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默深谙他剑法招数,又如何寻不出一处破绽?
言旷见展萧被一掌拍得一个踉跄,连忙冲过去:“展大哥,别逞强啊!”
展萧却将他推后,提剑又上:“关大人若要带走公主,就先杀了我。”
关默目光微变,他实在不明白,为何昔日他与律蹇泽都看好的“利剑”如今却耽于情爱,好像执迷不悟起来。
“再打下去,你会没命的!”关默想让他知道,今日的选择到底意味着什么,干脆狠下心来,毫不留情地一剑向他刺去。
展萧横剑去挡,可关默剑锋之锐利,远在他这个“伤者”之上。
剑尖擦着他的软剑斜刺而下,当即便从他腰间擦过,瞬时,便有一股清晰的疼痛,自他侧腰传了过来。
展萧以剑作支撑,闪过致命一击,却失去平衡,撑着剑柄单膝跪在了地上。
“展萧!”这次季飞章也冲上来,想要拦住关默。
然而展萧却抬手示意他两人都退下。
李忘舒攥着手,扶着门边,想要冲过去,却见他动作,终归停了下来。
展萧抬起头,看向用剑指着他的关默。
“关大人,你有过情吗?”
关默愣了一下。
展萧捂着腰间的伤口,跌撞地站起身来:“若你也有想要守护之人,想要守护之事,你也会如我今日一般义无反顾,虽死无憾。”
“你说这些,是为了给公主逃跑争取时间吗?”
“我是想让关大人记起,自己除了身在鉴察司,还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之人。”
关默冷笑了一声:“有血有肉的人,死得最快。”
“慢着!”
李忘舒见他又要出剑,连忙开口。
院内的人都朝声音来处看去,便见浑无半分贵女模样的福微公主,从屋内走了出来。
“公主殿下,有何赐教?”关默的剑,从展萧身上,移到了李忘舒身上。
李忘舒走到展萧身前,正对着关默,却不见一丝胆怯:“放了他,我跟你走。”
“公主凭什么觉得可以和我谈条件?你们全是伤兵,我想都带走,一样容易。”
李忘舒笑了一下:“凭我知道帝令在哪,凭你不按我说的做,谁也别想拿到帝令。”
“公主殿下……”言旷还想开口阻拦。
李忘舒却厉声打断她:“本宫如今还有公主之名,怎么,说话已经没人听了吗?”
关默缓缓将剑放下,李忘舒知道自己猜对了,这位关大人与展萧说了那么多,说到底,还是为帝令而来。
言旷却急了,他看向展萧:“展大哥,这……”
展萧却只是站着,没有一丝要行动的意思。
李忘舒朝关默走去,忽然想,自己这样算不算还清了此前一路那些理不清的旧账。
可她又一想,若回到永安,之前的一切经历便都没有了意义,还不还清又有什么用呢?留下展萧一条命,也许就是她这番重生,所做的唯一一件,看起来有些意义的事情吧。
毕竟若没有展萧,她救不了兖州的姑娘们,也不会认识王大娘、万大哥那样的人。
关默收剑入鞘,显然是接受了李忘舒提出的条件。
他从腰间扯下一条绳索来,熟练地绑住李忘舒的胳膊。
“展萧,你所谓的‘情’救了你的性命,只是人我就带走了。”
关默不知自己此刻该是怎样的心情。
按照结果来看,他比律蹇泽所预料的更为顺利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但按照他自己所想,他没能“救”回迷途不知返的展萧。
李忘舒没有回头,她跟着关默离开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反而有了一种放松下来的感觉。
那种感觉从离开永安的那天起,就很少再出现在她的身上。
结束了,她重生之后所有的谋划、挣扎,都在此刻彻底结束了,像一场笑话,但是又好像不能说完全没有收获。
她闭上眼睛,被人拽着胳膊往更深的夜色中走去,可她反而一点都不害怕了,就好像等她再睁开眼的时候,就能瞧见漫天光明。
嗖——
裂空声擦着她的耳边忽然响起,李忘舒的脚步顿了一下,猛然睁开眼睛。
她感觉到扯着她胳膊的力道忽然间松了,待她惊骇地看过去时,只见那位关大人转了半边身子,却是张口还未说出话来,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而她抬起头来,不远处的展萧,此时举着一柄巴掌长短的快弩,正定定看着她。
“关,关大人死了?”言旷惊得说不清楚话。
展萧放下弩:“只是中了毒,晕过去了,四个时辰,就会醒来。”
季飞章动了动唇,好半天才终于说出个话音来:“你不是自诩光明磊落,怎么也用这种下三滥的招数了?”
