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诚再拜,布置好小几上物事后便出了寝屋,还十分贴心妥当地关上了门。
“娘子还请饮茶,叙了这许久的话定是渴了。”卫琅将小几上茶盏移至她手边,自己则饮起药来。
纾意垂眸捧起茶盏,只用余光留意对面的动静。
卫琅先是抬了左手去捧盏,却好像牵绊到了伤处,皱着眉又放下,再换作右手来捧;盏子仿佛是烫得很,只能放了手,用匙盛着药汤躬身往嘴里送,一盏子药汤喝得十分艰难,她看着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侯爷肩上多有不便,还是我来吧。”
纾意放下茶盏,又用帕子托着药盏,一匙一匙亲手喂进他口中。
一时内外皆无声,只听得匙盏相碰的轻响,卫琅垂眸看她卷浓双睫,又看她柔软唇角,真恨不得这苦药永远喝不完才好,哪怕让他喝上一桶也是甘之如饴。
“有劳娘子。”他喉间动了动,低声道出几字来。
陆诚送来的果子中有一道樱桃脯,纾意十分自然地捻来塞进卫琅嘴里,温声道:“含着樱桃脯也好去去口中苦意。”
她抬眸见卫琅直愣愣看着她抿了抿唇,又将口中樱桃脯裹进腮帮子里,面颊鼓出来一块,显得有些不同以往的呆滞。
是自己方才行事未注意分寸吗?纾意用帕子擦拭指尖,她从前侍奉阿娘用药也是如此,竟一时忘了形。
现如今倒觉得指尖愈发热烫起来,这卫琅也不言语,幸而她一下子想起了正经事。
“不知侯爷那日掷上船的是何物?”她从荷包中取出放在小几上,“今日我特意带了来,以备侯爷之需。”
他嚼也不嚼,直将那樱桃脯咽了进去:“这是安王从前赏赐属下所用,用赤金打成一根细条,上头用细绳穿起,底下是一方小印。”
“印中纹样里记着这名下属的身份,若是收到密报,也好分辨出对谁赏罚。”他又将那还不及小指尖的印底现给纾意看,“大理寺的郎将们也许明后日便会上门问询,我只需将此物交与他们便可。”
“幸而娘子心细,今日记得带来。”卫琅抬眼看她,笑得十分真诚,直看得纾意直起了腰。
屋内一时无言,她想了想便开口道:“此事想必不能将安王野心彻底灭尽,咱们之后该做些什么?”
“安王心里比你我更急,他计谋不足,急躁有余,我们只需看他露出更大的错漏便是;另查一些淑妃母家以及来往朝臣之事,还请娘子同往常一般,时常与我出游才好。”
“娘子这几日只需放宽心,提醒云麾将军小心行事,有事我会遣陆诚前去告知。”
卫琅又弯了眉眼,柔声道:“娘子那日包扎及时,我有娘子在侧实乃万幸。”
“我当日裹伤用的帕子与发带可都扔了?沾了血污可不能再包扎伤处。”纾意不愿看他此时神情,只垂眸问他。
“娘子放心,我自会妥当处置。”
他不仅不会扔,更要仔细洗净压在枕下,这样才好夜夜安眠。
第41章
卫琅着人在朝中查探, 纾意也有她自己的法子。
从前她不爱出门与人交际宴饮,除了张氏曾在飞花宴上将她“引荐”给各家夫人道几句可怜,也未出过什么风头;平日出门打理铺子, 也是戴了帷帽去的。
安平伯府一事也未曾闹大, 分府更是未声张,再加上今日这般打扮,想必能认出她的便更少了。
卫琅之前遣人送了新马鞍来,她便时常邀表姐赵倾同游, 今日也请了她来, 只说一同去东市游乐。
“这样好看吗?我从未如此打扮过……”赵倾正坐在纾意的妆台前,十分别扭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她从前在边疆之时, 多着儿郎们的圆领袍服而少着裙裳, 如此更加便利骑射,今日却被纾意歪缠着, 换上一身蜜合色的绉纱衫裙,连鞋尖都缀上一枚珍珠,更是将发髻妆面也重新点饰过。
“怎么不好看?”纾意取了赤金镶珠的钗钿来,正为她插戴,“好看的紧,配上首饰更是好看极了。”
“我性子跳脱,怕一会儿逛起东市来将首饰弄丢了。”
“表姐驭马时所向披靡, 怎么今日穿上裙子却如此瞻前顾后?”她抬着赵倾的秀面为她点上额心花钿, 又系上洒金石榴红的发带。
纾意见她红着脸低下了头,又笑着安慰道:“没事儿的, 首饰哪有那么容易丢, 走吧, 咱们今日乘车去。”
-
二人今日不同以往出行, 纾意特意命人将车驾装饰一番,四角都挂上香囊坠饰,外人瞧着便是哪家权贵富庶人家的小娘子乘香车出行。
西市货品繁多,更有胡商往来,平日里最是热闹;可东市更胜在货物珍稀罕见,又离权贵们居住的坊市更近,来往多为权贵人家,来此处更能听见些意想不到之事。
纾意今日穿着一袭石榴红的丝罗裙,诃子上绣着间色宝相花,层叠袖下隐约映出缠臂金的轮廓,更衬她肌肤莹润胜雪。
“没想到这东市更加繁华富贵,那样好的料子,只做个彩幡系在檐角风吹雨打吗?”赵倾撩起侧帘,看得目不暇接。
“此举自然能让他们挣得更多,到时便不在乎这点布帛银钱了。”纾意摇着团扇,与她一同看着坊市中百态。
赵倾眼前一亮,悄悄扯过纾意的袖摆小声道:“絮絮你看!那是什么?”
