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景延声音稳健:“微臣大哥名叫路承业,开年就要参加春闱,届时陛下便能见到他了。”
皇帝对他来了几分兴趣:“你倒是对他很有信心,殿试可不是谁都能参选的。”
路景延并不抬头,只稳稳当当地说道:“路家得陛下荫庇获封平旸郡王,家中兄弟姊妹适龄拜便京中名师,占尽优势,占尽便利,比寻常百姓更有责任入选贡士进殿参选,如若大哥连贡士都入选不了,则是旷废了陛下对路家的栽培。”
“你说得对!”皇帝听得重重拍板,“说得可太对了,现如今这些个公子哥拎到朕眼前,真是推翻了那句古话,‘虎父无犬子’,依朕看,‘寒门出贵子,白屋出公卿’,这句话才是对的。李璧带去西北的那个石…石……”
“石玉秋。”
“对,石玉秋,就是个例子,当年殿试,朕记得他,他是个懂民生知民情的,本来想叫他回乡做个县丞,让李璧那不着调的给送到军营去了。且不说他了,说说李璧,你和李璧,关系如何?”
“微臣自沧州军营回京后便拜在庆王麾下,若非庆王赏识,未必有今日之成绩。”
“的确,人要知恩图报。”皇帝顿了顿,直言不讳,“可是朕的朝堂上,不需要你报效施恩者,你的施恩者只有朕一个,你可明白?”
面对这再直接不过的警醒,路景延并不惊慌,“微臣明白。”
“朕希望你是真的明白。眼下西北缺一个濯州观察使,是个好缺,庆王和朕提过你是去往濯州的最佳人选,现在看来的确如此,朕同意你去,只你要清楚这个观察使的职位不是谁的恩惠,你明白吗?”
“微臣明白。”
“去吧,回家见见父母妻儿,等信儿去吧。”
“微臣叩谢陛下隆恩!”
这番对话早在前世便上演过,若非路景延当日对答如流,也不会有之后平步青云正二品的军衔。
路景延抱着兜鍪穿过长长甬道,行过朱红宫墙,天空中又飘下白雪,他快走两步,后又察觉自己不得宜的急切,款步出宫上马,朝家门飞奔而去。
门前小巷的积雪被轻扫在两旁,院墙内挂下两枝柿子,沉甸甸的,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
“三爷!”门外瑞麟早就揣着袖子蹲在那等,这会儿见人回来,简直热泪盈眶。
路景延翻身下马,将零零碎碎都递给他,开口问:“我不在,奶奶可好?”
“好!”瑞麟话毕,忆起早几个月柳砚莺滑胎的噩耗,又摇摇头,“不…不好。”
路景延笑容一僵,蹙眉问他:“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门却重重推开,里头迈出个穿红绸的围雪貂的秾丽女人,正是消瘦了的柳砚莺,她描了眉眼,涂上亮晶晶油润的唇脂,她站在台阶上,掐腰高抬着下巴瞧他。
“好,好着呢!谁说我不好?”
她快快掏出火镰,利索将家门口的两串爆竹点燃,二人之间登时火树红花般绽开大红喜纸,她在那冬季的漫天红花种向路景延跑去,跃进他怀里拥抱那冷冰冰的甲胄,光顾着问他:“我好,我很好,你好不好?”
路景延似有所觉,环着她单薄的肩膀嗫嚅:“莺莺…”
她将话头轻快地抢过去:“我很好,只是孩儿走了,你别想她,她给我托过梦,说已经托生到了青州一户姓许的人家,叫我们都不要想她。是个女孩子,我叫她小毛毛。”
柳砚莺哽咽了一下,笑起来,越说越快,“我本想去城门口看看三爷有多威风来着,只是身体还没好全,今日又下雪,知道你不会怨我,就在床上睡了懒觉,才醒没多久,眉毛都是潦草画的,你瞧,都开叉呢。”
路景延听着她叽叽喳喳,五脏六腑像被人撒了一把粗沙,沿他血液将疼痛遍布全身,到最后连呼吸都是痛的,“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走后不久,还没成形,只是一滩黑乎乎的血,你不要难过。”
他听罢却只道着歉:“莺莺,对不起…”为她生受着孩儿剥离母体的疼痛时,他远在天边,留她独身躺在黑暗里举目无亲地承受,“身体怎么样?大夫开得什么药?会不会留下病根?”
柳砚莺避开他关心的手,摇摇头领着他往里走,“不会,你进来听我说,是吃药的缘故,将来好生调理就不会有事了,大喜的日子我不想哭的,你别催我眼泪了!”
话音刚落,她惊叫一声便被路景延抱起来一路疾步送进屋里,他跑起来身上“叮叮哐哐”的,逗得柳砚莺咯咯直笑。
“做什么呀?我没大碍了,倒是你,别身上有伤还在逞强,回头脱了衣服我都是要一点点检查过来的。”
“给你检查就是,但你现在要去好好躺着,迎我是什么大事?跑出来就为了点两条炮仗?”
