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言。”李烁站起身来。
他虽已中年,却长身玉立,除却因年龄增长多了些沉稳,倒与十来年前时好似没有差别一般。
当年永安城令无数待嫁女子魂牵梦绕的代王李烁,过了这么多年,仍旧是锦州城内那些年轻姑娘闺中密谈时提到最多的人。
只是他心里始终有一个人,除了追随他十余年的车令羽,在锦州倒是再没人知晓。
院内的梨树开了满树的花,一阵风过,夕照之下落花片片,如入画中。
李烁恍惚间在那梨树下看到了熟悉身影,只是他摇摇头,又什么都瞧不到了。
车令羽也不敢说话,屋内便安静下来,香炉里升起细如丝缕的尘烟,本是为安神宁心,如今却反令人心神不宁。
“你可有福微公主的消息?”
车令羽闻言连忙回了神:“回王爷,目前还没有消息,只是在城门增加了人手,倘若福微公主要到锦州来,应有回信。”
“这些年皇兄在永安,也算运筹帷幄,只是他到底如当年一般,从不将世间女子当个完整的人来看。我离开永安时,福微尚且年幼,这须臾数年,也不知她是否还记得我这个叔父。”
李烁说到这里,神情有些怅然。
车令羽却忽然想起另一件重要事情:“王爷,此番还有一个消息。”
“说。”
“福微公主离京时,曾说帝令在自己手上。当年舒老太爷离世,帝令再无踪迹,此次圣上对福微公主如此重视,会不会是因为……”
李烁目光变了变,方开口道:“不管是因为什么,她终究是皇室子女,倘若真到了锦州来,我们也不能视若无睹。你且派人在城门驻守吧,她若不来,自不与我们有关,可倘若她来了,也不可怠慢。”
车令羽忙道:“属下明白。”
*
过豫州入锦州,平原渐开,偶见河道交错,已全然不同于永安风景。
山脉丘陵在这里成了少见之物,取而代之的是良田旷野。是以锦州算是大宁一处富庶之地,这里百姓安居乐业,与兖州今岁的灾荒成片对比分明。
只是视野开阔,却也未见李忘舒的身影。
一路行来,展萧三人可谓风餐露宿,如今走了已有两日,在锦州城外的郡县都绕了一大圈,可要找的人还是没有找到。言旷和季飞章心里也已没了底。
今日云阴欲雨,眼见天色不好,他两人倒更是担忧。
“按理说,就是脚程再慢,这会也该到了,除非……”季飞章拿出干粮来咬了一口,才说了一半,就被言旷打住。
“哪有除非,兴许是我们刚好错过了也不一定。”言旷说着,心有余悸地看看展萧。
这两日展大哥就像个不稳定的火药桶,也不知道啥时候就点着了。
前日路上遇见两个小贼偷东西,展大哥二话不说上去抓了人,抬手就把两个贼的手废了,当时那俩小贼就吓傻了,据他目测,那伤不养个三五个月,只怕好不了。
昨日又是路过一个村子时,见一个富商调戏一个农户女子,展大哥也是“从天而降”,直接将那富商从马上踹了下去,瞧着怎么不得躺个一两个月。
以前展大哥虽武艺好,但他轻易不出手,那软剑就是取人性命的。如今剑倒是不出鞘,可惹了他的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是以言旷这两日可谓是“谨言慎行”,从前在鉴察司的时候他都没这么“委屈”过自己。
季飞章倒是没他那么胆子小,他在并州当了多年纨绔了,那一身纨绔习性早已刻入骨髓,便是如今寻人路上,也不免摆出一副潇洒做派。
他虽听了言旷的话,没再说下去,但是一边吃一边摇头,显然是觉得那位福微公主凶多吉少。
展萧却始终没有说话。
他很快地吃完了一个饼,靠在一棵树下闭目小憩。
自他坐下,就好像在他周围出现了一个结界一般,连季飞章和言旷都不由自主地往外坐了坐。
如今已到正午,天气又不好,这条前往锦州的小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倒显得格外安静,很远的地方的几声鸟鸣都变得清楚起来。
就在几人用了午膳昏昏欲睡之时,便听得西北方向隐隐传来女子声音。
“你们离我远些!我身上这可是天花,若是你们惹上了,九死一生!”
