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半阖着的主屋大门被人小心推开,随后是竹杖点地的声音,一个瘦小的身影在夜色中缓缓走来,“怎么还不睡觉。”
她声音压得很低,朦胧夜色照耀下正是之前和沐钰儿打过照面的盲眼妇人。
那沉默多时的身影也紧跟着动了动,快走几步,把人扶过来。
那影子落在男人粗黑的眉毛上,赫然是高足酉。
“睡不着。”他叼着那长长的烟杆子,含含糊糊说道,把人安置在唯一的石凳上,自己则掏出一个小马凳,高大身形窝着上面。
“把你吵醒了?”高足酉低声说道。
盲眼妇人伸手摸了摸高足酉粗糙的脸:“我也睡不着,自从来了洛阳,我便一直都睡不着。”
高足酉叹气:“天枢马上就好了,好了我们就带着阿正回家。”
“回去,能回哪里去。”盲眼妇人好一会儿才沙哑说道,“我就怕毛婆罗那混蛋,利用完我们就把正儿的事情捅出去。”
高足酉粗黑的眉毛立刻皱起,手指捏着烟杆,整个人阴沉着。
“我苟且多活了这么多年,早已看淡生死,他却还小,我只想让他过个正常人的日子,怎么,怎么就这么难啊。”盲眼妇人垂泪,啜泣道。
“也不难啊,不如和我们合作啊。”
一个笑眯眯的声音自两人头顶响起。
高足酉猛地起身,看向出声的地方,顺手把夫人挡在身后。
一个圆溜溜的脑袋自墙壁上冒出来。
“沐司直?”高足酉盯着那影子好一会儿,才犹豫问道。
“是之前来的那位女郎?”盲眼妇人敏锐问道。
沐钰儿半挂在墙上的身子立马往上提了提,随后坐在墙角,晃了晃腿,笑眯眯说道:“是我哦。”
“您来做什么。”高足酉一张脸冷了下来,粗声粗气地质问道。
“帮你解决难题啊。”沐钰儿轻轻一跃跳了下来,“我北阙办事一向靠谱。”
高足酉冷眼看着,冷笑一声。
沐钰儿眼珠子一动,随后又说道:“我们少卿可是唐家的人,少卿本人嫉恶如仇,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了。”
“沽名钓誉。”高足酉冷笑。
“放屁。”一个粗狂的声音紧接在同一个墙头响起来。
昆仑奴带着唐不言悄无声息入内,虽然没落地,但是听到有人骂郎君,也不耽误他骂人。
“你们唐家走到这一步,还不是踩着一个个人的鲜血上来的。”高足酉冷冷说道,“难道我说错了。”
唐不言咳嗽一声,淡淡说道:“但燕王之事确实和我们唐家毫无关系,当时祖父并不在洛阳,对此事也无能为力。”
高足酉脸色微变,垂在一侧的手瞬间握紧。
沐钰儿笑眯眯上前:“你瞧,我们少卿有理有据,很讲道理的。”
高足酉咬牙:“那厉太子之事,你们难道也不知,当年抄家的分明就是你们这群人。”
沐钰儿摸摸下巴,非常能屈能伸的甩锅:“是我师父没错,但和我没关系,我那个时候还没出生呢,但我师父现在已经走了。”
唐不言睨了她一眼,随后平静说道:“所以你收养燕王之子,是打算借着厉太子的名字害死陛下,送人去当皇帝吗?”
话音刚落,整个院子的气氛浑然紧绷,空气中只剩下夜风吹过的声音,厨房屋檐下的肉干也跟着晃动几下,就像这对夫妻此刻的心情。
“你,你说什么……”高足酉声音僵硬,冷冷说道,“还请两位贵人离开我的屋子,不让我就叫巡逻的武侯捕了。”
“那你叫吧,叫破喉咙也没人来的。”沐钰儿学着话本里恶霸的口气,嚣张说道。
“大监不必害怕,某今日来不过是想和两位把此事说个清楚。”唐不言声音放柔,温和说道。
“对,你们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沐钰儿板着脸,气势汹汹威胁着。
与此同时,昆仑奴的大眼睛狠狠瞪着两位。
一个白脸,两个黑脸,很快就把场面完全控制在手中。
“你们想问什么。”到最后还是盲眼妇人低声说道。
她伸手拍了拍高足酉紧绷的胳膊,示意他冷静下来,随后自己则扶着桌子坐了下来。
唐不言的目光在她的迷茫空洞的眼睛上一扫而过。
“您是当年燕王在房州时的绣女?”
