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比他更清楚那些罪证都是怎么来的,他当初以为这不过是个再小不过的事,刚好能填补他没能带福微公主回来的“亏空”,这才答应展萧与言旷,替他们呈交圣上。
可如今看来,此事甚大,这般荣耀,他属实受之有愧。
“听说你得了不少好东西,怎么愁眉苦脸地坐在这?”
歪脖子树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方靖扬抬头,福乐公主李霁娴出现在他面前。
“殿下怎么来了?”他兴致缺缺,又垂下头去。
李霁娴笑了一下,坐在他旁边:“我听说你得了赏赐,想着你兴许看不上我那点银子了,便来问问,此前答应我的事还算数不算?”
方靖扬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抬起头来又看她:“殿下觉得我是那样出尔反尔之人?”
“那倒不是,只是那么大的利益当前,我有此担心,也是正常吧?”
“我既答应了殿下,就不会出尔反尔,哪怕是天塌下来,我也不会反悔的。”
李霁娴托着下巴偏着脑袋看他:“方校尉这么说话算话呢?就算父皇问你也不说?”
“殿下早已算计我上了一条贼船,我此时说了,那就是欺君之罪,我又不傻。”
李霁娴心里这才放心一些,只是嘴上却不饶他:“如今你挣了天大功劳,也是永安城内炙手可热的香饽饽了,到时倘若果真联姻,为了家族,你也不说我长姐的消息吗?”
方靖扬愣了一下,联姻,那是什么,他从没想过。
“我尚未行冠礼,怎可嫁娶?”
“怎么不可?”李霁娴故意道,“岂不闻永安城中,有不少王公贵族的子弟,都是小小年纪就已定下亲事,两方过了礼,又由不得你不同意。到时假若两家荣宠都系于你一身,只要长姐消息,便能让你直上青云,你也能如今日一般吗?”
方靖扬觉得今日的福乐公主有些怪,可他还是不自觉地顺着她的话想去。
只是怎么想,却都觉得如雾中看花水中望月,想不真切。
他于是有些烦了:“那些贵族女子,个个矫揉造作,事情多得一箩筐,我才不要娶。”
可他这无心之语,却正好忘了李霁娴才是那最为贵族的贵族女子。
李霁娴愣了一下,玩笑的心思顿时没了:“矫揉造作……”
方靖扬听她声音不对,这才连忙看去,但见李霁娴脸上已没了笑容,顿时慌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殿下信守承诺,还许以重金,自与外头那些女子不同。”
可他越是解释,李霁娴的目光却越是暗了下去:“长姐说,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不变的,方靖扬,你既已帮我助长姐逃脱魔爪,我自该兑现承诺,咱们把物件换回来吧。”
方靖扬愣了一下:“我……我没拿……”
李霁娴原本准备翻找的手顿了一下,想了想道:“那明日我准备好银票,咱们还在这个地方,‘一手交银子一手交货’,就当两清了。”
李霁娴朝他微微笑笑,也不等他反应,起身便要离开。
方靖扬瞧着她进了玉华门,这才低头,从怀中将一块玉玦拿了出来,白里泛着些青色,质地上乘,雕琢精美,他唯恐被人发现了,一直贴身带着,连去金田也不曾有一日放下。
可李霁娴问他时,他也不知怎么了,就是想回答“没拿”。
*
北江水道开阔、江流平稳,自北向南的船只大半都要从这条河道上走。
李忘舒前世没坐过民间的船,不知这开船也有讲究。
那日他们经历牛车颠簸,好不容易登船之后,还等了两日才终于启程。
万青山这艘商船,是从北河渡口出发前往锦州的白沙渡,不过中间要在好几处停留,所以日程上要慢些。
只是李忘舒原本就是打算换一条路,避开展萧的安排,时间长短她倒也不甚在意,反正在船上总不会莫名冒出李炎的人来。
唯有一件事令她颇为郁闷,她与展萧乃是“夫妻”身份登船,船上地方本就紧张,自然给他两人安排了一间屋子。
这万大哥也是个热心肠,虽说小隔间在船舱下,算是个下等,但环境干净,最要紧的,只有一张床。
于是事情逐渐尴尬了起来。
李忘舒分明与展萧同处一室,但两人除了人前“恩爱”,待进屋关了门,却是彼此一言不发。
展萧身上有伤,便常常静坐调养,她没什么事情做,就倚在那小窗上,看着外头河道开阔,两岸已披新绿。
从白天看到夜晚,又瞧满天星斗,如同洒落在棋盘上的杂乱棋子。
只是看着看着,忽听得“咚”的一声,好像将那船都要砸得晃荡。
李忘舒吓了一跳,本能地道:“展……”
音出了一半,才想起如今两人隐去姓名,慌忙改口:“展惊秋!”
