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不言歪靠在影囊上,随口说道:“这是阿娘资助的道观,不必担心。”
沐钰儿这才开心笑起来:“少卿大气!”
唐不言难得没有讽刺,沐钰儿不由看过去,见他靠在影囊上面无表情地闭眼小憩。
“你不舒服?”沐钰儿为他倒了一盏热茶,“若是不舒服,等会到鲁府我自己下去就行。”
“你进不去。”唐不言低声说道,“外面都是人。”
沐钰儿不解,等马车刚在鲁府门口停下,这才知道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鲁府外面这条街到处都是暗哨。
“怎么回事?”沐钰儿放下帘子,大惊。
唐不言嘴角微微弯起,却看不出笑意:“落井下石之人自来就数不胜数。”
“那你等会怎么和我一起入内。”沐钰儿不解问道,“若是发现唐三郎也掺和其中,我瞧着也不太好。”
“不必下车。”唐不言淡淡说着,却又不明说这是何意。
沐钰儿:“?”
不过很快她就知道是为什么这般说了。
因为全程只要瑾微露面。
只见那辆外表普通的马车停在鲁家大门前。
瑾微快速给自己带了一个八字胡子,这才下来敲门。
紧闭的大门被打开,露出一张老仆的脸。
“贵人是?”老仆目光扫过大街,最后落在那辆马车上,谨慎问道。
瑾微脆生生说道:“我家女冠今日经过贵府,见贵府头顶乌云密布,邪佞重生,恐有大祸,真人入道十年,如今正记挂在平黄道中修仙问道,平日里斩妖除魔,抓邪去佞,今日掐指一算,与贵府有缘,愿为主家分忧解难,特让仆来敲门。”
沐钰儿听着瑾微脆生生的胡说八道,笑说着:“你这小仆撒谎都不带磕巴的。”
她笑着,却突然被人点了点肩膀。
沐钰儿不解扭头。
唐不言依旧靠在一侧闭眼小憩,手指却有眼一般,为她掀起半边车帘,正好露了半截日光来车内。
“原来是平黄观的道人。”管家惊疑不定,下意识把目光落在马车上,正好看到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说话。”唐不言低声说道。
沐钰儿立马板着脸,一本正经说道:“贫道乃平黄观紫薇道人。”
声音清亮平和,众人听得一清二楚,领口的金丝在日光下如灯烛荧荧,端得上精丽非常。
话音刚落,那半扇车帘应声放下,瞬间挡去所有人的视线。
肃然起敬,庄严肃穆的气氛顿时被渲染起来了。
管家有些犹豫。
“你这老仆好不知道好歹,我家紫薇真人在南市闻名,乃是最厉害的道人,贵府如今阴气蒙面,邪魅凶煞,分明是主家有难,真人好心,你却推诿不理。”
管家大惊,看向那马车的目光顿时恭敬起来。
就在此时,一个小丫鬟悄然而来,在管家耳边低语了片刻。
“这……”管家眼波微动,点了点头,随后侧了侧身子,“道长不妨入内说话,快进快进。”
管家让人开了正门,放下门槛,亲自牵马入内。
瑾微目光在那个低眉顺眼的小丫鬟身上一扫而过,随后驾着马车,慢慢悠悠入了鲁家大门。
沐钰儿坐在车内,斜眼看他:“少卿装神弄鬼的本事一流啊。”
唐不言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就像一尊玉雕的人像,并不搭理沐钰儿。
沐钰儿摸了摸袖子,又从中拿出黄符,自来熟掏出笔墨,随后趴在案桌上窸窸窣窣写着。
唐不言睁眼,正看到她在鬼画符,动作极快,眨眼时间就写好一张,放在嘴边吹干墨迹,随后放在一侧。
唐不言:“……”
“这是做什么?”他问。
沐钰儿漫不经心说道:“演戏演像一点,这东西到时候让他们烧一下,贴一下,免得被人发现不对。”
“你们道家还能这么随意画符。”唐不言眉尖一动。
“谁说是胡乱写的。”沐钰儿大怒,“这是平安符,我会写的,我学过的!平日里买三文钱一张的!”
唐不言伸手,冰白的手捏着那张黄符放在自己面前仔细观摩着。
手指秀白如玉,黄符字迹潦草。
沐钰儿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抽回黄符,顺手用糕点盘压着。
——气死,这么一比,确实有点拿不出手了。
“你为何学过这个?”唐不言冷不丁问道。
沐钰儿画符的动作慢了下来,随口说道:“以前家里隔壁住了一个游方道士,跟着道士学的,道士还说我有慧根呢,还说我命中有大劫,只要我出家才能平安,可把张叔吓坏了,见了那道士就没好脸色。”
她颇为得意地走了皱鼻子,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唐不言收回视线,轻声问道:“顾家不管你?”
