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后的小凤哥,一身凛气,长眉凤目,英姿飒爽,背光正对着她时,背影轮廓被雨水撞打得仿佛镀了一层圣光。
他单手挑起那荣安侯世子,利索地给他划了一刀扔开,尔后迅速将身上的袍服加盖在她身上,慌措间,她伸出玉臂紧紧裹好自己的身子,他执剑步出了车厢外。
她听见车外一群人跪伏磕头的声音,然后他再次回到车内,朝她伸出一只有力的力臂,对她说了一句什么。
罗饴糖此时整个人都讷讷的,脑子里嗡嗡的,压根听不见他说的什么,只心里有个感觉,这声音,她好像最近听过。
他见她瞪着红红的杏眼,傻了似的看着他不会反应,叹息一声,伸手一把将她揽了过来,抱在身侧,隔着厚重的袍服,像抱小孩一样单手托着她,迎着车门边的风雨下车。
头顶的雨水突然消停了,是他用宽阔的刃面为她遮挡了一小片天,雨水终于不那么入眼,可以再睁开一点了。
“手抱紧,当心摔。”凤剑青不满地盯着她无处安放的手,提醒道。
她小时候不是最会的吗?那时她骑坐在他肩膀,那双小手缠得多熟练啊,差点没把他勒断气。
而现在的罗饴糖,大概刚刚经历过一场劫难,反应有些迟钝,脸色有些苍白,几缕湿发狼狈地贴在鬓边,愣愣地“哦”了一“哦”,只用两指疏离地捏着他衣裳。
“双手环绕,抱紧孤的脖子,这都不会吗?”他一手抱她,一手持剑为她挡住雨水,从大雨中跳下车。
身子被带动得差点后摔,她慌忙从他为她披上的宽袍下伸出双臂,环紧他脖子,谁知身上的加盖的衣袍滑落,差点露出春光之际,他皱紧眉头,扔了手中剑帮她压住往下滑的衣裳。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放过世子吧...世子他并不知道这姑娘是殿下的人...”
跪了一地的侯府侍仆把头磕破,死死护着荣安侯世子,而躺在血水中的世子像头死到临头还要叫嚣着的兽,龇着血红的眸咆哮道:“做什么求他!!我爹是荣安侯,我是荣安侯世子,我们荣安侯百年大族,就连大晋都是我祖爷爷打下的!先太后德高望重,于民间于朝堂都影响颇深,她是我姑母,先朝元后,也是出自我霍家,朝中诸臣皆唯我霍家马首是瞻,有什么比不上他肃王的?? ”
“世子,快别说了!赶快请罪求王爷原谅,老奴赶紧带您回去医治吧...”
有忠心的老仆哭着劝世子。
“殿下,您看在侯爷的份上,对世子从轻发落可好?”
“霍克启和霍齐鸣私自锻造兵器运往境外的事,孤已经查到眉目,想来这事跟世子也脱离不了关系,而且据孤所知,霍克启和霍齐鸣先前抢掠良家妇女,罪行恶劣,但其中不少被亵`玩至死的良家女,俱出入过世子名下资产的别庄。”
“今日你辱了圣上赐下金册带发修行的青莲居士,是视皇命如粪土,要抓你定罪,恐怕十项罪也定不过来。”
凤剑青屹于雨下一脸无情道。
随即,就抱起罗饴糖坐上马,抓起马缰准备离开。
罗饴糖从刚才到现在,脑子像被人敲了一锤重击似的,一直在嗡嗡响。
“王...爷?”她的声音沙哑尾音破碎,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灰败。
“我...”泪意和上雨水,一同溢出眼眶,“我没被辱,真的。”
我还是干净的,真的。
但这又如何?他是小凤哥,却也是那尊挂在天际,任她再怎么努力都抓不住的神佛。
罗饴糖这六年来不管遭遇多难的险境,都没有像这一刻一样,产生这样深的无力感,几乎整个人都虚脱了。
知道小凤哥谈吐不凡,见识广博,她料想他是冀州一户能供得起儿子读书的殷实人家,但没想到,他竟是那无意间跌落凡尘被她捡去了,明珠蒙尘的肃王殿下,当今摄政王。
她想起以前在云烟楼听得那些前庭的姐妹说的事,想起珍儿的话:
“糖糖,我们这样的身份,便是贵人身边的妾室之位,都当不得,因为我们的身份始终会是个笑柄。”
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位置,可为何...偏偏小凤哥的位置,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能企及的?
“我...”她哽咽了,眼泪不停夺眶,脑海一片空白,只得不停地重复:“我没被辱...真的没有。”
凤剑青蹙眉看了她半晌,突然勒停了马,调转马头往回。
北方高大的枣色汗血马在暴雨的街头驰疾,回到刚才停马车的位置,世子等人早已仓促逃离,只余一枚雕琢成精美浮雕的南瓜挂在路旁的大槐树上。
凤剑青把浮雕南瓜强塞入罗饴糖怀中,把她吓得一愣,一时间竟不敢去接。
他眉心一皱,像小时候弄哭她补救一样:“对不起,是孤没考虑你感受,胡说八道了,这是给你买的乞巧果。”
姑娘望着精致的乞巧果,停止了哭泣,红着鼻子呆呆地仰头看他。
只他说完,也如小时候那般,拧着眉,一本正经而又个性别扭地训道:“只你那样的想法不对,得改,你为何要觉得他辱你,你就要为此羞愧?”
