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他一直在寺庙之中清修兼静养,与父皇完全陌生。那时他稍长大了些,父皇带着崔骜到庙中来看望他。他在寺庙中长大,历经种种,总之长成了不爱言辞的性格。而崔骜又是他父皇带在身边长大的,虽不是皇子却远比皇子还要受宠。
当时他看着父皇与崔骜,就是如今他看着周寅与沈兰珏间相同的感觉。
不过不同的是他对于父爱并没有那样渴求,可他渴求周寅。
沈兰珏不知短短一霎那沈兰息心中的弯弯绕,很和气地向着他道:“三皇弟一起来吗?”他身为太子做事周全,兼顾各方感受。虽然他如今不再一再追求圆满,但沈兰息是他的皇弟,与大臣们不同,从小到大又吃了不少苦。作为长兄,他比皇上还要更加疼爱这名皇弟。
沈兰息自然答应下来:“好。”
他怕自己表现得太不合群,又扭扭捏捏地补充一句:“我也想一观豫州大儒的亲笔注解。”
沈兰珏微讶,没想到他竟然会对注经感兴趣,但很快反应过来微笑道:“好,一起来吧。”
正堂之后便是东宫的书房,豫州大儒的亲笔注解便被摆在书桌上一沓子书的最上方。
沈兰珏一直文质彬彬,风度翩翩,带着二人到书房中时他脸上终于难得地浮现出些赧然来。
太子书房乃东宫重地,寻常人不得入内,便是书房收拾也是要专人来做。
而眼下的书房显然是刚经过沈兰珏案牍劳顿,还未来得及整理,乱糟糟的。
沈兰珏不好意思地轻咳两声,解释道:“平日里倒也没有这样乱。”倒是越描越黑了。
周寅忍俊不禁,只是轻轻笑着,哄小孩儿样点头附和:“是,平日里不是这样的。”
沈兰珏听她如此语气哭笑不得,偏偏沈兰息还在场,他又说不得什么。旁人不知道他书房是什么样子,阿寅怎么会不清楚?她时常到他书房中来看书,她是最清楚不过的。
沈兰息只当她是在全沈兰珏的面子才如此道,并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
二人虽由沈兰珏带着向桌边走,却都识趣地没有往桌上看。
沈兰珏肯带他们进书房是信任他们,他们此时不看桌上东西也是对他信任的回报。
沈兰珏拿起最上方的大儒亲笔交给周寅,沈兰息理所当然地凑在她身边跟着一起看起来。
周寅表现出对这本注解真心实意的喜欢,甚至到了手不释卷的程度。她就在书房中草草翻阅起来,遇着不解的直接向沈兰珏提问。
沈兰珏会耐心地同她解答,并将答案引申到更深更远处。
而沈兰息则成了周寅的陪读,她虽向沈兰珏提问,却也并没有冷落沈兰息。她将书举在自己和沈兰息中央,她每每看完一页后都要瞧瞧他,要迁就着他的速度等他看完以后才肯翻页。
沈兰息实际上并不能看进去什么东西,但他很享受和周寅一同看书的这个过程。
沙沙书声是被书房外的敲门声而打断的,周寅翻书的手一顿。她的指甲被修剪得合衬,用丹蔻染了清透的粉色,与淡黄的书页相映衬起来时像是温润的莲瓣。
沈兰珏温声向外:“何事?”
外答:“殿下,晚膳备好了。”
沈兰珏看向周寅,用眼神问她要不要先用膳。
周寅看上去的确是爱极了此书,无论是沈兰息还是沈兰珏都以为她要再看上一会儿才肯去用膳。
然而她却是脸上犹豫之色交加后最终选择:“可以先用晚膳。”她的选择听上去并不是完全坚定,然而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对她来说这已经是很坚定的选择了。只是她天生说话委婉,并不会不留余地地表示自己要这要那。
沈兰珏一怔过后笑道:“我还以为你要再看一会儿。”
沈兰息虽然没开口,但一双动人的眼中传递出来的也是这个意思。
周寅记住看到哪一页后将书合上抱在胸前认真道:“我不能只顾着自己,二位还在这里陪我。”
沈兰珏心中微动,无可奈何地感受到她的善良。他倒也不想让她饿着肚子看书,索性顺水推舟:“如此咱们便先用晚膳吧,总之书已经是你的了,你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只是晚上看书时可不要秉烛看得太久。”
周寅柔柔一笑,很感谢的:“多谢殿下。”
沈兰珏一句“你我之间何必言谢”在舌尖滚了一遭,只是当着三弟的面不好说如此亲昵之语。
他揉了揉眉心道:“你喜欢就好。”
周寅换了种方式表达感谢:“我很喜欢。”
沈兰珏面色一红,想的不知是她喜欢的是书还是……他。