言旷和季飞章闻声一下都站了起来,踮着脚朝声音来处瞧。果见那小路另一头,不知是何时过来几个人,好像正在吵架。
“出什么事了?”言旷在季飞章耳边问。
季飞章摇头:“几个混混截住了哪个姑娘吧?”
这种戏码在民间太过常见了,常年出入花楼的季飞章已经见怪不怪了。
这时候,又听得那头传来男人的声音。
“姑娘如此貌美,什么天花地花,便是阎王老子来了又如何?那酸腐书生常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今日我赵老二也风流一回!”
“是啊是啊,这样的美人若是能得一见,死了也没什么好后悔的了!”
“小美人,别跑呀!”
……
季飞章越听越皱眉,什么污言秽语,光天化日,当真有碍观瞻。
言旷却已捏紧了拳,一副要冲上去打架的样子:“这些人这是要做什么?这可是大白天,就不怕被官府抓了吗?”
季飞章冷笑一声:“他们自认贱命一条,抓了就抓了,有什么可担……展萧!”
他这话还没说完,但见一个身影如同游龙一般眨眼间就闪了过去。
季飞章分明听见他软剑出鞘的声音,想要伸手去拦,结果却连个衣裳尾巴都没抓到。
“坏了。”
他与言旷对视一眼,连忙追了上去。
可展萧武艺在整个鉴察司都无人能出其右,他两人又哪能做出什么改变来?
等他们跑过去,已见寒芒闪过,那五六个猥琐大汉,已经咚咚咚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季飞章蹲身抬手去探,起来看了看言旷:“死了。”
言旷一拍脑门:“这可怎么办?展大哥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可之前打几个人发泄也就罢了,总不能要了人命吧,现在这些人出事了,鉴察司的人见了尸体也知道是你干的,咱们还怎么找公主呀?”
季飞章也摇头:“公主不见了你急,我明白,可你再急,你也不能……展萧?”
他这话说了一半,猛然觉出不对来,定睛朝展萧看去。
只见展萧就如同一尊石像一般,直挺挺地面对着那个被救了的姑娘站着,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她的身上,好像有话要说,却只剩无言。
言旷和季飞章都感觉到了什么,一齐将视线落在那女子身上。
只见她一身衣裳脏污不堪,其中多有破损之处,不过聊以蔽体,头上裹着一块不知哪里来的毡布,如今垂着头,遮住了大半张脸。
她身形瘦弱,如今瑟缩一处,更让人觉得似乎下一刻,她就要被风吹走了似的。
怎么看都是一个流落在外,还需靠乞讨为生的贫民女子。
而下一时,他们却听见展萧终于开口。
“殿下,你还好吗?”
那女子抬起头来,脸上蹭了不少灰泥,隐约可见小小的红疹,却目光清明,隐约含泪。
季飞章和言旷惊骇地看着眼前的人,鉴察司辨人之能自然出众,那女子竟真是公主殿下。
“殿,殿下……”言旷感觉自己已经不太会说话了,“你,你怎么……”
他想问“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可总觉得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这样的话太过刺耳,可他此刻实在找不到言语来形容自己震撼的心情。
虽然公主殿下自打逃婚后便总是一身粗布衣裳,但终归都是收拾妥帖的,有时甚至会无意流露几分皇室的尊贵威严。
如今这个女子,若非长相实在显眼,哪有一分能与尊贵的公主联系起来?
李忘舒看着展萧,眼里分明噙着泪,却没让那泪水流出一滴来。
她一语未发,转头便向小路另一边走去。
“殿下……”言旷刚开口,立马就被季飞章拉住了。
他扭头瞪了季飞章一眼,季飞章却抬起下巴给他指了指公主离开的方向。
言旷看过去,便见展萧已经追上去了。
“殿下,你要到哪去?”展萧想拉住她,可李忘舒却一把甩开他的手。
“我要到哪,与你何干?我又不认得你。”
“殿下,如今不只鉴察司在找你,西岐人也在找你,你自己就算进了锦州城,又怎么逃开众多耳目见到代王?”
“谁跟你说我要找代王?”
“整个锦州,唯有代王能帮你立足,属下虽是武夫,却也看过不少卷宗。”
“所以呢?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李忘舒!”展萧抬手拉过她,不由分说固定住她的肩膀,强迫她看着自己。
李忘舒想要推开他,可她的力气又哪能敌得过展萧,她挣扎着捶打在他身上,自己却反而被一个巨大的力道搂进了怀里。
“李忘舒!我知道你恨我,你想杀了我,等你安全了,你想要我几条命,我都给你。可如今虎狼环伺,目标全都是你,你让我怎么放你离开?”