只见一位妙龄娘子,身着一袭绯红缭绫衫裙,浓妆艳抹,发髻高耸如云,满头朱钗,正乘在一匹戴了镶金缀玉辔头的马上,臂间绕着的织金披帛摇曳着,一路垂下马来。前头有位高大结实的昆仑奴为她引马,马后跟着六名青衣侍女,各自捧着香粉扇帕之类随时侍奉。
纾意以扇掩唇:“那是昆仑奴,白玉京权贵人家蓄奴成风,最好出行时呼奴引婢,昆仑奴新罗婢一类最是抢手,牙行不知靠此挣了多少银钱。”
赵倾点了点头,心里想着一会儿遇见人,也可依此来分辨些身份。
“阿姐瞧,咱们一会儿去看看那异兽行如何?”她遥遥一指,“听说有许多番邦运来的猫儿,好看得很呢。”
“好啊,那咱们现在去哪儿?”
“自然是先去瑶池千华楼,那可是白玉京里最大的正店,听说还有……”
“还有什么?”
-
果然名不虚传!
赵倾跟着纾意,方进大门便被眼前繁华迷了去,堂倌引着贵客,先走过一道布置的花团锦簇的曲折游廊,这才听见些乐舞之声。
一对牡丹织金彩屏掩映,厅内台上有一俊美郎君弄弦演奏,引得楼上贵客们不时抛洒金银打赏,如金雨银雪一般,灯光映照,倒真像是瑶池仙人。
“这钱竟不算钱吗?”赵倾当真没有见过这样的富贵,连连咋舌。
纾意已经打探好了,淑妃母家姓郑,虽不是世代簪缨,却有滔天的富贵,而郑十二娘最爱来这瑶池千华楼一掷千金,只为听台上郎君独为她一曲。
“楼上可有雅座?我们姊妹也想听听这檀郎奏曲。”她纤指转着团扇,一张芙蓉面精致而秾丽,送来阵阵牡丹沉水香,她又随意晃了晃团扇,示意联珠来赏堂倌,堂倌接过几枚金叶子,心中高兴万分
。
当真是富贵锦绣堆里娇养出的小娘子,堂倌见她通身气度,连忙引二人入了楼上雅座,此处正好能看见那郑十二娘与另一位贵女相争的场面。
“点点罢,看看是不是我的赏赐比那小家子气的更多些?”郑十二娘又向下掷了枚金珠,艳红唇角翘着,满是挑衅之意。
对面那女郎恨恨咬牙,直将发上金簪拔出一同扔了下去:“点就点,今日檀郎这曲,我可是听定了!”
楼内郎君女郎们皆倚在栏边,瞧这这场好戏。
台上奏琴郎君理过袍袖,眼角眉梢皆是风流蕴藉,他缓缓起身,衣摆上金银珠玉落了满地,再行礼退后,只等仆役们点过数目,好抱着琴去雅间中献曲。
“絮絮你瞧,那郎君果然好容貌。”赵倾口中含着瑶台千华楼的精致点心,也用团扇掩唇,都在纾意耳边说道。
纾意笑道:“正是呢,方才此间嘈杂,倒是没能欣赏他的琴音,不知是否同样艳绝。”
台上仆役收拢了满地财帛,细细点数,辨认金银上的特殊戳记直看得眼都花了,终于叉手禀告:
“今日檀郎当去郑家娘子雅间内演奏。”
立时楼内宾客皆抚掌庆贺,目送这位郎君报琴登阶而上,而方才对面那位娘子像是气急了,摔了杯盏便愤愤离去。
“下回记得多向阿娘要些金银傍身,免得在此丢了脸面。”郑十二娘摇着团扇肆意笑着,领着一众仆婢进了雅间,正等着自己千金买来的一曲。
这檀郎君有如此多的贵女争相追捧,想必知道不少秘辛。
纾意仍倚在廊柱边,珍珠流苏在她眼尾摇曳,檀郎对她温文尔雅地行礼,这才进了郑十二娘的雅间。
她看了看他的背影,扬手招来堂倌:“不知这檀郎多久才献一次曲?”
