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李忘舒才重新开口:“你答应送我到锦州,这话还作数吗?”
她的声音不复方才委屈,忽然变得很平静,就像万福楼的废墟一样平静。
展萧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还没抓住的时候就流逝了,而他的理智却很快地告诉他,该答应。
“不管什么时候,都一样作数。”
李忘舒抬起头,直视他:“我想换一条路,从水路过豫州,到锦州,你同意吗?”
展萧攥紧了手,身上尚未愈合的伤口此时传来清晰的痛意。
一道一道,从四肢百骸,连通心房。
“属下,可以问为什么吗?”
“因为不信你,或者说,不是足够相信你。”
她太过坦诚,像是将一个伤口剖开来,让他看清到底伤得有多深,流了多少血。
可她越坦诚,展萧就越像是被投到炽热的阳光之下,那光芒太过耀眼,他睁不开眼睛。
“我同意。”
“方靖扬说,他会替我隐瞒行程,我选择信他一次,明天我去码头雇船。你早点休息。”
李忘舒说完,转身欲走。
展萧却拦住她:“言旷会安排好。殿下……可以放心。”
她没有再回头看,只是顿了一下,便朝另一边的厢房走去了。
*
言旷和方靖扬一边一个,坐在花厅里,目瞪口呆地看着展萧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走进来。
他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身上还全是血迹,大半夜的,看着格外骇人。
他进来,坐下,一言不发,只是盯着地上的某一点,不知在想些什么。
方靖扬起身走到言旷身边,戳了戳他:“这个人怎么了?”
“不知道啊。”言旷摇头,鉴察司这么多年,他从来没见过展萧是这个样子。
难道是因为杀了宋珧?可杀之前他们都想好了呀,连给司长的大礼都准备好了,怎么会现在反而犹豫了呢?
“展大人,我与你素不相识,姑且称你一声‘大人’。”方靖扬硬着头皮上前,心里却想着,等回去怎么也得和李霁娴多要点银子。
“这个事已经出了,发呆解决不了问题。我是来赈灾的,不日就得回永安复命,你看我是怎么说呢?”
言旷有些惊讶地看向方靖扬。
火场初见时就觉得这位方小将军好像头脑有些简单,如今看来,他倒是一点不装啊。
展萧没有说话,花厅内陷入了一种迷一样的尴尬。
言旷实在看不下去了,走过去拉拉方靖扬的衣裳:“方小将军,证据不是都给你了吗?”
“证据?”方靖扬一愣,顺着言旷所指,看向方才被自己归拢到一起的高自明和宋珧的“罪证”,又回头看看言旷。
“这些,就够了?”
言旷有几分无语:“这连两年前的陈年旧案都翻出来了,不只够了,够够的了。”
方靖扬这才好像放心一些,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他兴奋地看向展萧:“展大人你放心,我就当咱们从没见过。我方靖扬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答应的事,就一定会做到。不过,你们可不能在这久留。时间久了,我也兜不住。”
“明日就走。”展萧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暗哑。
方靖扬这才终于放心,既送到了银两,又抓了狗官,这回他再回永安,就稳妥多了。
况且圣上只说让他押送赈灾银,可没明着说让他抓福微公主,大不了他就装傻呗,宫中还有福乐公主策应,他倒不信还能被罚。
“这就好办了,如此一来,明日我们分道扬镳。”方靖扬一拍手,满意地点点头,只是还没点第二下,就见坐在椅子上的展萧忽然朝前栽倒下去。
“展大哥!”
*
李忘舒赶来这里时,郎中已开过了药方,言旷跟着去抓药了。
方靖扬在屋里,瞧见她来了,知趣地起了身。
“他怎么了?”李忘舒看见了躺在床上的展萧。
半个时辰前,他还追着她,答应要送她去锦州,半个时辰过去,人就倒在床上,昏迷不醒了。
方靖扬叹气:“听言旷说,这位展大人在牢里受了不少刑,我见他忙着救火,还以为他衣服上的血,都是别人的。”
“他受伤了?”李忘舒觉得不真实。
在永安城郊,他一个人打退西岐那么多人,还把西岐那个将军杀了,他这样的人,也会受伤?
方靖扬看着床上那人:“大部分都是皮肉伤,过不多久就会好,只有一处伤到内里,出了不少血,又没及时止血,所以他才撑不住了。”
“伤到内里?”
