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娘便笑:“城里的姑娘说话果真文雅,‘提点’倒算不上,只是瞧着心疼你们两个。”
“心疼?”这倒让李忘舒有些意外。
“是不是和你夫君吵架了?”王大娘坐得近了些,开口道。
船上不像宫中那么明亮,只有一盏小灯,昏黄一片,照得王大娘的神情格外温柔。
李忘舒不知怎么,忽就想起了她都没什么印象的母妃。
她愣了一下,问道:“王大娘怎么这么说?”
王大娘垂眸:“外头那些大老粗汉子看不出来,老婆子是过来人,你同你夫君瞧着倒是恩爱,可实际上隐隐疏离。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做得不好,惹你恼了,你跟他闹别扭?”
李忘舒细想想,虽然事情和王大娘猜测的肯定不是一回事,但这个结果,好像还真的相近。
“我也不知该怎么说……”李忘舒垂下眼帘。
王大娘见她样子便知自己猜准了:“大娘多嘴问一句,是担忧你们闹了别扭,反倒教外人占了便宜。如今这商船上倒还好,可终归有许多不认识不了解的人。你又是长得好看,外头男人那么多,难免有那心术不正的。”
李忘舒倒有些意外:“大娘此话是说……”
“你与你夫君在一处,自然没人敢将你怎么样,可倘若你俩闹了矛盾,让人瞧出来了,有那些胆子大不要命的,万一真有了坏主意,你当如何?”
“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应该不会吧……”
“怎么不会?”王大娘叹气,“姑娘就是把人想得太好了些。况且啊,这夫妻之间,哪有隔夜的仇?你就算再恼他,能是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吗?”
李忘舒听着,倒想起初到金田县时,展萧同她说,倘若他在,那些流民便不敢轻易放肆,可倘若他不在,李忘舒自己就是待宰肥羊。
她本以为那是金田县才有的状况,如今看来,平民百姓家的女子,单只是好好活着,已是不易。
“李姑娘?”王大娘见她不回话,轻声喊她。
李忘舒回了神:“王大娘,倘若是发现他骗我呢?”
“骗?”王大娘神情严肃了些,“他怎么骗你?”
“我们离开兖州前,他找了一份活计,可他没跟我说,也不说为什么,我觉得他有事瞒着我。”
王大娘听完便浅笑:“姑娘这话可是有些冤枉人了。大娘且问你,你说那展公子有事瞒着你,那你可问过没?”
李忘舒想想:“算是问了吧……”
“这就是根源。”王大娘开口,“你若旁敲侧击地试探,自然两个人各想各的,谁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两人相处啊,就要开诚布公,你若有什么问题,便去问他。他一个男人,哪有许多细腻心思?你若问他,是让他迁就了你,你若不说,倒成你迁就他了。”
李忘舒听着,突然觉得王大娘所说倒好似真有几分道理。
“可我若问他,他不愿说呢?”
王大娘道:“你问了他,他不愿说,那是他的事,要么,他不愿你担心,想将你保护起来;要么他羞于启齿,觉得等功成名就给你个惊喜。这展公子瞧着挺光明磊落,姑娘,你还没问过,却先给自己设了个套钻进去,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李忘舒却觉得心里有些烦乱,王大娘不知展萧与她的关系,真以为他们是夫妻,可那夫妻相处之道,当真能套到她与展萧身上吗?
“李姑娘,瞧着你与你夫君倒是感情甚笃,两人有情,若是因为没有开口说那些话便生疏了,日后想起来,恐怕会后悔呀。”
“感情……甚笃?”
李忘舒有些惊讶地看向王大娘。
她与展萧那演出来的“感情”,真能那么以假乱真?
王大娘笑了笑:“大娘活了这么些年,见过多少人,听过多少事,虽说不敢和那些厉害人比,可就我们村里,若说谁看人最准,莫过于我。李姑娘,那展公子瞧着年轻,倒是个周全人,看他照顾体贴你,那感情可不是假的。”
“大娘笑话了,我们才成亲不多久,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前都没见过面……”李忘舒不知怎么,竟生怕王大娘再说出什么来,信口胡诹倒要将她和展萧说成是奉长辈之命成婚的“表面夫妻”。
只是王大娘显然老辣得多:“父母之命又如何?这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呐,可并非是因什么时候相识。有时候就是那么刚刚好,俩人就动了心。更何况,你怎么就知那展公子没和他家人说过就喜欢你呢?”