而沈兰息见她很爱书的样子没想别的,想的是要去哪里搜罗些好经书送与她,好让她一样开心甚至更加开心。
第228章
三个人共进晚膳, 怎么都让人觉得都有些难以名状的淡淡奇怪。
桌是圆桌,桌面与立柱底座分离使得桌面得以旋转,只消转一转桌面就能吃到每一道菜。
桌上铺陈着金色丝线的桌围, 其上碗盘森列, 满满鱼、肉。自桌面而下垂下金色的锦绸桌布, 将三人的双腿盖住,藏在桌下。
沈兰珏与沈兰息心中有些微不自在, 二人私下同席用膳还是头一遭。不过因为有周寅在, 那股尴尬淡了许多。
周寅认真用饭, 大约是三人中最自在的。
三人私下相聚便没有那么多规矩,无人布菜,也可随意说话。
沈兰珏与沈兰息各有心思。
沈兰珏是想书也给了, 他倒是没有理由再多留阿寅一会儿了,且手上还有公文需要处置,抽出这么多时间来已是不易。
而沈兰息则是想着怎么不让阿寅坐东宫的轿辇离开, 他想亲自送她回去。
室内只有轻微的碗筷碰撞之声。
沈兰珏回神,原本走神着用盘中餐的动作一停, 寻了个话题道:“三皇弟,周女郎,多用一些。”
周寅长睫轻扇, 笑着应道:“是, 您也多用一些。”
沈兰息轻轻点头, 没有言语。
沈兰珏对这个不爱说话的弟弟没什么办法,与他说什么他都总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
他不爱说, 沈兰珏倒也不好逼他多讲话。且各人有各人的爱好, 不爱说话又不是什么错误。
既然三皇弟不爱讲话, 沈兰珏便同周寅随意闲聊起来。
“难得咱们能坐在一处用一次饭, 倒是值得庆贺之事。”沈兰珏笑道,“话说回来,这还是除了宫宴以外我头一次与三皇弟私下在一处用饭。”
沈兰息闻言沉默,不大擅长应对此事。
不过沈兰珏的目的也不是同沈兰息交流,只不过是找个由头与周寅说话。
周寅慢慢咀嚼,咽下口中食物,果然很惊讶道:“过去从没有一起过吗?”
沈兰珏点头无奈:“从没有过,这是头一遭。过去三皇弟不在宫中,他回来后我又开始理事,便更没有空相聚了。”
他捏着筷子的手骨节分明,面上显示出感谢来:“说到底还要感谢周女郎。”
周寅更加诧异,长长的眼睛睁得圆圆:“感谢我?”
沈兰珏温润一笑,君子如玉:“是呀,如果不是今日周女郎来了,我与三皇弟应当还无法同坐一席。”
周寅不解地望着他。
沈兰珏出言为她解释:“若只有三皇弟在此,我大约是不好意思只邀他一同用饭的。”
沈兰息听着只在心中说便是他邀请了他也是不会留下的。
身在皇家,尤其是当今圣上治下的皇家,父母兄弟姐妹亲情都十分淡薄。
周寅瞧瞧沈兰珏,又瞧瞧沈兰息,问:“为什么?”
沈兰珏有意拉近与沈兰息的关系,正好机会就在眼前,他也借机向沈兰息说出心里话:“因为我与三皇弟并非十分亲近。”
沈兰息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不赞成,不反对,沈兰珏说的也的确是事实,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在周寅面前说这个。
周寅温声道:“你们是兄弟……”她像是不明白兄弟之间为什么会不亲近。
她并没有直言自己的看法,只是很委婉地说:“我舅母家的表姐妹都很好相处。”
沈兰珏眨眨眼,心想谁见了阿寅会忍心不与她好好相处呢?想归想,他替沈兰息解释:“三皇弟并不难相处,是我太优柔寡断,总是开不了口。”他主动将责任扛下,说明是自己的问题而不是旁人的问题。
周寅柔柔地看着他,只是目光就让沈兰珏感受到无穷勇气。
沈兰珏无奈一笑,恍然大悟道:“我会更有勇气。”
周寅赞许地望着他:“你可是沈兰珏啊。”
她轻柔的一句话实在足够鼓舞沈兰珏。他可以做成任何事,不为别的,正因为他是沈兰珏。
这样的肯定胜过千言万语。
因为他是沈兰珏,所以周寅相信他无所不能。
沈兰息食不知味,闷闷不乐,再没胃口。阿寅如此信任大皇兄的能力,他又算什么。
似乎与大皇兄相比,他的确是没有什么本事。
大皇兄早早开始便为父皇打下手,是父皇最为倚重的继承人,便是文武百官也对他信重有加。
相比之下他自小在佛寺中长大,不通政务,人情交际也是一塌糊涂,自然是什么都比不上大皇兄的。
相形见绌。
沈兰息敏感地想到这个词,头都抬不起来。
烛火盈盈,明暗晦朔,衬得桌上饭菜让人食指大动。