房门一开,热滚滚的,炭盆都还滚烫,若不是迎他,她这会儿还窝在被子里躲避屋外寒气,路景延将她放在床沿上,剥了外衣拿留有余温的厚被子将人裹上。
“到底做什么呀?”柳砚莺笑看着他,见他拉长个脸,伸手戳戳他胸膛,“你身上这套盔甲也冰,脱了它好好抱抱我吧。”
路景延脱了那身笨重的铠甲,柳砚莺盘腿坐着,正想打开一点被子将他容纳,被他从身后连人带被一起抱在臂弯里。
“好暖和。”柳砚莺吸吸鼻子,眼眶发热不禁仰起脑袋,“都是你,眼泪都要融化了,我都忍了那么久了,就因为你回来还是觉得好难过……”
“别哭,身体要紧。”路景延在她额角落下一吻,故意说得滑稽,“你跑出来就够叫我提心吊胆的,就发发善心把眼泪再冻上,哭起来太伤元气,伤元气的事我们不干。”
柳砚莺果真破涕为笑,仰头捧着他的脸,轻轻摩挲那点冒头的青茬,只“啪嗒”一下,有水滴落在她眼下。
她怔了怔,笑起来:“还叫我不哭,那这是什么?嗐呀我没事了,若非前几日洗头偷懒没等头发干了就睡觉,早就在你面前生龙活虎了。其实我也没那么难过,真的,我觉得我好,你好,这就够了。”
路景延长吁气,闭了闭水雾朦胧的眼,“等开春,我带你去濯州,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好呀。再紧点抱我。”
第68章
路景延看了眼窗外天色,雪停了,绽出天际一道穿破乌云的金灿光芒。怀里的人昏昏欲睡,下巴不时点两下,清醒过来抬头看看,确认他还在身后。
“还不去王府请安吗?”
“这就赶我走了?”
柳砚莺挺起几寸腰杆,预备从路景延怀里钻出去,“快去吧,再等下去王府派人来请,没留神火就要烧到我身上,说我不肯放你。”
“就是你不肯放我的。”路景延掐掐她软乎乎的腮,“你眼睛里有个钩子,挂在我身上了,不然你替我寻个法,将它摘下来?”
“忒肉麻!”柳砚莺狠狠扭动两下,又轻笑,“但我爱听。”
情话催生出了些积压心底的委屈,柳砚莺撇了下嘴角,转过身面对着他,“我也不想你走的,只是咱们既然都要去濯州了,就别招惹王府的是非,除却老夫人,你走后没人给我好脸,有一回我去荣春苑请安,通传的老姑婆叫我在府门外等了两个时辰。”
见路景延拧了拧眉,她说得愈发来劲,“那姑婆瞧着眼生,后来我打听了才晓得是世子妃从勋国公府带去的老仆,可是世子妃这辈子针对我做什么?无非是平旸王妃还记着我的仇,婆媳两个联起手来欺负我。不对,她不是记我的仇,她是看不惯你比世子出息,但又端个良母的样,不能拿你如何。”
路景延想也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场景,冷笑了声,“好窝囊,他们也就只能在这些事上下绊子,诸如此类的事还多吗?你都说了我听。”
柳砚莺噙着点笑在路景延唇角啄一下,“多是多,但我不放在心上,三爷不必生气,那日我是坐轿子去的,没有吹风,就是等得心焦些。”
“我知道了,”路景延的确气不过,心下有了计较,将怀里人儿在床上收胳膊收腿的摆好,“再多睡会儿,我去请个安就回来。”
柳砚莺哪睡得着,撑胳膊望他,眼睛亮闪闪的,目不斜视看他换了身苍青的圆领袍,又目不斜视看他蹬上小羊皮的皂色革靴。
他月前才捍御边疆与凶残的吐蕃人对抗,现今到她房里来,却是个温柔清朗的公子哥模样,扶在她腰上的手都轻轻放,唯有亲吻时“凶相毕露”,但得她嘤咛也就醒转过来,还会道一声“抱歉”。
她晓得去疆场的人回了家都会性情大变一段日子,那是将战地的氛围带了回来,但路景延一见她,眼神便绵软了,她读得懂,也格外珍惜。
“三爷。”
“怎的?”
她笑着不回答,故意又道:“路景延。”
路景延见她趴在被窝里没头没尾地笑着唤他,泄了声笑,“怎么了?”