只是待她回身看去时,竟是坐在地上草席上闭目休息的展萧,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展……惊秋!”
商船上人多,商队都经验丰富,自然也会带着医士。
李忘舒大着胆子向万青山求助,万青山很是热心,不一时便带着船上最好的郎中过来。
见有郎中来了,住在李忘舒他们这间小隔间旁边的几人也都探着脑袋往这边看。
“他怎么样了?”李忘舒见那郎中皱眉,心内一紧。
万青山在旁边瞧着,也是面色凝重。
那郎中姓孟,是个瘦削的中年人,查看了展萧的伤势,又号了脉,这才起身道:“这位公子是旧伤未愈,又太过劳累,是以一时晕了过去。”
“那他什么时候能醒,会有什么事吗?”
孟郎中拿出纸笔来,先是写了方子,这才道:“大事倒没有,但若休息不好,恐怕易有后患。”
“此话怎讲?”
“这位公子受了这么重的刀伤,可却没有及时换药、清理,如今天气渐热,船上又潮湿,他的伤口恢复得不好。我虽能帮他清创,但我们船上毕竟条件有限,他若自己撑不住,身体只会每况愈下。”
“那就没有办法吗?”李忘舒不信展萧的话,可倒也没想让他死在去锦州的路上。
孟郎中道:“此地已快入豫州,若无意外,船会在今风渡靠岸一次,到时还是抓紧时间到潜浪城中,寻一处好医馆再瞧瞧才是。”
万青山闻言连忙道:“李夫人不必着急,那潜浪城算是豫州与锦州交界处的大城了,里头有好医馆,定能让展公子痊愈的。”
李忘舒笑笑:“多谢万大哥。我只是担心这几日……”
孟郎中呈上药方:“夫人不必焦虑,在下已开了方子,配了外用药材,每日内服外敷,撑到潜浪城还是没问题的。”
“那就好。”李忘舒接下药方,连声道谢。
万青山笑道:“妹子你和我们客气什么?咱们既在一条船上也是有缘。只是瞧着展公子这么文雅的人,怎么还受了这么重的伤呢?”
李忘舒顿了一下,好在上船时心里编好了说法,便道:“我们赶在渡口的路上,遇到了一伙拦路抢劫的山匪,夫君他……为了护着我,这才受伤。好在逃出来了……”
她越说越装出一副隐隐要声泪俱下的模样。
万青山有些慌张:“李夫人莫急,都过去了。你且放心,孟郎中可是咱们船上最厉害的神医,你夫君定然无事。”
“多谢万大哥、孟郎中。”
送走了万青山和孟郎中,李忘舒关上那小小一扇门板,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好在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只是换药熬药,他们都是默认由她这个“夫人”来做,倒是难住了她。
她两世为人,只有丫鬟侍女伴随左右,何曾照顾过别人?
也就年纪小时带着李霁娴和李霁臻偷跑去玩,可那都是些孩童玩笑,哪能真与照顾病人相提并论?
只是如今形势不等人,她又不能泄露自己的身份。
历经了快一个月才终于登上南下锦州的商船,她自然不愿前功尽弃。展萧这会还是有点用处的,还不能真让他死在这里。
况且,她如今看着展萧,总有种复杂的心绪萦绕着。
李忘舒捏着孟郎中留下的药方,瞧着展萧安稳睡着,这才收敛心情,转身往船上存放药材之处去。
她没熬过药,更不知怎么换药,好在只要有银子,那管着药材的小童可帮忙煮好了送来。
李忘舒身上如今哪还有钱?她从展萧身上“搜刮”了几粒碎银子,也不知是多少,把一半给了那机灵的小童。
已是后半夜,她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他们这屋子里。
内服的药还要一段时间,敷在伤口上的药倒是要在睡觉前再换一次。
李忘舒想着那孟郎中当时的做法,朝睡在床上的展萧郑重走去。
“你睡了这么久,大抵不会醒吧?”她坐在床边,没有动手,倒是先说起话来。
“如此冒犯,非我本意,我也不想背上什么人命官司。反正日后你我也未必再见,如今你就将就些吧。”
她好容易做好了准备,这才伸手去将展萧身上的衣裳拉开。
只这一下,她便被眼前所见惊住了。
此前几回,虽也见他上药,可毕竟男女有别,她实际是偷偷回避的,自然也不会认真去看什么。
如今她既要替他清理伤口,自然要凝神去瞧,展萧身上那些伤痕,便清楚地映入她双眼之中。
有长有短,有宽有窄。
各样伤口在他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就好像是好好的一个人,被“瓜分”了一般。
李忘舒手抖了一下,原本预备擦拭伤口的布子掉在了展萧身上。
她知展萧是武将,却没想到殿前司的一个校尉,可以有这么多可怖的伤口。
他既武功卓著,连西岐的大将都不是他的对手,又怎么会受这么多伤?况且,殿前司步兵营的校尉而已,大宁虽内忧外患,可已有几年没有真刀真枪同西岐打过了,他的这些伤又是因为什么?
