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过帕子遮掩自己一副烫得龇牙咧嘴的面容,只用一双眼去看她,口中含糊着:“哪儿就烫了?娘子亲手剥就,我怎能不领情。”
好容易在口中翻炒过一遍,她又捧过放在一旁稍凉些的茶来让他含着,免得当真烫坏口舌。
有情人在一处,原是什么傻事都做得出来的,只需在浩荡大雪中依偎着,便是天地间最自在的去处。纾意侧首端详他乖乖含着茶不张口的模样,顿时起了玩心,她伸手去触卫琅线条流畅的下颌,再像话本子中的纨绔子弟那般上下摸了又摸。
卫琅竟往后躲了躲,咕咚一声咽下口中茶水,目光也闪烁低垂起来。
她藏着笑意,只垂眸凑近他,仿佛当真要亲吻他似的。
一时无声,他心尖急促,满心期待地等着,二人呼吸交错,唇间似乎只差那薄薄一张纸,似乎谁的心头颤动再厉害些就能碰上似的。
纾意忽地笑出了声,抽身捧起案上的炒栗子,蝴蝶一般飘出了亭外:“雪路难行,咱们早些回去罢,我去寻他们一块收拾东西。”
方才还近在咫尺的软玉芳泽这便跑了,卫琅坐在原处,一时还未回过神来,只能抚着盏沿轻笑,竟敢如此逗弄他,日后定要想着法子补回来才好。
待收拾好一应物事天色便阴沉了,雪意愈重,正好登车回府。
路上卫琅又买了几斤炒栗子让她带回府中,说让伯母和小砚清也尝尝,只是栗子多食气滞,不要贪嘴便是。
二人府门也近,纾意立在自家门上,依依不舍地看他进府,又转身和自己示意,这才往徐氏院中去。
一家人一同用了夕食,外头风雪愈大,也不知父亲在途中如何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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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鹤风将青山县的一应事务交待好,再收拾行装,与卫琅派来的军士一同登上回白玉京的车驾,只在安王事毕后返回。
途中歇脚的小驿裹上厚厚一层雪,除去门上新挂的桃符再无什么新年之意,内里只有两位轮值的小吏,见了他与几位军士同行便以为是差事在身的朝臣,连忙来迎。
“郎君辛苦,年节里大雪纷飞还要出门公干,快请进来先喝盏热茶汤罢。”
林鹤风叉手客气,不言其他,只说着辛苦驿丞、新禧之类的话。
小吏看过身牌,便为几人安排好房间茶饭,又生了暖炉,虽十分简陋,但也能平安度过这一夜风雪。
他安置好自己的贴身包袱,里头不仅有青山县丞为他写的陈情书,还有他从那歹人处拽来的腰带、偷偷揭下的有他样貌姓名的通缉令等等证据,再加上这次遭遇追杀时驿馆郎君们的供词画押,都是能将林柏风落实罪名的铁证。
他借着昏暗烛光,在铜盆中看自己的面庞,心中不免涌起几分复杂心绪。
次兄,不知你再见我,会是何种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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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京内近日有一奇闻,失踪了三年的工部侍郎林鹤风原以为被洪水卷走,没想到今日又回来了!
他满面尘霜、涕泗横流地寻上安平伯府的大门,教四邻看得一清二楚,又是年节里四下无事,便一传十十传百,一下子都蜂拥而至来看这样的热闹。
恰逢老夫人院中的婆子出门采买,见此连忙请林鹤风进府,又回院禀报,老夫人听后连忙来了门上,母子俩立时抱头痛哭起来,让在场诸位看着了这样感人的场面,十分满意地带回去做拜访亲眷的谈资。
林柏风也在府中,听了这样的消息自然不是欣喜若狂,而是惊惧交加,差点没接上气来。
二房夫妻两个在厅中腿也软了,他恨不得就此撒手人寰,这样也不必再受接下来的苦楚。
“怎的、怎的还能回来呢!”张氏颤着手摔了茶盏尖叫,“经那洪水一淹竟还能有命在吗?”