沐钰儿写符的手一顿,随后便有些心疼地说道:“浪费一张黄纸了。”
唐不言见她小心翼翼把黄符叠起来,放在另一侧。
“管的啊。”她漫不经心说着,“顾叔对我挺好的。”
“我自己不要的。”她露出一笑,显得几分符合这个年纪的天真稚气来。
唐不言静静地看着她,最后移开视线。
沐钰儿是顾英的私生女之事在洛阳并不算秘密,想当初顾英若是没被旧事牵连,如今还是顾家头一等的郎君,哪怕有个私生女也会得到精致的照料。
锦衣华服,翠翘珠碧,这性子,也该是个张扬的小娘子。
马车停了下来。
沐钰儿把写好的黄符猛地吹了几口,羡慕说道:“这个墨真好,干的真快。”
她把黄符对折放进暗兜里,然后好奇地掀开车帘到处打量着。
马车竟然直接进了内院。
“不会是认出我们了吗?”沐钰儿见状嘟囔着。
果不其然,马车另一边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是唐少卿吗?”
沐钰儿立马跟小猫儿一样,翻个身,立马扭头掀开另外一边车帘,一掀开就和一双红肿的眼对了上去。
那人大概没想到车内真的有一个俏丽的小娘子,也吓得愣在原处。
沐钰儿眨巴着眼,立马正色,一本正经地做了一个稽首礼。
“您是?”中年妇人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惊疑问道。
沐钰儿正准备说话,又冷不丁看到自己袖口的道纹,一时间有些纠结,扭头去看唐不言,眉心紧皱:“我该怎么介绍自己。”
唐不言见她滚圆的大眼睛,懵懂天真,不知为何觉得有些手痒,可只是借着起身的动作,直接越过她走了出去。
“她是阿娘观中的一个道士,也懂一些寻人之法,掐算极准,可以帮您找到鲁令史。”马车外唐不言温和说着。
这人瞧着高冷疏离,可一旦垂首与人温和说话,就像高高在上的神佛降临人间,简直是无往不利,想来没有人可以不被他哄骗。
“原来如此。”鲁夫人松了一口气,“去岁意外得知平黄观乃是唐家资助的道观,刚听丫鬟说有平黄观的女冠来,就想着是不是,是不是殿下……还没忘记我夫君。”
鲁夫人哽咽着,泣不成声的说着。
“鲁令史才学出众,如今失踪十几日,殿下自然担忧,但今日确实是这位道长掐算出来的。”唐不言三五推做二,把一切甩到沐钰儿头上。
沐钰儿万万没想到唐不言撒起谎来,连着磕巴都不打的。
她心中如此想着,但还是借着时机,乖乖下了马车,一副仙风道骨模样,站在唐不言身后又行了一礼。
鲁夫人也跟着福身回礼。
“是妾身失态了。”鲁夫人擦了擦眼角的眼泪,“诸位进屋说话吧。”
沐钰儿故作矜持地点了点头,瑾微则上前扶着郎君。
“唐少卿这边请。”鲁夫人带人去了内院正堂的暖间。
沐钰儿跟在身后,抬眸打量着整个内院布局。
整个鲁府采光虽一般,但布置得格外精巧雅致,处处可见的小心思,一簇簇的花和修竹随处可见,偌大的厅堂并无遮挡,一眼望到头,干干净净,一看便是主人花了心思的。
鲁夫人颇有眼力见,见唐不言脸色冰白,心知唐家这位小郎君体弱,还特意多生了几个炭盆。
“有劳。”瑾微脸上露出笑来,点头致谢。
“不敢。”鲁夫人请人坐了上方,这才在右边陪坐,“府中之前放了不少人离开,但还是怕人多嘴杂,惊扰到唐少卿,是以不敢让丫鬟们上茶,还请郎君恕罪。”
“不碍事。”唐不言颔首,再一次安抚着,“夫人不必心急,您仔细说说鲁令史当日的事情,好让这位真人寻人。”
他指了指沐钰儿。
沐钰儿立马高深莫测端着架子,站着他身侧。
鲁夫人一直慌乱的心,在唐不言一而再地镇定安抚下,终于安静下来,只是激动地看着沐钰儿:“当真可以寻人?”