第11章
罗饴糖一听慌乱了,抱着大南瓜急道:“没、没被辱...”
凤剑青眼神不满地盯着她,“你还没明白症结所处...”
“孤方才的话是唬他们的,但没有考虑到你这个当事人的感受,错了。”他长叹口气,接着道:“但是,即便孤今日来迟,说句不吉利的,就算你被辱了,那也断然不是你的错,你不该为不是自己的错而感到羞愧,明白吗?”
古来常有人把一国败落、把君主失德的事归咎于女子,凤剑青时常也会为这些女子抱不平。
但他用这样的话来教训罗饴糖,是因为知道自己以后会护着她,只要她愿意,她能一直是青莲居士,被他很好地护在羽翼下,不受侵扰,即便她不想当居士,他也有能力为她寻一门合适的好亲事,自己能够时时看顾她,所以可以同她说那样的话。
其实他也明白,外界对女子的要求,一向有失偏颇,以他一人之力,不能改变什么,包括现有制度下时人对门当户对的要求,他其实也是赞同的,并且顺应着来。
“至于我们之间的事...”凤剑青想了想,垂着眼皮,任雨水敲打耷下。
雨水滴滴答答,越下越大,二人近在咫尺,中间却隔了厚厚雨幕,看不清,摸不着。
“王爷,您是光风霁月清正之人,民女以前在邢北县一户商户人家当婢仆的时候,时常跑出去听说书人说起您的事。”罗饴糖低头强颜欢笑着,打断凤剑青的话。
“说起新皇登基之时,您是如何同京城两大世家斗的,又是怎样力挽狂澜把新皇捧上去的。”
“说您当了摄政王之后,给灾荒老百姓免去了税收,做了多少实惠百姓的事。”
“还说您为了报先皇之恩,立下重誓永不娶妻,好让新帝永无后顾之忧,而且,您当真严于律己,这些年除了政事还是政事,连一丁点让人嚼舌根的话都传不出,您就是圣人一般的传在。”
“但是...近日你把一个相貌美艳的姑子迎入府邸的事,已经惹起众人话柄了...”这些事都是珍儿得悉救她的贵人是当今摄政王后,跟她提起的。
罗饴糖垂泪:“我不能让那样好、值得我骄傲的小凤哥蒙受不白之冤。”
雨下得更大了,凤剑青突然一把将她拽近一些,中间始终保持着恰到分寸的距离,帮她遮挡雨。
“王爷,不打紧的,反正民女身上已经湿了,民女可以下马自个走的。”罗饴糖突然笑着挣扎开,扒着马头真心实意地要下马,却发现马背太高。
凤剑青心头有隐隐闷痛,刚才口中未曾说出的话,现下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别说话,雨大,孤载你回去再说。”
说着,他强行把挣扎在马背边缘的她捞回怀里,一个打马朝王府方向扬长而去。
·
罗饴糖回到翠月庵时,天都黑了,两个小尼姑急成了热锅上蚂蚁,一看见她回来,哭着围了过去。
小尼姑看到她身上披着男子的衣袍,衣袍下衣衫凌乱时,吓得都不敢说话,只安静地去准备沐浴的水和干净衣衫。
罗饴糖闷不作声,对着两个关心她的小尼姑时半句话都说不出,只能强行让自己露齿笑。
等自己没入浴桶,两个小尼姑退下后,她才敢把头埋进温暖的浴水中,抱紧自己身体一抖一抖地抽泣,哭到最后,浴水差点呛了喉咙,她痛苦地从浴桶里“哗啦啦”一声破出水面,眼睛鼻子都通红了。
“居士!居士!您怎么了?”
两个小尼姑赶紧跑进来看她。
罗饴糖坐在桶沿一边咳嗽着,一边任由眼泪鼻涕溢出。
太好笑了,她真像个傻瓜!
以为小凤哥这些年一直没找她,是因为那场大火,失去联系。
以为只要自己在云烟楼赚够了钱,就能赎身去冀州。
以为自己一去到冀州,就能找到当年的小凤哥。
以为小凤哥为人正直守承诺,定会一直在冀州等着她。
却不知,把自己从牢狱官司中救回王府时,小凤哥就已经把恩情还过了。
不知自己傻傻地寄希望于冀州,可小凤哥与自己见过两次了,自己竟还不知眼前人是他!
多傻!
“居士,小心着凉...”