柳砚莺眼神真像有个小勾子,勾着他不让他走,嘴上却道:“去吧,快去快回。”
手都放在了门上,路景延脚尖朝外,又往回走过去,将她上下嘴唇都咂抹了一遍,丁点香甜不放过,这才掸掸膝头的褶皱出门去。
路景延带着瑞麟和一干仆从去往王府请安,此时王府早就为他备好接风洗尘的酒菜,本以为人上午就要到,那只等到饭点才来。
不用问,就知道让谁绊住了脚,婢女上位都这个脾性,哪懂得大局为重,男人但凡沾染上,多好的一身本领都要荒废。平旸王妃窃喜送走了柳砚莺,如此也就没有在这件事上纠缠。
老夫人身体果真大不如前,若非路景延回府,这会儿仍在塌上卧着,等婆子传饭进去。
一番问询,路景延在路云真热切的眼神中落了座,女使正位主人家布菜,席间众人便又说起些家长里短。
路景延问道:“祖母,进门听嬷嬷说您腿寒,可让大夫瞧过?”
老夫人并不想将话头引到自己的身体上,“瞧过,老毛病了,一把老骨头,浑身都是毛病,真要大夫说明白,只怕一张纸都写不完。”
如此吃了几盏酒,平旸王不在饭桌谈战局,只问道:“三郎,今晨面圣,圣上都和你说了什么?”
路景延搁下银箸,收起了五个指头,松垮垮握了个拳,像在和谁较劲,话语却轻描淡写,“说得不多,都是公事,圣上要将我调任濯州,接任濯州观察使。”
“啪嗒”,路云真一块鸡肉登时从筷头掉下来,“观,观察使?”
路承业嘴里发酸,当即接口:“观察使可是地方军政要员,你这一仗看来打得十分漂亮,叫圣上如此器重。”
路景延笑了笑:“历任观察使都兼任驻区都督,我年纪轻资历浅,不过占了吐蕃人认我这张脸的便宜,到濯州协理都督府的事务,没有大哥想的那么位高权重。”
这话透着点讥锋,不似路景延平日里会说的,但他是骨子里的高傲,不与路承业较劲不过因为路承业没有长处可以与他相较。
路承业素日里能力被路景延打压,但好在还顶个平旸王的世袭名号,想到将来恐怕连名头都快没人家响了,脸色倏地一变,让王妃捕捉了去,屋子里吃着饭却牙根痒痒的人顿时从一个变成两个。
路景延不在意路承业作何感想,只窥一眼平旸王妃,见她黑了脸,挟一筷子黄芽菜吃出几分甜津。
平旸王果真借此事敲打路承业:“承业,你真该要打起精神来了,前几日才听你说在为明年春闱做准备,究竟准备得如何我也没看出个所以然,你自己心里要有数啊,这样吧,年前带你走访几位翰林院的学士,叫他们探探你的底子。”
路承业面露难色,路仙柔替他说:“爹,您看三郎也不曾考取功名,还不是一样能做出成绩,不必对大哥要求过分严苛的。”
怎料平旸王险些拍案:“三郎不曾考取功名,可他十几岁就入了行伍,那时承业在做什么?我不说,不代表我看不见,你们自己掂量掂量,若非有这世袭的郡王爵位,过的会是什么样的日子。”
此话一出,无人应答,老夫人咳嗽了两声,路景延开了口:“父亲,我能任职观察使,定然也有郡王府的名头加持,不敢问心无愧的说这是自己挣来的功名。”
平旸王也不知是对谁说:“自谦归自谦,可若是烂泥糊墙,也糊不到濯州糊不到前线去。好了,不说了,都吃饭。”
那“烂泥”指的是谁,没人揣测,饭桌上登时没了好脸,世子妃在桌下按了按路承业的手背,平旸王妃则似笑非笑,擎了酒盏为路景延庆贺。路景延道了谢,各怀心思吃完了这顿饭。
柳砚莺在家等来路景延,见他笑得开心,便问他因为何事,路景延将饭桌上的对话给她学了学,将她笑得前仰后合。
“这下气不死他们!真当我好欺负?”
这一笑,身心松快,小半月后柳砚莺再请大夫诊脉,便说她起先滞涩的气血都疏通了,柳砚莺打趣说自己得的是心病,路景延却当着那大夫的面说她得的没准是相思病,她脸红起来,大夫竟还帮着打趣,说这是要大好了,脸色红润,气色饱满。
虽然是打趣,但柳砚莺自己也能觉察身体在逐渐转好,有时厨房做得油腻吃了也不难受,迎风站着也不头疼,不算大好,但足以上路。
她不想推迟到开春,想早些看到路景延走马上任,本来计划就是越早越好,因她身子才往后拖延。
“三爷,我想早些走了。”这天夜里柳砚莺枕着路景延的臂弯,轻声和他提议,“等到开春,一定会被劝说留下过年再走,过完年又是元宵又是清明。我看你快些带我走吧。”
路景延问:“元宵清明不至于留下,但京城过年多热闹,我以为你会想留在京城过了年再走。”
“我不想。我就想快点走了。”柳砚莺翻个身,趴到他胸口去,手指头走过他的唇峰,“三爷现在可是个抢手的香饽饽,过年亲戚走动,没准又要给你说亲,要是说个郡主县主,可就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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