“我赶去万福楼的时候,展大人以为殿下丢了,分神寻找,被那个叫宋珧的偷袭了一剑。”
李忘舒难以置信地看着展萧。
他剑法精湛,软剑可堪鬼影,他怎么会被偷袭呢?
就因为她不告而别吗?
“郎中怎么说?”李忘舒抿唇,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那么颤抖。
方靖扬神情复杂:“给他处理了伤口,上了药,但是烧起来了,要看这烧什么时候能退。”
“殿下,你要不要先去休息?”方靖扬总觉得福微公主的脸色不是很好,可他很是不懂这些贵族女子都在想什么,只能试探地询问。
李忘舒坐在方才方靖扬坐着的那把椅子上,面对着床上不省人事的展萧。
“你回去吧,我在这。”
方靖扬大惊,那“于礼不合”四个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李忘舒却淡淡道:“我和他一路走来,同处一室数次,早已习惯了。你若是看不惯,就把这件事也告诉李炎,最好也告诉那个西岐王。”
方靖扬感觉自己对皇室女子的印象受到了冲击。他莫名觉得这位福微公主殿下很是不好惹,忙道:“我可什么都没看见。”
而后便连忙从屋内跑了出来。
屋内,李忘舒看着难得没有一丝威胁气息的展萧,低声道:“现在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我到锦州之前,你不管给谁卖命,都得先给我卖命了。”
只要方靖扬提及蛛丝马迹,李炎那样的性子,一定会对殿前司有所怀疑。
不管展萧是李炎所派,还是其他什么觊觎帝令之人所派,在旁人眼中,他都已经站在了她的这一边。
“满打满算五千两纹银,买你展校尉一条性命,可够?”
作者有话说:
嘴上:我花银子买你命
实际:都走,让我自己守夜
——福微公主倔强的一生
第34章 争渡
东方天际已经泛起一线光亮, 不过金田县内仍旧一片安静。
烧毁的万福楼已经被方靖扬带来的兵士围了起来,待天亮便会彻底清查。
言旷连夜传信找人雇船。
金田县并不临河,也没有码头, 好在不远处就是隶属兖州的北河渡口,要找到一艘下锦州的商船, 倒也不是那么难。
而此时,李忘舒正坐在金田县县衙一处厢房内,准确的说,是趴在展萧所睡的床边。
有方靖扬和言旷的命令, 没人敢来这里打扰, 屋子里安安静静, 唯有燃着的昏暗的灯,发出摇曳光亮来。
展萧醒时, 只觉整个身子仿佛已经麻木。
他的手指动了一下, 指尖的触感令他微微愣住。
垂下视线看去,床边靠着的正是李忘舒,如今仿佛睡着了,只是也不知是不是这两日经历太多,她在梦里都皱着眉。
展萧觉得身体越发僵硬。
他也不敢动,只是静静看着, 直到李忘舒以那个别扭的姿势几欲摔倒时, 他才拽了一下她的袖子。
李忘舒醒了,直起身子, 戒备地看着他。
“殿下千金之躯,怎么在这里?”
她吃穿用度无一样不挑剔, 胳膊上这会还隐隐可见泛红的疹子, 怎么能在床边睡着呢?
李忘舒起身, 整了整衣裳:“怕你死了,亏了银子。”
那显然是些赌气之语,但展萧却觉得心里有些奇怪滋味。
李忘舒见他不答话,又道:“你受了重伤,怎么不说?你这样病着,我怎么信你能送我到锦州去?”
“小伤罢了,不值一提。”
“快死了也是小伤?”
“这离死还远着,殿下可以放心。”
李忘舒被他的话一噎,心里越发觉得堵着,她于是道:“活着就好,今日可就要走了。”
扔下这话,她便不再理展萧,兀自往外走去。
她才离开了,言旷便着急跑了进来。
“展大哥,你醒了?怎么样了?我看公主生气了,我也没敢拦着。”
“她也只是利用我罢了。”
展萧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让言旷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坐在床边,想了想道:“也不能说是利用吧,不是咱们先骗了公主吗?”
“骗?”展萧轻咳了一声,“言旷,你可还记得你的任务是什么?”