难道……她之前的猜测是对的?展萧甚至不只殿前司校尉这一个身份……
咚咚——
敲门声传来,李忘舒惊了一下,连忙平复呼吸问道:“是谁?”
外面传来一个和蔼的声音:“姑娘睡了不曾?我瞧姑娘还亮着灯,要不要帮忙?”
作者有话说:
方靖扬:感谢姐姐姐夫送的功劳一份……
*
万字肥章掉落,比心~
第35章 “夫妻”之道
门开了, 王大娘站在门外,笑着看着李忘舒:“李姑娘,我想着你大概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兴许自己都照顾不好,便来瞧瞧有没有要帮忙的。”
“王大娘, 这怎么好麻烦……”
王大娘便道:“你们是金贵的人,若不是兖州太乱,哪里需坐这样的船?我今日听说是你夫君受伤,想着你一个小姑娘, 也许害怕, 便来瞧瞧。”
李忘舒连忙将人迎进来:“害怕倒是没有, 大家都对我们很好,只是……”
“有难处只管说, 照顾病人可不是件容易事, 我看到你,就想起我那侄女,也是和你一样大,前两年豫州河道上闹水匪,她爹娘打渔出了事,她便被我弟妹家里那头的人带走了。”
“若是现在见她, 只怕也和你出落的这般高, 我瞧见你就想到她,心里不忍。想着你一个姑娘家只怕脸皮薄, 不好意思开口,我这老婆子脸皮厚, 我来帮忙。”
李忘舒不知怎么, 只觉鼻子有些酸:“王大娘, 我怎么好意思……”
“不用不好意思,我今日见你端了盆子去打水的模样,便知你只怕在家时没干过什么活计,是不是?”
李忘舒尴尬地笑笑:“让大娘见笑了。”
“你出身好,不曾受苦,虽说女子嫁了人相夫教子,但也没道理好好姑娘,当了人家夫人,就要磋磨了。你有什么做得不惯的,只管告诉老婆子,我来帮你。”
王大娘是个热心肠,虽说爱开玩笑,可当真是来帮人的。
李忘舒只是与她小叙了几句,她便已猜到,只怕李忘舒是在换药上犯了难。
这位王大娘虽年岁大了些,可精神好,体格也好,李忘舒动不了展萧,王大娘却两下就能将一个睡着的人扶起来靠着。
那些李忘舒不知何处下手的活计,王大娘做得轻车熟路,甚至连给人包扎都麻利得很。
她见李忘舒和展萧这屋子里放的东西杂乱,还帮着李忘舒收拾一番,直等着那熬药的小童把药送来,两人才停下手里的活。
王大娘也不含糊,又帮着李忘舒给展萧喂药。
试了人没烧起来,王大娘才放心道这药换的许是管了事。
待两人忙完了这些事,已过了子时,船上一片安静,只能听见窗外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
李忘舒坐在矮凳上,累得满头是汗,王大娘却一点感觉都没有,还回自己屋子里给她拿了小果子来。
“瞧你累的,待汗落了,可以好好睡一觉了。”王大娘一边吃果子,一边笑着看李忘舒。
李忘舒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大娘,你精神真好,不像我,走两步路都脚疼。”
王大娘颇有感慨:“你们是住在高门大户里的小姐娘娘,哪能像老婆子这样成天介土里泥里滚出来似的?你们家里人倒也放心你们这两个年轻的自个儿出来,老婆子瞧着,都怕你们教人给骗了。”
李忘舒想来觉得好笑,在金田县发生的那些事,可不就是教人给骗了吗?
王大娘见她神情变换,想到了什么似地,开口道:“李姑娘,你莫怪大娘多管闲事,大娘看你亲厚,就耐不住这个性子。”
“王大娘有什么只管说就是,我年纪轻不懂事,许有做得不周到的,还得大娘提点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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