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后来很多年,她曾说过自己欠他很多东西,唯独没有提过这一次,而现在,她终于开口了。
她央求他说,
“陈晏起,放我走。”
就像六年前的那个清晨,他为她找来了再不枯萎的花朵,她明明紧挨在他的怀里,语气里却毫无生气地说:“陈晏起,我们再也走不出这个冬天了。”
耳畔无数催促声里,陈晏起只分辨得出叶鹭在不断地喊着他。
在操场上,在天台上,在图书馆,在食堂餐厅。
她喊着他的名字,可又像是喊着别人。
一叠叠自行车铃声中,他清晰地听到了。
她喊的是:“陈晏起。”
陈晏起蓦地惊醒,睁开眼的瞬间,他看到身侧的叶鹭眼角滑落一道泪痕,他手指微动,在焦急惊喜的询问声中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慢慢慢慢地,一根一根地,掰开了叶鹭的手指。
“乖。”他像是笑了一下,眼中装满了她说:“该走了。”
*
叶鹭出院的那天,正好是这一年的立春,
三天前,叶鹭从伯凯口中得知,陈晏起的伤势已经恢复了大半,只是头部遭受过重击,苏醒之后把以前的事情都忘记了,慢慢才想起来一部分。
据日常负责他治疗的心理师解释说,记忆缺失和病人的主观意志也有关,如果病人的心理情况长期处于超负荷状态,会有几率触发自我保护机制。
“保护机制会过滤一些对他造成致命打击的记忆,这些事对他来说都是负担,忘了不算什么坏事。”
见叶鹭还算平静,伯凯才继续道:“前两天段鸣川出狱,晏哥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我还以为他忘掉了那档子事,没想到他转头就把人丢去了屠宰场。”
他顿了一下,突然看向叶鹭,有些迟疑,“鹭鹭,晏哥扔掉了书房里的东西,移除了院子里的玉兰,在新闻里看到你的照片,还问我们你是谁。”
伯凯坐在叶鹭对面,手里的鸡汤几乎被他搅得粉碎,沉默了好一会,才轻声说,“医生说,晏哥缺失那段记忆,几乎全是你。”
“你有没有后悔过?”离开的时候,伯凯突然停在门口问,他眼底含着愧疚,似乎连他自己都有些不确定,现在的结局到底算不算如愿以偿,“这对你很不公平。”
叶鹭捧着从陈晏起书房拿出来的其中一本日记,睫毛轻轻地颤了一下,却始终都没有抬起头,也没有说话。
“我后悔了。”看着叶鹭形同枯木般地呆坐着,伯凯动了动嘴唇,缓缓出声,“叶鹭,对不起。”
伯凯一直觉得,自己向来都不是一个很有主意的人,大多数时候他都不爱动脑子,遇事常常逃避,从小到大,陈晏起的存在就像是灯塔一样,比任何人都让他信服崇拜。
没有人比他更希望陈晏起和叶鹭好好的,甚至在早八百年前,他就琢磨好了要帮他们置办一场怎样别开生面的森林婚礼,可现在,是他亲手拆开了他们。
在陈晏起和叶鹭中间,他放弃了叶鹭。
叶鹭抬头望向伯凯,良久,她开口说:“是我心甘情愿的,和你没关系。”她拇指擦过日记本的书页,目光掠过里面整整齐齐的字迹,忽地仰起头,轻轻地眨了下眼睛,“伯凯,我想见他一面。”
叶鹭做了三天的心理准备,出院前特意换了一身好看的干净衣服,她央着宋枝枝帮她化了妆,抹了陈晏起最喜欢的胭脂,编了他夸赞过的鱼骨辫。
镜子里,叶鹭感觉自己比上台演出还有紧张,像头一回和心上人约会的小姑娘,她端详着自己遮去病容的一张脸,扭头和宋枝枝确认,“好看吗?”