言旷愣了一下,他自然记得,身为鹰组一员,他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协助展萧获得情报,往来传递关于帝令的消息。
这个任务格外保密,连与他同处鹰组的许多同僚都不知道,除了季飞章和展萧,他甚至都很久没和第三个人说起过近来司里的事情。
可他现在,尤其是在经历了昨夜那些事情之后,越发觉得别扭。
“我当然记得,可是展大哥,咱们也是人呀。公主殿下其实是个好人,她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还想着救别的姑娘。就算她也有试探你忠心的意思,可救了人,这是真的呀。”
“多余的情感,只会阻拦你晋升的路。”
“我一个混吃等死的,哪想着什么晋升。我只是觉得,咱们也没必要把事做那么绝。公主挺善解人意的。”
言旷说着,自己叹起气来。
“昨天公主知道你晕过去了,很快就赶来了,方靖扬说,公主自己陪着你,特意把他赶走呢。我去拿药回来的时候,就在外头看见公主坐在这,就那么瞧着,时不时还洗了布子放在你脑袋上。
“展大哥,公主殿下看起来高高在上,可真的很好心,比司里的人都好心。”
言旷年纪其实不大,只是因为很早就没了爹娘,被捡回鉴察司,所以经历的事情比旁的同龄人多些。
可有时候,他到底还是会有些孩子气的想法。
展萧未置可否,只是想到李忘舒,他总觉得自己坚持了很久的东西,被缓慢地改变了,这种感觉,让他觉得有种深深的无力和惶恐。
“既是任务,就该完成。”
半晌,他才低声自语。
言旷沉沉地叹了口气,他忽然觉得这金田县的天有些压抑,好在很快就可以离开了。
*
三月廿六,天气晴好。
春日的风吹绿官道两岸,一辆漆顶马车清晨离开了金田县,留下万福楼的废墟,还有废墟里终能得偿所愿的不甘。
展萧的脸色仍旧不好,就算他身体底子好,但毕竟流了太多血,总要修养两日,让伤口先愈合,他没法驾车了,是言旷驾车亲自送他们去北河渡口。
路不远,但也要走一个多时辰。
马车里,李忘舒和展萧分坐两边,逼仄的空间却好像被无形地分隔开一般,有一股压抑的气息始终盘旋着。
没人开口说话,但安静反而让人更加心烦。
这种压抑让马车外的言旷都感觉到了,只是他倒是很有眼色,知道自己什么事不该管,什么话不该说。
他只盼望着北河渡口赶紧到,千万不要出什么差错。
只是往往事与愿违,马车才出了金田县不多久,在往北河渡口的必经之路上,竟然遇到了官差拦路盘问。
更不妙的是,不知是不是因为福微公主逃婚,这里的卡口不仅查对身份,而且渡口上的船工也都要在此登记,乘哪艘船,姓甚名谁,不只要记下,还要由船头亲自领着才能登船。
言旷虽然帮李忘舒和展萧假造了身份,但没想到核查如此严格,再一想他二人如今好像谁也不理谁,顿时感觉十分头大。
眼见着马车越来越近,已经排进了队伍里,言旷只能敲敲车壁,以这种只有他和展萧知道的方式提醒车里的人。
不知怎么,言旷心里只觉得这损招是他们司长想出来的,也只有律司长那样的人,才能连这么个破渡口都记得拦。
“车里是什么人?”拦路的官差放走了前一个,指着这辆漆顶小马车说道。
言旷跳下马车,笑着迎上前,俨然一副尽职尽责的小厮模样:“官爷,这是我们少爷和少夫人,要乘船南下,去投奔我们老爷。”
“少爷,少夫人?姓甚名谁?”
“啊,我们少爷……”
“等等!”那官差叫停了言旷,看着马车,“让他们下来,自己说。”
言旷忙道:“官爷,我们少爷生病了身体不好,耐不住折腾,这……”
他一边说,一边靠近那官差,“识趣”地奉上一吊钱。
可谁知,那官差竟是一把推开他:“上头有令,不管什么人,一律登记在册,乘牛车前往北河渡口,你们还想不想南下了?”
言旷惊得目瞪口呆,他在鉴察司好多年,还是第一次遇见银子买不了的官差,他越发觉得这是他们司长的手笔了!
“官爷,你看这个能不能通融……”言旷倒也不服输。
不过这回,倒是马车里传出李忘舒的声音:“出什么事了?”
这戏还得演下去,言旷便忙道:“少夫人,官差说,前头不能乘咱们的马车了,得换牛车。”
他特地把“少夫人”三个字咬得百转千回,希望这位公主千万别露出马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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