唐不言对外老如妇孺一向和气,这般问着话,声音跟着温和下来。
盲眼妇人沉默,随后听着声音朝着唐不言‘看’了过来:“您为何这么问。”
“因为沐司直与我说过你手艺高超,一手纭裥绣格外出众,纭裥绣如今在民间流通,但在此之前却是宫廷绣法,还是高.宗时期的绣法。”唐不言解释道。
“原来,原来已经过时了。”盲眼妇人脸上露出僵硬的笑,那笑一闪而过,很快便完全敛下,“那现在流行什么?”
唐不言摇头:“我不知,但我身上的花纹也许就是。”
盲眼妇人沉默着,随后伸手,轻声说道:“这位贵人可以让我摸一下吗?”
沐钰儿眨眼,正打算说话,却见唐不言把手递了过去。
长长的袖袍垂落妇人面前,月光下的绸缎就像幽泉下的涟漪水光,袍面上的压金绣宝花纹流光溢彩,华贵异常。
盲眼妇人伸手仔细摸了摸,好一会儿才说道:“好精细的纹路,有点像从牡丹纹演变过来的花纹,不是寻常十字框架,而是在主花边缘用宾花填充,用四方连续,八方环绕的样式,刺绣的毛绒感如此明显,可见是反复抽拉过的,设计这个花纹的人乃是大家。”
沐钰儿自唐不言身后探出脑袋,一只手扒拉着他的手臂,顺手把他伸出去的手扯回来,紧盯着面前的妇人:“所以你承认了?”
盲眼妇人松开袖子,目光‘落’在沐钰儿身上。
“当日您来,我便有不好的预感。”她沉默一会,眸光落在紧闭的一间厢房内,“你身边那人无意说起阿正的样貌,我一听便知道不好。”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我不过是中等之姿,郎君乃是辽东平壤人,和大周人五官本就不同,加之他常年风吹日晒,面容黝黑,身形高大,我们两人模样普通,阿正却又是……”
沐钰儿想起当日见到的人,十七.八岁的小郎君正是张开了的年纪,面容白皙,脸型瘦长,五官温润,若是不说他是高足酉家中的孩子,大部分都会以为他是哪位教书先生的小孩。
那张脸长得和画中那位腼腆笑着的燕王,前高.宗太子一模一样,但一旦开始说话,神色健谈,笑容灿烂,完全就是一个市井长大的小郎君。
“他当真是?”沐钰儿目光看向那扇紧闭的大门。
屋内漆黑,没有一丝动静,甚至能听到呼吸声,显然外面这么大的动静,也没惊醒里面酣睡的人。
——倒是被养的心大。
“是。”高足酉低声说道,“他是燕王的幼子。”
唐不言长睫微动,缓缓吐出一口气。
当年陛下为赶尽杀绝,当年燕王被赐死后,府中一脉全都下诏诛杀,一个不留,三十六口无一生还。
“你们怎么逃出去的?”沐钰儿不解问道,随后又犹豫说道,“我听说,都是点人头的。”
高足酉冷笑一声:“许敬宗无耻小人,当年自然是一个也没放过,只是……”
“只是阿正是陛下被坐罪废为庶民,迁居黔州时,便托付给我的。”盲眼妇人开口说道,“我乃是殿下入住东宫时便赐给殿下的绣女,后来殿下降封梁王便也跟着去了房州,府中关系融洽,殿下脾气好,对我们很好,当时和郎君早早相识,在显庆五年开春没多久,我请求出府成婚……”
——“你从东宫跟着我来了房州,到现在也有十年了,你成婚我也是欢喜的。”
——“奴婢能照顾陛下起居,是奴婢福气。”
——“这些金银都是给你的……另外这一叠则是想要你帮我做最后一个事情?”
余下一叠更加丰厚的银钱被殿下亲自捧到她面前。
——“我家三郎去岁冬日出生,可惜跟着我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
殿下的声音不甚清晰,甚至可以说脸颊都开始模糊。
盲眼妇人自十多年的历史中回神,淡淡说道:“殿下请我为三皇子找一个好的归宿,不求大富大贵,但求心地善良,不仅殿下知道自己的处境可能不妙,便是我当时也是依稀察觉出不对劲这才想要早些出府的……”
“只是孩子还没送出去……”盲眼妇人沉默。
“殿下便罹难了。”高足酉沉沉说道,“当时山南道到处都在追查和殿下有关的人,我们夫妻狼狈逃了多月,夫人和三皇子相处出感情,我们便打算……”
“留下孩子,若是一旦被发现,你们可就……”沐钰儿看着两人沉默的脸,喃喃说道,“你们不怕吗?”