她又转而推搡魂不附体的林柏风:“你不是说万无一失吗?他怎么还活着?他怎么还活着!”
他浑身冷汗湿透面色苍白,只软在圈椅中一言不发。
“你是不是听错了?被洪水冲走的人还能回来?”张氏去摇晃传话小厮的领子,“是假的,是死人是鬼,一定是水鬼!”
“怪不得今岁做何时都分外不顺,原是有这样的鬼缠上咱们了……”她双目无神,在厅中胡乱踱步,“一定是水鬼,他来找咱们报仇了。”
周妈妈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这夫妻俩现下一个呆傻一个癫狂,偏半点正经事也做不得。
“夫人,你得快去门上相迎啊!老夫人已然赶过去了,咱们无论说什么也得做出个样子来,哪能在屋里缩着不见人呢。”
“是,我得去迎他,我得去迎他。”张氏点头,又用帕子抹过额上汗珠,再让周妈妈替她收拾钗环脂粉,好出门见人、作个欣喜不已的样子出来。
她扭头便见了林柏风那副怕死的模样,又上去推搡:“你还愣着做什么!若是不去更要被人疑心!这次非去不可!先将外人一双眼糊弄过去再说。”
他这才有些反应,与张氏一同软着手脚去门上相迎,再被寒风一吹,顿时手脚都僵硬起来一直凉到了后心,立在门前不知如何是好。
林鹤风一张脸熟悉又陌生,他方与老夫人哭过一场,现下正和自家母亲叙话说这几年在外艰辛,老夫人还着人去安乐坊请徐氏与子女前来。
他红着眼眶,远远见着了从府内赶来的安平伯夫妻俩见鬼一样的神色,便又绽开一个笑来:
“次兄,别来无恙否?”
第80章
林柏风原以为要将自己这弟弟的长相永远抛诸脑后了, 今日见此一面,便又让他想起从前三弟是如何出息、如何将他方方面面都比了下去,父亲对这三弟的夸赞, 也让他想起从前究竟是怎么下的手。
他心里头百感交集, 面上却是僵硬无比,一张脸像哭又像笑,和张氏两人险些在门前双双软倒下去。
林鹤风故意上前捧了他的双臂紧紧攥着,教他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又问道:“次兄怎的不说话?三年未见我, 难道是不认得了吗?虽说从前并不十分和睦,到底也是亲兄弟, 过了三年次兄还不愿与我叙话吗?”
老夫人一双泪眼如何都流不尽, 她揽了幺子的胳膊,勉强笑着宽慰道:“你哥哥许是喜得疯了, 咱们便在门前等一等,待芳妤带着两个儿女一同来,第一眼便能看着,见了你定是更加情难自已。咱们家今日摆宴、去孤慈院捐财帛、再拜谢神佛,我儿还家不易,实在是天人护佑啊!”