宋枝枝鼻子一酸,重重地点头。
叶鹭这才像是松了口气,她带好东西,让宋枝枝将她推到楼梯口,这才自己驱动轮椅,慢慢走到了陈晏起的病房门前。
敲门声还没响起,木质房门就被人轻轻拉开,叶鹭看到护工的身后,陈晏起正戴着耳机坐办公桌前写着什么,窗外的微风拂过他的衣领,正好擦过他清瘦苍白的下颌骨。
似乎是注意到有人进来,陈晏起摘下耳机,扫过屏幕略微打了几个字,立刻将笔记本从眼前挪开。
“你好。”
叶鹭有些生疏地开口。
她努力勾起一抹微笑,正准备向陈晏起介绍自己,就听到男人略微沙哑的嗓音缓缓笑道:“叶鹭。”他主动接话,原本有些轻佻的话被他说得坦然大方:“叶小姐本人比照片上更漂亮。”
叶鹭微愣,突然想起那一年陈晏起送她出院,出租车后座上,他也曾这么说,后来他们在沪中的网吧重逢,他也这么说,就好像他欠着自己一句似的。
现在,她再次听到这句夸奖,却只从他语气里感受到了恰到好处的客套与疏离。
叶鹭来时的紧张感渐渐褪去,她微微后靠,只见陈晏起已经走到了自己的身后,他伸手推着她挪到窗前,外面的一树繁花开的正盛,他收回视线,妥帖地询问她要不要毯子。
“不用,温度刚好。”叶鹭心里百感交集,见陈晏起自己拉开椅子坐下,忙从带过来的纸袋里往外取东西,她动作到一半,就听到陈晏起突然说:“听伯凯说,是你救了我。”
剧院舞台事故的新闻闹得沸沸扬扬,警方在调查取证中发现,舞台四周的爆破装置和线路问题都是人为导致,但是沪中大剧院也存在人员管理疏漏,安全隐患密集的问题。
听宋枝枝说,女人早在几个月前就被确诊胰腺癌,她假扮自己引陈晏起上台,本就抱了同归于尽的死意,只不过她没想到会有人跟过来,也没想到过来的人恰好是自己。
此时听到陈晏起这么问,叶鹭立即从袋子里弹出四四方方的白色礼盒,她欠身递向陈晏起,“我无意中捡到的,听说是对你很重要的东西,特意拿来给你。”
陈晏起把盒子攥在手里,仿佛并不在意里面的物品,他视线落在叶鹭的腿上,语气不热不冷地问:“恢复的怎么样?”
说话间,陈晏起原本正在桌上写的东西忽然被风吹落在地,叶鹭下意识伸手去捡,指尖正好和他碰在一起,陈晏起即刻抽离,将那张纸和礼盒随手推到了桌子里面。
叶鹭收回视线,手指在裙摆上轻轻划过,道:“医生说再康复一段时间就能正常走路。”只不过,她以后再也跳不了舞了。
“还要感谢你当时的,”叶鹭微顿,目光再次迎上陈晏起的眼睛,语气已经轻松很多,“见义勇为。不然我这两条腿肯定就保不住,以后要是有任何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
“叶小姐不用觉得亏欠。”听到叶鹭自责,陈晏起公事公办道:“你救了我,我保护你,一命抵一命,我们两清。”
两清。
叶鹭感觉心口有些发闷,她攥紧轮椅扶手,脑海中突然浮现施岚波来沪中时探望她时,托人留给自己的那封信。
[阿鹭,妈妈知道,你不愿意见我,所以只能通过这封信向你道歉。]
[七年前,为了你妹妹能得到最好的治疗,妈妈不得不配合陈晏起演那样一出戏,如果因此对你造成了伤害,都是妈妈的过错,请不要怪罪任何人。]
[这张卡里,是妈妈这辈子所有的积蓄,还有你爸爸留给你的那份遗产,你给我之后,我一分钱都没有动过,现在全都给你。]
[妈妈知道,这辈子欠你太多,恐怕很难还清,但我毕竟不只有你一个孩子,一个家人,下辈子妈妈一定当牛做马补偿你。但这辈子,妈妈能给你的,也只有这些。]
[阿鹭,妈妈知道你从小就受了很多苦,但是以后记得要为自己活,好好照顾自己,不要生病,我不是个好妈妈,但我希望你能获得幸福。]
那天下着大雪,施岚波在医院门口等了叶鹭一夜,可她始终都没有下去见面。
霜花遍布的玻璃窗上,叶鹭使劲擦出一片痕迹,她看着施岚波蹒跚离去,眼泪砸在那张手写的信纸上,突然才觉得自己这些年执着的爱恨,就像一场无稽之谈。
近三十年里,她嘴上憎恨施岚波的冷漠,可心里总还是期盼着她分给自己一点点的眷顾,因此当初她主动示好,哪怕语焉不详,别有所求,她也从未有疑。
可现在,施岚波轻飘飘一句道歉,一封书信,一笔金钱,就要自己接受她的逼不得已,无可奈何,她甚至都没有挣扎的余地,就要被迫接受她想要的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而陈晏起呢?她从始至终都住在名为卑微的牢笼里,一面享受他倾尽自己全世界的馈赠,一面又自私地指责,厌弃他用见不得光的手段为她谋利。
因此,她恐慌,不安,哪怕拼上一条命,也想撇得干净。
可事实上,就像当年陈晏起假借抄作业为名帮她复习功课一样,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她铺平道路,他给她的一切,从头到尾都是干干净净,正大光明。
他不觉得这是一场交易,也从来没想过让她来还。
而现在,陈晏起和叶鹭两个名字之间仅剩的联系,不过是你救了我,我保护了你,就和那段再无人知晓的记忆一样,随着摆钟转动,两两相抵,一笔勾销。
“你还好吗?”水杯落在眼前,叶鹭下意识接起,便听到头顶陈晏起有些冷淡地问,“要不要找医生过来看看?”