“劳娘子垂询,檀郎君每旬献艺一次,只需像方才那般竞价便是。”堂倌躬身解释,连忙为二人换上新茶。
纾意笑了笑:“那郑娘子可真是出手阔绰,若她每旬都来,我倒是听不上这曲子了。”
“那是定然能听到的,这郑娘子每月最多只来一回,这位娘子放心,”他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嗓音,“郑娘子还有别的场子要捧呢。”
那便好办了,下回从檀郎处打听些事儿,说不定能助卫琅扳倒淑妃母家。
-
卫琅终于磨磨蹭蹭地养好伤,正在自家府中练习射箭,方听完属下禀告,又问陆诚纾意今日如何。
陆诚略略迟疑,还是开口道:“林四娘子近日爱去瑶台千华楼玩乐。”
“去那儿,听乐工檀郎奏曲。”
卫琅只怕自己听错了,他抬头看向陆诚:“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什么时候可以不用打工呜呜呜。
周末一定好好存稿!
第42章
原来絮絮这些日子不曾来看他, 是去听那瑶台千华楼的劳什子檀郎抚弦了。
陆诚低着头,只觉此处有股莫名的酸意,不知该如何自处。
卫琅垂眸拨着手中弓弦, 此筋韧而耐用, 能百步穿杨,正是从北疆沙狼后脊中上抽出来的:“那檀郎有何过人之处?”
“属下已遣人打听过了,他琴艺出众,相貌风流, 有许多权贵娘子追捧, 一掷千金只为一曲。”
“她独身一人去吗?”明明自己也会抚琴,絮絮何必去听那不明底细的外人弄弦, 定是那人巧言令色, 再用一副皮囊哄骗了她。
“与云麾将军之女一同,结识了不少勋贵家的女郎。”
“其中还有位郑家的十二娘。”陆诚事无巨细地禀告, 十分尽职尽责。
郑家?他抬眸看了陆诚一眼,忽又转身高兴起来。
“郑家财帛万千,絮絮想要与之结交定然少不了金银,去把库房里头的首饰珠玉都取来给絮絮送去,”卫琅想了想,将手中弓拍进陆诚手里,又背着手往库房去, “算了, 我亲去才是。”
-
纾意在府中与赵倾说过要结交郑十二娘的内情,又说为了云麾将军与红袖将军二人手中军权不为存了异心之人夺去, 一定要守好口风, 装作真心相交的模样来。
赵倾在马球场替郑十二娘解围, 共同赢下一场球, 又深知北疆风貌,最擅选马与皮子,教郑十二娘对她一见如故;纾意只言自己姓徐,是赵倾表妹,她制香点茶插花无一不精,更擅穿戴打扮,让十二娘在白玉京贵女中足足出了许久的风头,只恨怎么没有早些认识二人。
今日十二娘请赵倾纾意前来赏曲,她得了这样两个好玩伴,排场摆得更足了,一人一骑,齐齐换上了她置办的新衣裙,由郑家买来的昆仑奴牵马游东市,后头美婢成群,引来许多人来看。
纾意却是有些不好意思,这衣裳襟口松散,隐约露出些雪色起伏来,诃子上的满绣金丝牡丹栩栩如生,她只好将石榴红的披帛斜斜搭在肩头遮档一二,再用团扇掩着半张绣面,轻纱袖口堆叠,露出皓腕上几只赤金环镯轻碰作响。
十二娘却十分惬意,她生平最爱,便是万众瞩目、惹来旁人艳羡,此时乘在马上还要唤来侍女捧镜,好让她时刻欣赏今日由纾意点染的妆容,实在是美不胜收。
瑶台千华楼的堂倌管事们早就翘首以盼,远远地便来相迎,生怕她贵足沾上一点灰尘。
“今日檀郎可有空闲?我可是带来两位妹妹,定是要听他一曲的。”十二娘随手赏了些金银,领着纾意赵倾径直便上了雅间。
“自然有空!郑娘子快请,咱们今日特意备了旁人闻都闻不着的春城酎,还请娘子品尝一二。”堂倌们前呼后拥,将人送进了独一份的雅间。
“郑家姐姐这雅间,可比旁的好上太多了。”纾意抬眸看着期间珠玉垂帘、岫玉屏风,无一不精,“咱们可是从未见过。”
十二娘摇着团扇一笑:“那是自然,我给这瑶台千华楼花了这许多银子,怎么也该好好孝敬我。”
赵倾笑道:“咱们今日可是沾了郑家姐姐的光了。”
“唉,可惜今日无人与我争这檀郎,真是无趣。”侍女将盛着春城酎的盏子捧给她,她再一饮而尽,这才畅快些许。
檀郎今日一袭天青缭绫长袍,行动时若柳摇曳,风姿卓绝,更显他眉清骨秀,仿佛竹中君子一般。
他抱琴而坐,嗓音也是婉转动听:“十二娘今日想听些什么?”
“随意罢,今日我要好好和二位妹妹畅聊一番。”她隔帘扫了一眼檀郎,又将视线转回赵倾纾意二人,好像只当他是个物件一般。
纾意掩唇笑笑,说了几句天气渐热,再说起这夏日合用些什么香来,从细细选料,到如何研磨蒸煮,再到如何合蜜成丸,给这向来都是仆婢捧至眼前的郑十二娘带来了许多乐趣。
“从前都是下人制好了捧到我面前来,我竟不知还要这许多事儿来。”
26/55 首页 上一页 24 25 26 27 28 2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