沐钰儿眉眼低垂,故作淡定说道:“还需夫人配合。”
“配合配合,一定配合。”鲁夫人眼底泛着泪痕,双手紧握,“我夫君,夫君一定是平安无事的。”
沐钰儿盯着她悲伤的眉宇,突然眉尖一动,用拂尘戳了戳唐不言的后背。
拂尘颇尖,戳在春裳上带着一点刺痛,唐不言身形微动,变换了姿势,顺便避开了这只爪子。
沐钰儿立马不高兴地轻哼一声。
“还请夫人把当日的事情仔仔细细说一下。”唐不言自然听到那动静,嘴角微微抿起,咳嗽一声,温和说道。
鲁夫人擦了擦眼角的眼泪:“妾身最后一次见夫君,是在清明前一夜,也就是三月初四,其实那夜也并未有任何特别,夫君当日在东宫为殿下讲学,直到子时才匆匆回来,第二日天不亮就走了,说是宫尹府事务繁忙,这也是常事,所以妾身便为夫君整理好衣服和早食,谁知就出门净个手的功夫,夫君就走了,连着早食都没带。”
“如此着急,可有说过是何事?”唐不言问。
“没有。”鲁夫人摇头,“夫君很少与妾身谈论公务。”
“那鲁令史最近可有什么异常?”唐不言问,眼角微动,就看沐钰儿已经自己寻了一个左边的位置跟着坐了下来,掏出熟悉的笔和字,窸窸窣窣地划拉着。
唐不言收回视线,捏了捏指骨。
幸好鲁夫人还沉溺在悲伤中,并无发现不妥之处,只是沉默片刻摇摇头。
“没有,我家夫君沉默寡言,我们虽成婚多年,但一直……”鲁夫人轻咬唇角,随后僵硬转移话题,“夫君不爱说话,妾身,妾身真的不知。”
唐不言沉吟片刻,眸光微垂,随后又问道。“鲁令史最后一次出东宫的长随能否见一下。”
鲁夫人点头,随后为难说道:“那长随样貌丑陋,还请少卿和道长多多包涵。”
沐钰儿不解:“长随不是一般都是跟着外出的,为何选一个容貌丑陋的。”
“这是郎君自己选的,那长随虽长相不堪,可性格很好,郎君很喜欢,且出门在外也不过是驾驾马车,搬搬东西,不用见人。”鲁夫人温柔解释着。
说话间,一个穿着灰褐色的长随低着头走了进来。
他身高六尺上下,肩膀极宽,显得人格外消瘦,露出的一双手手指极长,但到处都是红疮。
沐钰儿盯着他的脸看,脸色黝黑,右脸脸颊竟是被火烫伤的痕迹,坑坑洼洼,乍一看格外吓人。
“奴拜见夫人,各位贵人。”那人跪了行礼,声音沙哑难听。
“行风,你来说说最后一次见郎君的情形。”鲁夫人温和安抚,“不必害怕,实话实说即可。”
行风低头,整个人躲在阴影处。
“三月初四,奴驾车在东宫门口角落处等大郎,直到子时郎君才上马车。”他声音有种嘶声力竭的衰弱,“三月初五,也就是清明当日,郎君出门却没有叫奴,奴也是后来才知道郎君独自一人出门了。”
沐钰儿问道:“初四日那夜,你接上郎君,可有说什么?”
行风摇头:“郎君不爱说话。”
沐钰儿扬眉。
这是她第三次听到别人对鲁寂的评价是不爱说话了。
一个不爱说话的人失踪往往是最难找的,这代表他留给别人的信息非常少。
“你那日接上郎君的事,仔仔细细再说一遍。”沐钰儿问。
行风在阴暗处的身形动了动:“那日郎君出门已经子时,那时已经下了雨,郎君自嘉福门出来,并未撑伞,只是带着帽子,大氅下摆都是泥,他见了奴也不说话,只是神色匆匆上了马车,奴回府后马车直接进入后院,郎君并未回房休息,直接去了书房,奴住在外院,给郎君打好水,便回去休息了。”
唐不言扭头去看鲁夫人:“鲁令史当日住在书房?”
鲁夫人点头:“当日郎君确实住在书房,有时候回家晚了,妾身每日睡得不安稳,他便不回打扰,只是住在书房。”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鲁夫人问道,“若是没有便让行风回去吧。”
唐不言去看沐钰儿,沐钰儿摇了摇头。
行风很快便躬身后退,一拐一拐地离开了。
“府中当日可还有其他人与鲁令史说过话?”唐不言问。
鲁夫人摇头:“不曾,郎君进了书房,我们便不能去打扰。”
沐钰儿盯着纸上关于鲁寂的信息,皱了皱眉。
——沉默寡言、作息规律。
这样的人往往意味着无害,可一旦失踪就像泥牛入海,很难找到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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