“怕,自然怕,若是不怕,怎么会逃到兴元府隐姓埋名这么多年。”高足酉苦笑,“只是再怕也不能对不起旧主之恩。”
上一个案子的鲁寂为了旧主不惜陷害现任太子,这个高足酉为了旧主,这辈子注定见不了光。
士为知己者死,泼天恐惧也不足为惧。
沐钰儿语塞,扭头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长长的睫毛微微下垂,遮挡住所有的情绪,等再抬眸时,那点隐晦的震动便悉数消失不见。
“你们带三皇子离开时,身边可有带什么物件?”他问。
“比如画什么的?”沐钰儿说。
“是因为毛婆罗把我供出来了嘛?”高足酉闻言,神色僵硬,“他说的话都是假的,他做的那些事情我一个也没参与,那个画是他逼我们拿出来的。”
沐钰儿眉间一挑,立马又凑过来:“什么画?他怎么逼你们拿出来的,他怎么知道你们的事情?”
两夫妻神色凝重,常年为生活奔波,让他们的眉间早早有一道深刻的皱纹,在此刻那痕迹更加明显了。
“是殿下刚被王皇后收养时,王皇后带他去御花园赏花时画的一副赏花图。”盲眼妇人开口说道,随后又解释道。
“这画本来是不画的,是当时……后宫又有一子,便有人提议要画一下,然后给陛下送去,也好表娘娘与殿下母子情深。”
王皇后这么着急过继一个孩子过来,便是当时的尚在后宫的陛下膝下已经有平安长大的长子。
“这幅画送给陛下看了吗?”唐不言问。
盲眼妇人点头 :“陛下和……她都看过了,但出人意料的是,陛下并没有选择留下来,反而是送回去了。王皇后大怒,本打算撕碎这幅画,却被太子殿下偷偷藏了起来。”
沐钰儿惊讶:“藏起来了,也就是说这画看过的人不多。”
盲眼妇人点头:“想来是这样的,当时也就照顾殿下的我、殿下本人、王皇后、高.宗,以及,她。”
沐钰儿突然明白为何陛下在第二次遇见幻觉时,神色如此狠厉,却又不肯说出到底看到什么东西,但笃定一定涉及到王萧旧人。
一副只被几人看过的画,且在认知中看过的人中,尚知道此事的人,只有她一人。
“所以这幅画后来是如此处置的?”唐不言又问。
高足酉说道:“殿下连同三皇子,一起给了我们。”
“殿下虽不是王皇后亲生,但王皇后对殿下很好,王皇后死后所有东西都被人毁了个干净,殿下当时只藏的住这幅画,哪怕后来去了房州也不敢扔,再后来殿下预感自己处境不妙,便将这幅画交给我们保管,说想要留个想念而已,可他不想要三皇子知晓此事,只想要三皇子今后平安长大,我们便一直替三皇子看着。”
“那毛婆罗是怎么知道的?”沐钰儿不解问道,“你们之前认识吗?”
“不认识。”高足酉冷硬说道,“此人心肠狠毒,我耻于与他为伍。”
“那他如何知道此事?”
高足酉眉心紧皱:“我也不知道,但天枢开工没多久他就找到了我……”
——“高足大监瞧着刚正不阿,心底却还是坐着赌博的买卖,这次打算在天枢内做什么事情。”
——“胡说八道什么,我要在天枢内做什么。”高足酉皱眉,不悦说道,顺手把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甩开。
——“不做什么,您千里迢迢来这里做什么,不赌?您把燕王的儿子留在身边做什么?难道只是爱心泛滥,想要照顾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滚,什么燕不燕王,我不认识。”高足酉声音微高,转身就要离开。
——“你想清楚了再走出这道门,我手里可有你们的秘密,你夫人可是从房州梁王府出来的,我若是告诉陛下,你猜你这个工作能不能保住不说,你们一家三口的性命,我觉得都不好说了。”
——“你,你想要干什么?”高足酉脸上闪过一丝杀气。
——“别生气啊,你如今也是大监了,做得好,已经前途无量啊,便是做一个大将军也不是没可能的,实在不行,就让你去高丽做蕃长、去做郡开国公,也是绰绰有余的。”
高足酉冷哼一声。
——“我听说你手边有一幅画,你只需要把那画给我,剩下的事情便都一笔勾销,我保证天下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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