两小尼姑不是第一次看罗饴糖出浴的样子,但每次看,那具身子白腻如膏脂,泛着珠光,玲珑凹`凸得让人面红耳赤,小尼姑每次都不敢直视。
罗饴糖裹好浴巾出来,小尼姑们帮她擦拭好头发,就出去了。
她盯着案几上搁着的那个大南瓜,冷静下来,回想起儿时的事。
她那时跟着师父在山上,七夕前后庙里事务多,师父从不肯让她独自离开自己的视线,所以每逢乞巧节,她只能听同村的小姑娘说起市集里的趣事,听说过有乞巧果,但那是富贵人家有闲钱才买的,山上村民不会花钱买不实际的玩意,她就一直想下山去看看乞巧果是什么样的。
有段时日她老是跟小凤哥念叨着,没想到他还记得。
回想起以前,小凤哥一直把她当妹妹般带着,她总惹完祸后把烂摊子丢给他,害得被师父责备的总是他。
他教她识字,时常还默写一些人物志趣的文章在大石头上,当作床头故事念给她听,尽心尽责地带着她。
她入了大理寺的牢狱,他也把她救回了王府,知道她对庵庙安心,喜欢桂花糖,喜欢兔子,喜欢吃肉。
他对她做的每一分,都足以抵偿当年救他的恩情了,而且现在回想起那夜十七让她到邀月阁见他,其实可能只是因为他每天到那时候才回府,才有空见她。
在进府这段时日后,她才一点一点从十七口中了解到这些。
他那么一个清正守礼的人,就连刚才从世子手里救下她,见她衣衫凌乱,他就真的一眼都不曾看她,抱她的时候也是极其规矩,隔着厚衣举托,在他怀里避雨时,他始终与她相隔一定的距离不冒犯她,骑马的时候也是。
他为了让皇帝、让天下人安心,连后宅都不踏入一步的人,竟因为她被几个婢女欺负,亲自进了后院,就为了救她,被外头的人议论。
她是知道他这个人重承诺、守礼重恩的,所做的这些都不是因为对她有男女情,只是在报恩罢了。
但凡她有点良心,就不该再对他抱有非分之想,就该识趣地退后,安生地缩到阴影处,不让他为难。
七月初七那一夜,雨后月光明净,牛郎织女如期相会,而罗饴糖却大病一场。
病好后,她就什么也想开了。
第12章
如兰后来在罗饴糖病了的时候,过来探望了几次,十七也找大夫来看过。
“兰姐姐,居士她到底怎么了?那天她回来时,身上盖着件男人衣裳,里头的衣裳都破掉了...而且还偷偷躲浴桶里哭了。”
小尼姑年纪小,不懂男女事,但她们隐约察觉到居士身上发生不好的事了。
因为如兰经常来找罗饴糖说话,小尼姑们信任她,就把事情告诉她,并且问她怎么办?
“兰姐姐,居士她...是不是被什么人欺负了呀?”小静忐忑道。
如兰摸着她光滑的脑袋笑道:“傻丫头,你们居士有王爷罩着呢,谁敢欺负她?你们别担心,就是要记住一点,以后帮衬着你们居士,王爷来看她的时候,别待在屋里,过来清云院找姐姐玩,姐姐给你们糖吃。”
“可是这为什么呀?要是居士醒来渴了,没人伺候,王爷会怪罪的。”
“不会怪的。”如兰笑,“哦,对了,你们那天伺候居士沐浴,她身上可有伤?”
两小尼姑哪里敢直视,都羞得不行的,连忙摇摇头:“没看。”
元阳子自打那次不小心害罗饴糖掉河后,现在一有时间就来给翠月庵挑水砍柴,风雨不改。
得知罗饴糖病倒了,还主动揽起给她熬粥的任务,元阳子熬的斋粥味道好,罗饴糖胃口也好了些。
罗饴糖喝完了一碗粥,抬头看见两个小尼姑心不在焉地往外张望,不动声息问道:“你们在看什么?”
两小尼姑一惊,忙垂下头支吾道:“没、没什么。”
“哦,对了,昨晚让你们去端水,后来你们半天水没端来,上哪去了,王爷来了也没看到你们。”
“哦,水、水没了,我们...烧水等...等凉快...”
小丫头支支吾吾,显然有事隐瞒。
现在凤剑青每天都会抽空去翠月庵探望病中的罗饴糖,他向来都是晚上才有空,每次来都会带着一群人,把大夫也带上,倒是没能如如兰的愿给两人制造单独相处的时间。
“如兰姐姐院里的糖好吃吗?”罗饴糖在小慧凑过来的时候,一下就闻到她身上带着如兰上回给她的乳糖甜味。
两小尼姑吓了一跳,忙跪道:“居、居士...”
“也是呢,如兰姐姐长得貌美,身家清白,是良家子,又是皇上默许过的人,想来不会影响王爷日后的声誉,这是最好的安排了。”
罗饴糖曾在云烟楼待过,便是没到过前庭伺候,也耳濡目染了不少。知道男人那方面会很难受,要他一辈子活得像和尚也不大可能,毕竟不是吃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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