“王大娘可莫要取笑我……”李忘舒垂下脑袋,只觉得脸上有些烧烧的。
王大娘笑得合不拢嘴:“我家那小子呀,也就这个年纪,兴许比你们还大些,他当初可是跟我发誓,就要娶我家现在那儿媳呢,要让我去另外一个村里给他说媒呢。”
“都没见过,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
王大娘摇头:“李姑娘,老婆子别的不说,看人是准的,你这夫君呀是个好孩子,你只要多问问他,与他说说话,自然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感情这回事啊,有时候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夜风从船上的小窗吹进来,将那唯一的一盏灯上的火苗吹得乱晃。星光映在窗框上,有一些落在展萧的脸上,让李忘舒恍惚想起在树林子里的那一夜。
那时她瞧着满天星子,从未想过自己与展萧会有这样的一天。
王大娘见她若有所思,欣慰地笑笑,起了身:“时候可不早了,姑娘累了吧,可早些歇息着,老婆子也回去了,夜里若有事,只管去旁边喊我。”
李忘舒跟着起身:“王大娘,多谢你了,我们出来得急,也没带多少银子,这些给你,买点好吃的。”
王大娘连忙推开她的手:“姑娘这说的是哪里的话?我瞧着你们心里欢喜,就愿意帮帮你们两个年轻人,哪有收银子的道理?你那夫君的伤,还得治治呢,你可好生留着银两,等到了今风渡,往潜浪城的好医馆去瞧瞧。”
李忘舒还想将银子送出去,可她的力气哪有王大娘大?
王大娘又是个机灵妇人,推回她的银子,便赶紧离开了,还贴心地给他们关了门。
李忘舒手里拿着几块碎银子,轻轻叹了口气。
她在宫中时,从未想过百姓过的是这样的日子,也从未想过会有王大娘这样的人。
宫里的人最会见风使舵捧高踩低,她母妃早早去世,又被父皇不喜,整个宫中除了在皇后娘娘面前,那些宫人还装一装,其他时候无不是目中无人。
莫说这样的帮助,她长这么大,见到的善意都屈指可数。
所以前世听闻要和亲的时候,听闻和亲能让边境安宁的时候,她是义无反顾的。
宫城,甚至整个永安城都没有什么她可以留恋的,嫁给西岐王,是她逃离那个压抑皇宫的唯一办法,她那时想着,就算与西岐王没有感情,可相敬如宾、了却余生也便罢了。
她怎么都没想到,赫连同盛野心勃勃,所图根本不是两国安宁,而是吞并大宁。
富饶肥沃的土地,是西岐这样的地方最为欠缺的,他们要的不是一个代表着和平的和亲公主,而是代表着征服的骏马铁蹄。
哗哗的流水声透过开着的半扇窗户传了进来,李忘舒走到窗边,瞧见外面岸上旷野寂静漆黑,唯有满天星斗,映照粼粼波光。
商船大些,也更平稳,可到底在水上,偶有摇晃。
此时夜色深沉,倒好像正成了一个巨大的摇篮,睡在其中的人,恍惚像是回到了幼时。
李忘舒瞧着星斗,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前人的一句诗。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她分明未曾饮酒,此刻却好像已然醉入其中一般。
重生后,好像还从未有哪个夜晚如今夜一样平静,她倚在窗边,只觉夜风徐徐,倒不知什么时候便已进入梦乡。
良久,灯油都要燃尽的时候,展萧坐起身,给她披了衣裳。
他其实很早就醒了,也听到了许多从未想过能与他相关的话。
他在鉴察司,见过许多满天星斗的夜晚,却没有哪一个,像今夜一样,浑无一点杀戮的气息,只有令人留恋的安宁。
这几日,他尽职尽责地在人前与李忘舒扮演着夫妻。
这分明是他从前也几乎每天在做的事情,可也不知是面具戴了太久,还是戴得太牢,这一时,他好像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展萧”还是“展惊秋”。
言旷问他造什么名字的路引时,“展惊秋”这三个字,莫名地冒进他的脑海里。
他当时觉得好像抓住了什么,但细想时总也想不到。
如今夜凉似水,他倒是好像忽然因那王大娘的话打通了某处关键。
入鉴察司时,他登记“展萧”之名,是因秋日萧瑟,他成为孤儿正是一个深秋。
而李忘舒,是那“深秋”之中一道难以得见的温暖阳光。
*
鉴察司。
这里没有熄灯的时候,不管多晚,都有往来出入的人执行着各式各样的任务。
明心堂,多宝阁上放着的奇异形状的滴漏忽然响了三下。
律蹇泽合上手中的案卷,抬起头来:“进来。”
也不知是从哪个方向,忽然闪身进来一个黑衣人,带着一顶草帽,就好像话本子里讲的江湖大侠。
来人走上前行礼,脚步点在地上,一点声音都不见。
“律司长,有眉目了。”
律蹇泽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他们到哪了?”