鉴察司虽是暗卫,但行事还是要些章法的,司内决斗,场上怎么打都行,可若场下使阴招,那可是为人所不齿的。
展萧却看着李忘舒道:“这不是决斗,只要能赢,我可以身败名裂。”
李忘舒看着他,只觉得心内全是翻涌的情绪,她恨不能自己戳上展萧一剑才痛快:“你可真是不择手段得可怕。”
展萧却道:“成事之人脚下,哪个不是累累白骨、尸山血海,殿下做不得的事,属下做。”
成事之人。
他知道她要做什么了。
所以关默,就是展萧的投名状。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她,若要从锦州再回到永安,他就是福微公主手中最锋利的剑。
他本就是活在黑夜里的人,如今,只是要再回到黑夜里去罢了。
李忘舒明白他的意思,可正因太明白了,她才觉得心里有一把生锈的匕首,在一点一点划出一道不会流血,只会闷痛的伤口。
*
下雨了,雨声淅淅沥沥,打在新长的树叶上,又滚落进泥土中消失不见。
言旷和季飞章将胳膊上插了支短箭,已经昏迷不醒的关默关好,一道坐在屋檐下,看着另一间草屋仍旧亮着昏黄的灯。
言旷将他们点着的那盏灯往里挪了挪,免得被雨浇灭,开口道:“展大哥何曾这样干过端茶倒水的活啊,还不如在鉴察司里……”
季飞章扔了颗豆子在嘴里,随意地嚼着:“他心甘情愿,你倒替他抱不平了。”
言旷不解:“什么心甘情愿,岂不是浪费了一身好武艺?还以为这回是要干什么大事了,没想到竟是要给公主殿下当保镖。那锦州城不就在东头,明日天不亮就能把人送进去,何苦?他自己明明还受着伤。”
季飞章笑:“你懂什么?是我们骗了公主在前,再想让公主信任,哪有那么容易。况且你没听到展萧说吗?公主此行,可不是到了锦州那么简单。”
言旷皱眉:“不是因为代王殿下在锦州,公主到了这里,没人敢逼她和亲吗?”
季飞章摇头:“说你笨你还真不动脑子啊?什么事得用累累白骨、尸山血海来堆?什么事需要找一个久居锦州,却又甚有声望的王爷?又是什么事,要手握帝令才能办成?”
言旷想了想,忽然惊讶地捂住嘴:“传言道‘得帝令者得天下’,公主是要……”
“嘘!”季飞章连忙捂住他的嘴,“咱们这位福微公主,可不是个简单的女子。”
“可这样,对展大哥未免太不公……”
“哪里不公?”季飞章挑眉。
言旷叹气:“展大哥帮了公主这么多,到时就算公主要做的事情当真做成了,展大哥又能捞得着什么好处?不惜背叛鉴察司,与律司长那样的人作对,就是为了给公主当个没名没姓的爪牙吗?那还不如在鉴察司呢,好歹还有俸禄。”
季飞章又嚼了颗豆子:“不然呢?你想做什么?难不成还想当驸马?你也不看看咱们是什么出身。你是个被扔了的小孩,我呢,满打满算也就是个被律司长相中了的罪臣之后,展萧就更惨了,流民堆里摸爬滚打,差点被人打死的乞丐,就我们这样的人,本该早就死了,如今还见了见公主模样呢。”
言旷垂下头去。
这一路上,公主都是在“逃难”,以至于让他都以为公主是和他们一样的普通人。
可公主终归是公主啊,人家是皇室血脉,说不定哪一日就要回到高高在上的皇宫里去,他们这些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旁边的季飞章倒好像很想得开,甚至悠悠地卖弄起他为数不多的一点学识来。
“‘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死国可乎?’”