“我没事。”叶鹭握着杯壁转了一圈,等到玻璃杯上的余温散尽,才抬手将它放在桌角,然后看了眼窗户道,“风有些冷,工作重要,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段先生。”叶鹭活动轮椅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笑道:“明天是正月初五,祝你健康如意,永远顺遂。”
冷调的阳光洒落男人的肩头,陈晏起微微颔首,他扭头示意助理送叶鹭离开,轻声道:“叶小姐保重。”
他说:“一路顺风,注意安全。”
*
时间永远都不会停止转动,就像是人的记忆,新的覆盖旧的,新人赶走旧人。
很长一段时间里,叶鹭都会想起曾经有座城市,里面住着她爱过的人,那里发生过的一切,就像是刻在她的骨血里,悲欢离合皆是脉搏。
再次回到沪中的那一年,她三十八岁。
整整十年过去了,她记忆里牢笼一般的黯淡城市,已经变成了时代进程中科技与环保并驾齐驱的国际化旅游大都市。
叶鹭望着这座生机毕现的城市,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寒潮未褪的二月,竟然能够盛开这么多的鲜花,城市里的每个角落仿佛都弥漫着清冷的甜腻,像极了她曾依偎过的那个怀抱。
她仰起头,正好看到街道对面的大屏幕上正在宣传这一年的沪中航展。
解说员正亢奋地解说着眼前的一架展品的飞控系统,叶鹭的目光却落在镜头里的醒目LOGO上再也挪不开眼睛。
很长一段时间,她其实都很惧怕听到“辰起”这两个字,也不敢再念出那个人的名字,就像很多年过去,她心里始终都留着一块疤痕,里面挤满了过去的疮痍。
叶鹭一直以为,辰起是始终都是陈晏起用来折磨自己的工具,他会用尽余生,身体力行地去报复每一个把他困在这里的人。
可就在此刻,她看着屏幕里的国之重器纷纷亮相,她突然发现,自己以为的肮脏的的工具,现在却成为了为国之重器国之人才,创造奇迹的摇篮,他曾经想做而没能做到的事情,现在却让更多人做到,甚至做的更好。
兜兜转转,陈晏起走回了自己的原点,以另一种方式回到了他的高处。
“还记得那次,在玻璃栈道上你说过的话吗?”很多年前的那个冬末,叶鹭记得她曾凝望着陈晏起,渴望能得到他的一句承诺,“我会去你说的高处,在那里等你。这一回,你不要再失约了,好不好?”
现在,他终于履行了他的诺言。
陈晏起不仅完成了他的理想,也是用十年时间,将辰起的痕迹,完完全全地渗进了她生活的点点滴滴,就好像他一直都铭记着他们的曾经,记得她的喜好,他在用全世界,不动声色地护着她。
梧桐树叶哗哗作响,叶鹭裹着大衣走在阳光遍布的石板路上,途径的小区门口突然涌出来一群背着书包高中生。
她站在人群里,忽然听到一阵熟悉的音乐。
“你别这么飞,往右,往左,不要挡住我,发射,连发啊!笨蛋!”
穿着短袖的男生低着头,像是完全不怕冷似的横屏抱着手机一直在指挥战斗,旁边的女生被他说得脸都红了,他还是一个劲地在抱怨,“你会不会玩啊,不要光丢炸弹,你讲讲策略行不行!”
“我已经很配合你了,刚刚要不是我,你早就死了!”女生委屈极了,她低着头,忍着四面八方的围观,小声反驳,“而且,我刚刚控制的多好啊,一个障碍物都没碰到,还击中了对面的尾翼。”
“打那有什么用!”男生还盯着手机屏幕,责怪女生说:“一看就没看我给你总结的攻略,打游戏也要讲战略的,你都不懂飞机,怎么击落它!”
女生沉默着,突然咬着嘴唇把手机塞进书包,别过脸不说话了。
“你干嘛啊?怎么又不玩了!?”男生见女生真的撂挑子不管了,连忙皱着眉道:“喂,你又闹什么脾气?马上就都要赢了,你别拖老子后腿!”
“不玩了,不玩了!”女生像是终于忍不住了,哭着喊了出来,“你就知道玩游戏!破游戏有什么好玩的,上课玩,吃饭也玩,和我一起回家你也在玩,到底游戏重要还是我重要。”
男生这才意识到女生的情绪不对,他依依不舍地把视线从手机屏幕挪起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收起了手机,走到女生旁边道,“好了好了!你哭什么?这么多人看着,也不嫌丢人。”
许是太久没有听到这样鲜活的打闹声,叶鹭不知不觉竟然就站在那听了半晌,林荫道上公交车缓缓而来,身后的女孩子也终于被男生哄得轻笑一声。
叶鹭忽然觉得眼眶有些酸胀,她仰头看向笼罩在道路两侧的瑟瑟梧桐,掏出手机,几乎是小跑着登上了公交的前门。
车门关上的一瞬间,站台上戴眼镜的女生惊呼了起来,随之而来的就是屏幕里一阵欢快的烟花响声。
旁边小情侣里的男生闻声立刻道:“同学,你通关啦?”
女生扶了扶眼镜,立刻矜持道:“嗯,第十六关,我拿到了心愿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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