“你长姊如今也在京中,我已打发人去请了, 这下子咱们家可是真的团圆。”
周围看热闹的人们纷纷附和, 说林家先祖积德,林家三郎有福在身, 实在是大造化。
“母亲何至于此, 我只想进先祠为父亲好好上柱香, 再于母亲膝下尽孝, 将这三年你的缺失都补回来,”他以洗的泛白的袖摆拭泪,又叹了口气,“我实在对不起芳妤,这一走便是三年,唉……芳妤她还愿等着我么?今日可是带着两个孩子去坊市中看灯?我想得紧了,即刻去迎也无妨。”
老夫人不知从何说起,只拦了他又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次子夫妻二人,转头对他道:“还是等芳妤到了让她自己慢慢告诉你罢。”
张氏见状,连忙用帕子为自己拭去汗珠,再挂着笑上前来找补:“三叔,你有所不知,意儿如今可是与定远侯府的小侯爷定了一门大好的婚事,我不忍看她没个依靠,便向太后求来,这由太后赐下的姻缘恩诰,在白玉京中还是头一份儿的。”
“得了这样的好姻缘,她便带着弟妹搬了出去,不必与咱们挤在伯府中。”
“你还有脸在这儿胡诌?”老夫人寒着一张脸,用杖重重杵地。
林鹤风面上只作出一副迷茫的神情来,他听此深知此事仍有内情,自己不在这白玉京中,二房定是没少欺负他的芳妤与一双儿女。
四邻都看着伯府门前的官司,不由窃窃私语起来。当时三房女眷搬离侯府可是都看着了,众人心中各有猜测,现下便掩唇私语,双双眼睛只盯着二房夫妇看,直教他二人后心也凉了。
“三叔一路辛苦,不如咱们先进府坐下叙话罢,门前风大,莫吹坏了老夫人。”张氏受不了旁人审视她的目光,连忙开口想要避进府去。
她又看看林柏风,竟是话也不会说了,像根木头一般杵在这儿。
“母亲先行回府中罢,天寒风大,我在此等芳妤与长姊。”大团圆的模样自然要现给众人看,他请母亲回府中稍后,只他立在门前等便是。
“是啊母亲,咱们先回府中,也好吩咐宴席。”张氏劝道,恨不得将这有许多推辞踌躇的老夫人夹在肋下逃回去,好让自己不再受外人目光折磨,她又推了推林柏风,想让他一同劝慰。
他总算是回过了神,连忙道:“母亲先回府罢,这儿便让我与素华相迎便是。”
这说的都是什么?张氏一口气哽在喉头,恨不得狠狠捶这不中用的玩意儿一顿。
正当门前口舌官司打得热闹,便听车马碌碌,围观的众人让出一片空处,好看这夫妻重聚的场面。
徐氏虽早有准备,可到了相见这一刻还是泪水涟涟。
众人围作一圈看得津津有味,先看夫妻哭泣相拥,又是女儿垂泪唤父亲、幼子一别三年不敢相认,躲在母亲裙后,接着便是长姊乘车而来,见了幼弟平安归来也不免落泪,再去安慰母亲,这才一大家子喜气洋洋地进了门去。
这才看得心满意足,年节里消息走得十分迅速,不一会儿从前的故交人家便来递上拜帖,几日后消息便入了宫。
他这几日明白了徐氏带着儿女分府的来龙去脉,便蓄意在家中闹了起来,说要将老夫人接至安乐坊的徐宅一同安住,怎能与这样的蛇蝎同住一府。
张氏头疼欲裂,也不知他从何处学来这许多招数,今日去他夫妇二人面前大闹,明日要收拾老夫人的箱笼一同搬出伯府,夜中醉酒,又来东府院中大哭,直让四邻都能听见许多内情。
年假尚未过完,便闻皇帝下令着林鹤风进宫,又让林柏风与张氏心惊肉跳起来。
他将这几年积攒的证据一齐带入宫中面圣,果不其然,皇帝震怒,立时命人彻查谋害工部侍郎一案,朝野皆闻,连茶坊说书人都编起了新话本子。
待安王党羽处置干净之后,京中又闻一事,谋害工部侍郎落水之人正是他的亲兄长。林侍郎闻此实在不敢相信痛心至极,当朝晕厥,皇帝即刻令人将安平伯押上殿来受审。
他买通连水下游州府小吏,张贴林鹤风的通缉令,着人搜查不留活口,那从当时推林鹤风下水之人的革带上便挂了一枚铜制的细长小印,正与他有书信往来。