言旷听不懂,他只觉得今夜的雨真大,比他爹娘把他扔了的那天还要大。
*
锦州城距北江不远,北江的支流大多要从这里流过。
是以这个地方土地肥沃,百姓生活富足。
自从代王李烁到了这里之后,整顿吏治、剿匪平患,周围承平日久,几乎可以说“路不拾遗”。
清晨,天还没有大亮,通往锦州城的河道里便已排了不少船只。
河道上的早集,算是如锦州这样的沿江城池的特色所在。
周围村县的百姓,会早早将自己所卖之物装在小小的货船上,沿着河道一路划至城中最为繁华之处,城内百姓便会聚集在河道两岸或是河上的石桥,选取货物,购买家用。
这些小船上所卖物品种类丰富,且价格便宜,是以每日早晨,锦州城内通渠街都是人山人海。
李忘舒学着其他船娘的样子,拿着一块方巾将自己的头发包住,坐在展萧他们准备的一些布匹当中。
她现在无比庆幸自己当初为了买通展萧,确保顺利出逃,把所有银子都给了他,不然如今哪能这般阔绰,只要遇到银庄,总有用不完的银子花。
若是当初把那些银子都留在宫里,才当真是没有一点用处。
小船跟着其他卖货物的船只一起,沿着水道一路进锦州城。兴许是赶早集的船太多了,那些河道上的值守果然查得不是很认真。
展萧言旷和季飞章都出身鉴察司,论演戏没人比得过他们,李忘舒只要装哑巴,骗过那些本就敷衍的值守再容易不过。
展萧所说果然不错,他们不到辰时就已经进了锦州城,再有一会就可以到通渠街了。
李忘舒两世以来还是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着这座城。
前世她出嫁西岐,也曾路过锦州,但因当时赶路,并未入城,只是在城门前,负责护送她的将官与代王见了礼,而代王叔父又送了她些东西作为添妆。
如今能好好瞧瞧这锦州,她方觉得,这座城倒比永安还要看着繁华。
街市上这会便已有了不少人,但却井然有序,岸边的路上也有一些小摊贩,好像是被规定了位置,不争不抢,也不显杂乱。
他们所行的这处河道,显然经常维护,河水清澈,不像许多地方,总会飘满绿色的水草杂物。
她本来对那位代王叔父是没什么印象的,若非先帝统共就两个儿子活着,她只怕不会选择来投奔这位早早被赶出永安的代王。
但如今看来,以此一城而窥之,她这位叔父,只怕本身就比李炎更有治国之能,重要的是,用心。
“锦州城东西分市,是模仿前代都城所改建,是以道路井然,便是外地人至此,也不会太过没有章法。”
展萧的声音传来,李忘舒看过去。
“殿下要去的地方,应当在锦州城正中靠北之处。整个王府坐北朝南,是城内风水最佳之处。与锦州府衙相邻,据说代王殿下时常亲到府衙,监督衙门办事。”
“你倒是知道不少。”李忘舒开口。
展萧便道:“为见公主,看了不少东西,也没想到会这样用上。”
虽说已决定让展萧跟着她,可每每提及往事,李忘舒还是有种别扭的感觉。
如今展萧虽自愿做她的暗卫,可那过去的事又不能一时半刻全都忘了,她还尚且没有习惯这个新的身份,又见展萧似乎如鱼得水,心里就更觉奇怪了。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一点不对,展萧又低声道:“殿下本就身处高位,如今既已决心见代王殿下,自然不能与臣等一概而论。若到了代王府,可万不能如此了。”
李忘舒抬眼看他:“你就,这么贬斥你自己?”
展萧看着河道两岸的风景,笑容轻松:“属下本就无名无姓,甚至连个佥事都算不上,谈何贬斥?”
言旷瞧见了展萧脸上的笑,一脸忧愁地靠近了季飞章:“你有没有觉得,自打昨夜之后,展大哥就不对劲。”
季飞章看了他一眼,笑道:“哪不对劲?”
“你看他那个笑,看得我心里发慌……”
季飞章便道:“他以前活着像死了一样,你看了就不慌?”
言旷咽了口口水:“倒也有点慌,但也不是这种感觉。他就跟被人夺舍了一样。”
季飞章那一双桃花眼里,反倒流露出些许欣赏来:“他现在好不容易活了,成了个实实在在的活人,这还不好?我只担心,别哪日又死回去了,这就麻烦了。”
前方,展萧已站起身来,将那小船靠岸停下,自己先跳上岸去,又朝李忘舒伸出胳膊来:“殿下,到了。”
作者有话说:
展萧:关大人,你有过情吗?
关默:有一天我在路边好好走着,忽然就有个人冲出来塞了我一嘴粮。
*
掉落肥章~
第44章 几回魂梦与君同
永安宫城, 承乐宫内,李霁娴正与缀玉一道,打着算盘算自己还有多少得用银子。
自打长姐走时, 将那银两添了许多给了那侍卫后,她手里就没有多少现银了, 这回请方靖扬帮忙,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如今她自己手中可用的银两,实在怎么算都有些欠缺。
况且按照李霁臻那几个幕僚的说法, 她之后想要破坏西岐王的打算, 只怕还少不了用银子的地方, 如今她倒是有些后悔,怎么长姐在的时候没好好学学怎么赚银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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