“是,我是沈兰珏。”沈兰息听到他大皇兄如是道。他想他大皇兄如此优秀,正常人都会更欣赏他大皇兄。
伤神之际,沈兰息忽然感到脚上一重,是被人轻轻踩了一踩。
他本就停了用饭的动作,因此从外表上看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反应。他几乎想立刻抬起头去看她,又怕自己做得太过明显被人发现端倪。于是他只好做贼一样慢慢抬眼,但无论是沈兰珏还是周寅都没有发现他的小动作似的,看上去他们的注意力彼此身上。
“今日我请三皇弟来是为了灾民之事。”沈兰息听到两人换了个话题继续说起来,他耳边是两人的对话,却又像与他们隔了一层隔膜一样听得真切又不真切,像是在做梦。
因为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到了桌下,也就是他的腿脚上。
不比王栩,他的腿脚灵便,感官敏锐。
踩了他的那只脚分明就是故意的,如果说刚才他还不能确定,现在他则可以万分肯定。
因为桌下的那只脚像是手一样,自他足踝向上滑去,如同温柔的安抚一样,一下又一下。
他却更加可耻地被这只脚安抚下来。
而桌子上方周寅与沈兰珏的交谈还在继续,看不出任何问题。
“灾民?”她声音平静,只有着自然而然的疑惑。
“是啊,上天降灾,苦了百姓,如今便是京城附近灾民也甚多。父皇心慈,不好驱赶,于是命我与三皇弟交涉,由他出面请菩提寺高僧向灾民普渡佛法,再施粥接济。”沈兰珏毫不避讳,通通说给她听。
如果换做平时沈兰息还会惊叹于大皇兄对于周寅的信任,连政治上的正事也愿意说给她听。
但他现在脑子全被感官占据,根本无暇思考这些。
那只放肆而惹人的脚。
沈兰息拿着筷子的手心渐渐沁出汗来,湿热而黏腻。房中明明摆放了冰盆,他却如同置身在冰火之间。
一半是冷,一半是热。
第229章
“《大般涅盘经》曾有云:‘生死之中, 实有乐受,菩萨摩诃萨以苦乐性不相舍离,是故说言一切皆苦。’。诸受皆苦, 能明其理或可于苦难之中好受一些。”周寅眉目低垂, 慈悲得像是莲台上的菩萨。
她念起佛经更有种别样的动听, 沈兰珏虽然不通佛理,但觉得在她的诵念之下却如醍醐灌顶般开了灵窍, 明悟佛法。
他带着些惆怅道:“佛法可解心头之苦, 但□□之苦, 还是要靠赈灾放粮来解决的。”
周寅适时道:“您辛苦了。”
沈兰珏苦笑:“我不过动一动嘴皮子,真正落到实处的还是国库中粮食。只不过……”
“不过什么?”他留下话柄,周寅便很顺他心意地向下询问。
“不过接二连三的天灾, 各地救急,国库已然空虚。”沈兰珏对周寅知无不言,总之也不算什么军国机密, 更重要的是他无比相信周寅,能够她不会将此事乱说。
“救得了一时, 但再糟糕下去就要捉襟见肘了,大雍经不起一次重大灾害。”沈兰珏眉头拧紧,忧国忧民。
周寅无声安慰, 舀了碗热汤推给他, 并没有说什么“一切都会好的”之类的话。
沈兰珏接过汤碗道了声谢, 喝了口她亲手盛的热汤感觉熨帖许多。
有时候不言比千言万语更有效果。
这个效果不只是针对沈兰珏,更针对沈兰息。
沈兰息已经听不到周寅与沈兰珏在说什么了, 他沉沉地垂着头, 偶尔抬起头想要乞求周寅施舍他一眼时只能看到她花瓣似的唇开开合合。
至于她说了什么, 他听不到。
他在冰火两重间冷冷热热, 上半身是冷,她的脚所到之处却又是被点燃似的火热。
“国之兴亡,匹夫有责。”沈兰息看到她从容优雅地捏着白玉箸,泰然自若地同沈兰珏对话。
“我想为你出一分力,可以吗?”她柔情似水地看着沈兰珏道,说的是想为他出一分力,而不是为大雍出一分力。
她问可不可以的时候沈兰珏永远无法拒绝,只是这事是听上去是要她自己出力,他多少要问得详细些,且也不大舍得她费什么心力。
“如何做?”他本不过是向她吐露心声好让自己心中松快些,倒没想到与她一说后她立刻全心全意为他着想起来。
沈兰珏深以为阿寅便是与他风雨同舟的同路之人,也唯有她会一心向他。
周寅认真道:“若殿下令京城之中达官显贵募捐以救助京中百姓,周寅愿意带这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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