林柏风如何也想不到,他以为从前的信笺早就烧了个干净,可他最宠爱的妾室嫣娘早就偷偷藏下几份,只为了今日能指证于他。
白玉京内的百姓只以为事儿已经了了,还为曾将惊掉的下巴合上,又听说这林侍郎的妻女写了一张诉状,带着人证物证告去了皇后面前。
从前一直忍耐,如今发现这黑心肝的夫妻二人竟是要置三房上下于死地,这才忍无可忍告上殿去。
安平伯夫人张氏谋害亲眷,挟制下毒,另对大理寺女捕用刑,有郎中、仆妇、江湖匪盗等为证,且其中还有安平伯的人手,人证物证俱全,着实让白玉京中见识了这一对狠辣夫妻的手段。
大昭律有言,杀人已伤者,绞;谋害五品以上官长者流两千里。①
皇帝亲问林鹤风该如何处置他这想要害死他的兄长,又说:“林柏风有爵位在身,且看在老侯爷征战的功绩上可以留他性命,但要怎么处置他,朕便由你来定夺。
林鹤风十分憔悴,满目忧伤,似是难以相信这样的结果,他恭敬道:“回禀告陛下,臣经历良多,今后只想好好陪伴家人,却也不想当作无事发生。”
“臣斗胆,全凭陛下定夺。”他蹙眉天揖,深谢圣恩。
三日后,皇帝下旨,林柏风谋害亲弟罪无可恕,褫爵罢官;其妻张氏谋害亲眷,收回诰命。现二人与成年子流一千里,其余姬妾子女充教坊司。
其余同流合污之人各领其罚,一并处置。
陛下开恩,罪不连其母王氏、外嫁女林氏,令其三子林鹤风奉养终老。
林绮月哭得昏死过去,她母亲花了如此多的心血将她嫁入高门,却仍是这样的结局。淮阳侯府这才知晓张氏当初对他们的谋算,对这样的儿媳更是十分气恼,本就不是真有教养的好女儿,更不是对自家儿子一片真心,原只是图富贵罢了!
现下她母家也没了去处,休也不是留也恼恨,实在是两相折磨。
这下子才当真是结束了。京中众人说起此事不免惊叹连连,富贵着实迷人眼,更有将此事改写做话本子于方式中传阅,更有以此教导家中幼儿,不可贪恋权贵、更不可生兄弟阋墙之祸。
春暖花开,卫琅打点好一应吉礼,选好了良辰吉日,请中书令夫人作媒,这才登门提亲。
作者有话说:
①引用《唐律疏议》
按快进一章结束!接下来就是甜甜的撒糖部分啦!
第81章
已有从前二府老侯爷定下的婚约, 又有太后恩诰,原是不必再行请媒人登门纳彩,卫琅只想着万事齐备才好, 他备齐聘雁、长命缕、霜糖香茶等吉庆礼物, 又托付中书令夫人保媒,这才好向她提亲。
纳彩时男方是不必登门的,可他心下紧张,便跟着中书令谢夫人一同去了安乐坊的徐宅, 又担心坏了规矩, 便只立在在大门外等候。
谢夫人从前保过几家公侯的媒,倒是没见过这样的小郎君, 她笑着说:“侯爷何至如此忧心?你与林四娘子情投意合, 不过循礼走个过场罢了,还怕林家不允吗?”
卫琅面色微红, 支吾着:“我……一应都托付夫人了,晚辈还是在门前候着罢,拜谢夫人。”
她见此只好带着吉礼独自进门,门上婆子见了侯爷立在门前,又不愿进门,便向夫人院里禀告。
老夫人与林鹤风夫妻坐于厅中正等着谢夫人前来,婆子脚下功夫快些, 便将卫琅立在门前相候的事儿说了。
“这小郎君, 当真着急,”老夫人笑着摇头, “还是将人请进门罢, 立在门前算什么事儿, 咱们家也不拘什么不能相见的虚礼, 这事儿咱们商议便是,去看看小娘子在做些什么,小儿女出门逛逛也好。”
林鹤风摸了摸鼻尖,他才刚回京不久,还未好好与妻女团圆一番,这便有年轻小子上门求娶他的女儿。可他能回京也多亏卫琅出力,他这位泰山也不好过多为难,实在棘手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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