“我就是被抓回去了,就是死了,也与你展萧无关!”
“怎么无关?是我带你离开永安,是我发誓护送你到锦州,怎么能与我无关!”
“你放开我,我告诉你,我得了天花,你就不怕你也害了病,死在荒郊野外,都无人收尸吗?”
展萧却反而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天花从害了病,到出疹子,怎么也要三五日,殿下与我分开才几日,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就算你真的病了,我也不会再放手了。”
李忘舒的挣扎停了下来,耳边展萧的声音如同来自悠远的深空,虚无,可又有种难言的真实。
“李忘舒,我不能没有你了。”
作者有话说:
二更!
今日留言掉落小红包,祝大家节日快乐(づ ̄ 3 ̄)づ
第43章 忆相逢
这世间有很多种感情, 可却没有哪一种能完全用来描述李忘舒那时的感觉。
她恨展萧吗?
李忘舒觉得,是恨的。
从离开潜浪城起,她躲在一个商队的拉货马车上, 却在晚上休息时被发现,她被当作了乞讨的乞丐, 被那些人毫不留情地赶走。
黑天半夜无处可去,只能在一座破庙里瑟瑟发抖地睡觉。
那时她是恨的,她恨展萧一次次证明他所言句句真实,却又最终完全做了一个骗局。
后来她靠问路往锦州去, 只能靠好心人施舍吃两块发硬的饼, 喝路上溪流的水以至整晚肚子疼痛难忍的时候;
为了躲避遇到的男人的目光, 不得不将头发抓得散乱,浑身滚满泥土, 甚至采了带颜色的叶子, 给自己伪造疹子的时候;
那些时候她都是恨的。
如果不是展萧,她本可以稍微体面一些到锦州,哪怕逃,也不必是如此没有准备、毫无银两的逃。
可她又没有哪一日不曾想起展萧。
饥肠辘辘的时候、不得不睡在冰凉的泥地上的时候、因为连火都不知道该怎么生不得不摸黑走路的时候,她总会想起展萧来,想起他们经历过的点点滴滴。
她从前知道展萧在照顾她, 却从不知道他将她照顾得已经这样好。
她恨这个纠结得如同要被分成两半的自己, 却又没有一丝办法。
她以为展萧那日就死了,就算没有死, 也回到鉴察司去了,她以为他们再也没有重逢的那一天, 所以在盏茶功夫之前, 遇到那几个看穿了她假装生病的流氓的时候, 她以为自己要倒在离锦州一步之遥的地方了。
可是,本该“死”去的人,出现了。
他还说,他不能没有她了。
“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的,这辈子偏要还债给你才行。”
她不挣扎了,她伏在展萧的肩上崩溃大哭。
那些多日里紧绷着的弦,不是松开了,而是好像直接断掉了。
决堤的情感像是找到了唯一的出口,不可阻拦地宣泄着。
展萧轻拍她的后背:“对不起,对不起李忘舒。”
使剑的手本该力道深厚,此时轻拍在她身上,却像蜻蜓点水,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克制。
远处,言旷张大了嘴巴看着眼前的一幕,已然忘了自己刚才要说什么。
“这回是彻底完喽。”季飞章开口。
言旷机械地转过头来:“你说,什么完了?”
季飞章抬手指了指那边的人:“那个,完了。”
“为,为什么?”
“你见过哪个暗探有了感情,还能有好下场的?”季飞章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怅然。
言旷又机械地扭回头去:“可也从没有哪个暗探,是和公主有了感情啊……”
季飞章没说话,过了一会,才叹了口气:“反正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也不能更糟糕了,干脆就糟糕到底吧。”
言旷嘴角抽了抽,还想说什么,已见展萧抱着福微公主走过来了。
“殿下怎么了?”言旷吓了一跳。
展萧垂眸看了一眼怀中的人:“哭累了,睡着了,找个地方让她先歇歇。”
“不进锦州城?”言旷又问。
“等她醒了再去。”
言旷于是道:“那城外也只有之前住过的那个草屋还算有张床了。”
“好。”展萧回答了,便抱着人往前走去。
季飞章又抬着下巴指了指展萧的背影,朝着言旷道:“看见没?正常了,又成了活人了,这呀,就是爱情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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