次和余兴平单独闲聊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问对方为何待自己这般亲切。
余兴平对显荣提出这样的问题并不感到好奇,情真意切地回答道:“显荣兄弟,我这个人如果身处咱们银竹沟老家,估计没人愿意多瞧我一眼,毕竟我也算是被逐出家门的人。但我到底是什么地方做错了,让我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回想起往事,余兴平双眸闪烁着泪光。
眼前的这位同村大哥究竟有什么过错呢?显荣也在脑子里搜寻了一番答案,终究还是一句话也接不上来,不免也有些伤感。
余兴平自始至终都没有过错,甚至比银竹沟里大部分年轻后生都有担当,但命运对他却没有丝毫眷顾。
说出这番话之后,余兴平感到轻松了很多,便正式回答起显荣的问题来。
“我待你如家人的原因有很多,首先是觉得你本身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我没在家的日子里,你对我老父亲的关照让我铭记于心。其次是我们余家人亏欠你太多,我也是在还债和赎罪。”
他后来讲到了大伯余运彪和堂兄余兴华当年偷窃保管室,误杀胡显荣的父亲的事,不禁也勾起了显荣对伤心往事的回忆。
人不能总活在阴影里,显荣在感念余兴平的恩情之余,向他开导道:“兴平哥,一个人的肩膀能扛起的担子终究有限,你不能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
他的话中之意有两点,其一是当年金德礼暴毙他乡之事,余兴平大义凛然地在金先明跟前披麻戴孝下跪,让两家人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
其二是指代当年银竹沟生产队的保管室失窃之事,余兴平压根就没有参与,但他依然觉得这事亏欠了胡显荣一家。
“显荣,咱们之间其实没有那么多人情债,我就是想结交你这位兄弟。”余兴平从沉痛的回忆中醒过神来,双眸中充满了诚意。
胡显荣带着满脸的感激和敬佩之意回答道:“兴平哥,你要这样说的话,我心里就好受多了。如果你是因为觉得对我有亏欠,才如此待我的话,我反而觉得咱们是在做人情生意了。”
一番交流下来,两位年轻人之间的感情又增进了很多。余兴平开始关心起胡显荣的下一步打算来,死活都不愿他再回到矿上继续挖煤,但胡显荣却再次展露了那番倔强脾气,仍要冒着风险进山。
在余兴平家里,胡显荣和余黑牛两人住了三天,身体和精神状况又恢复到遇险之前的样子。
在这期间,胡显荣收到了好几封来信,其中最让他吃惊的消息是弟弟胡显贵捎来的信息。
显贵在家书中告知胡显荣,家中母子两人一切安好,自己在花园中心校念书,学习一如既往的优秀,让他不必操心。
当然还东拉西扯地写了一些身边人身边事,都是一些不痛不痒的消息,只是在信的末尾提到了一件事,引起了显荣的注意。
在显荣离家之后,银竹沟一时之间选不出来生产队长,便暂时由支书金先明兼任。
前不久,队里向每家每户收农业税,弟弟第一时间就将显荣离家之前留下的钱交予金先明手中,对方找补回来几张零钱。
在那几张找回来的钱里边,向来细致的胡显贵发现了一些端倪。
其中一张票子缺了一只角,缺失的部分用纸张补上了,显贵一眼就认出它来。
那是显荣离家之前丢失的钱款中的其中一张,显贵曾经亲自扯下一张自己的作业本,将其裁剪之后用浆糊将破损的部分粘补起来。
为了此事,胡显贵悄悄探明了当时胡显荣醉酒折财的真相。
金先明当时见显荣无心继续留在烧锅作坊,多番劝说亦没有回转余地,便和在信用社当主任的小舅子侯世发商量了一计,在胡显荣喝的酒里面兑了几颗安眠药,所以才使得本身海量的他早早地败下阵来。
金先明本以为只要显荣还不清贷款,就会安心地继续留在烧锅作坊里帮忙,自己就可以争取到更多的缓冲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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