关默将一封简信呈到律蹇泽面前,开口道:“经过比对,在北河渡口登记在册的兖州人士展惊秋和李柔,应当是展萧与公主殿下化名。他们在北河渡口登上了光源商会前往锦州的商船,船长名叫万青山。”
“商船搭了两个闲人?”律蹇泽看着手中的密信,轻挑了一下眉。
关默道:“兖州受灾后,当地和附近州县的商会联合起来,每船会运送一些顺路逃难的百姓,只要付极少的银两,就可以到其他地方投奔亲人。”
律蹇泽点点头,没再说话,只是翻看那封其实没有多长的简信。
关默等了一会,不见司长发话,便问道:“司长,如今商船已入豫州,应该会到今风渡才停留,要安排人去劫走公主吗?”
“不要这么着急。”律蹇泽抬起头来,将简信放到桌上的灯里,很快那纸张便烧成灰烬。
“我们要的不是福微公主,而是福微公主手中那个筹码。倘若只是一个公主,我也不必给展萧那么大的权力,让他去缓慢接近。”
“那司长的意思是……”
“让我们的人赶到今风渡等着就好,展萧因为宋珧受了伤,倘若他此前的作为有效果,公主应当不会任他自生自灭。”
“可展萧已经脱离计划很久了。”关默音色微沉。
律蹇泽脸上也不见一分笑容,只是他目光渐深,却仍旧没有如关默所想的那般,下令彻底放弃展萧。
过了有一会,在关默已经在想当年律司长将展萧捡回来的时的情形的时候,才听见律蹇泽重新开口。
“前两日你说谁要去今风渡来着?”
关默忙道:“西岐王赫连同盛,自天阙关入大宁之后,过豫州入永安,不日便会经过今风渡。”
律蹇泽向后靠在椅背上,缓缓呼吸,闭着眼睛想了一会,方道:“赫连同盛是西岐的新王,对吧?”
关默回禀:“其实还不是王,但老西岐王身体不好,已经卧床有段时日了,如今赫连同盛大权在握,已经被不少人称为西岐王了。”
“福微公主本是要嫁给他的,如今却和一个侍卫跑了。”
关默目光微变。
他虽一直在鉴察司,也并无家室,但这么多年事情经历不少,也见过些世面。
当时律司长派展萧前去,他只以为是展萧追踪之能卓著,是找东西的一把好手,如今想来,原来那布局早从确定人选的一刻就开始了。
“司长的意思是……”
律蹇泽却没有回答,他默了一会,忽然开口:“老关,当年一起入司的人,是不是只剩你我了?”
关默垂下视线:“是。”
“鉴察司出一个得用之人何其不易,死了的,都是动心的。”
关默不敢回话。
他与律蹇泽同年入鉴察司,当年一道训练、任务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这些人入司的时候都封心锁爱,自诩冷面无心,可随着时间流逝,大多陷入感情之中,不能自拔。
有为了所爱之人暴露身份以至暴尸荒野;有为了隐藏于心的感情彻夜难眠最后疯魔成性;还有爱上任务目标的,难以抉择最后只好殉情……
鉴察司是个不该有感情的地方,当年之人,只剩他们两个活着,就已是最大的佐证。
“捡展萧回来的时候,我觉得从他眼中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够狠厉,够有野心。”
关默无言。
律蹇泽仰头靠在椅背上:“可我好像亲手把他毁了。”
关默仍旧没有说话,正如他的名字一般,他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寡言的,孤身一人执行着任务。
他不需要儿女情长,也一样不需要其他多余的感情。
只是想起展萧那个后辈,他竟也生出一种惋惜来。
那确实是个好苗子,可福微公主到底是个女人,还是个漂亮的女人。
他方及弱冠,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虽此前从不与他们一样流连勾栏瓦舍,但福微公主又岂可称庸脂俗粉?
“让他们见见西岐王,也好认清,到底该走哪条路。”
关默已明白了律蹇泽的意思,他应了一声,就如来时那般,无声地消失在明心堂中。
律蹇泽抬起头,看向跳动着的烛灯。
豫州离锦州,只剩“一步之遥”,他就算再喜欢展萧这个徒弟,也不能再任由他耽误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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