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微瞧着比之前瘦了一圈,小脸蜡黄,虽然也不耽误他挂脸的长度。
“你怎么来了?”她站在车窗边,低声问道。
马车内传来一阵低咳声,随后几根苍白的手指轻轻掀开车帘,露出一张冰白的侧脸,衬得一双漆黑双瞳越发幽深。
大概是大病初愈,沐钰儿觉得他的呼吸都格外轻,整个人越发像冰上的那一簇雪,冷沁沁的。
“少卿病好了吗?”沐钰儿问,拿出腰间的郫筒酒,“之前的杏酒是答应给少卿的礼物,这个郫筒酒是给少卿那日替北阙掏出月俸的谢礼。”
唐不言垂眸去看。
那只手懒洋洋地勾着青竹筒,那只青竹筒外面刷上红旗,上端用铁丝勾着,简单古朴。
“这酒只能春日酿,其余时候都酿不好,我用的是茶靡花和糯米,还加了一点甘草等草药入味,清冽彻底,入口就跟梨汁、蔗浆一样。”沐钰儿递了过去,看着他苍白的唇,“病了也可以稍微浅尝一点。”
唐不言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到底听进去没有。
“不过放不了多久,别驾要早些饮完,免得时间久了口味变了。”沐钰儿多嘴说了一句。
唐不言咳嗽一声,伸手放下帘子:“上来。”
沐钰儿眨了眨眼,扭头去看瑾微。
瑾微早早就放下踩凳,可见主仆两人一早就开始等人了。
沐钰儿上了马车,洛阳的春日还带着寒意,可马车内还是生满了火炉,一入内就有些闷热。
她熟门熟路找了个位置坐好,顺手找个带着寒意的暗格,把郫筒酒塞了进去。
“这酒酿的时候温度要高一些,贴近春日的温度,但酿好了就要温度低一些,我之前都是放在井水中的,我给你放进暗格里免得闷坏了。”
唐不言只是看着她熟练的动作。
两人各自无言,沐钰儿看着唐不言黑漆漆的眼珠,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马车内暖洋洋的,可唐不言依旧毛裘披身,脸上发白,只听他咳嗽一声,声音沙哑说道:“听说昨日你来寻我,母亲不知缘由替我把你挡了回去。”
唐不言这样子一看就病得不轻,唐夫人把人挡下情有可原。
沐钰儿理解点点头:‘我们昨日在安然桥大风车的位置找到几个尸块,找不到太多线索,菲菲那边验尸想要蒸尸,但一直找不到家属,本想问你签一个单子。”
唐不言点头:“让陈仵作验吧,我过几日来签单子。”
沐钰儿没想到他答应地这么爽快,脸上露出笑来。
“太子殿下把事情与你说了?”唐不言眼尾看到她顿时开心起来的样子,不由抿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说回正事。
沐钰儿点头,试探问道:“我听说是唐阁佬建议的?”
“是我如此建议阿耶的。”唐不言眉心微蹙,像是强忍着不舒服。
沐钰儿忙不迭给人掀了点帘子。
唐不言顺势看过来。
“车内太闷,对呼吸也不好,不如通通风。”她沉默片刻,忍不住多说一句,“堵不如疏,严严实实得保护未必是好的。”
一阵阵冷风吹在脸上有些冷,却也带走喉咙间的挥之不去的沙哑。
“殿下处境司直想来也知道一二。”他收回视线,继续说道,“所以此人务必尽早找到。”
沐钰儿点头。
若是上位者权重,东宫势必微弱,此消彼长,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但我有一事不明。”沐钰儿乖乖举手问道。
唐不言睨了那手掌,最后看着她扑闪的大眼睛,微微颔首,示意她直接开口。
“鲁寂进宫就是讲经,人不见了那就再换一个。”她不解问道,“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我看殿下似乎格外紧张害怕。”
唐不言侧首看她,冷不丁问道:“我若是答应给你一百两银子,事到临头,又变卦说只给你十匹绸缎,你可会生气?”
沐钰儿认真想了想,最后眉心狠狠皱起,握拳气愤说道:“太过分了!大骗子!”
唐不言嘴角微微扬起,随后身形微动,整个人越发窝进身后蓬松绵软的大氅中,淡淡说道:“此事与之同理,陛下和殿下本就关系平淡,且陛下金口玉言以下,东宫承旨而出,可事到临头,东宫突然把鲁寂换下不说,鲁寂经学出众的名声已经入了圣耳,殿下去哪里再去找比他还要出众的人送入宫中。”
沐钰儿愣愣地看着他,不解说道:“可,就换个人讲学而已?十匹绸缎卖了不是也有将近一百银子。”
“可陛下听得重来就不是佛经。”唐不言看着那双懵懂的瞳仁,意味深长说道。
沐钰儿一怔。
“双章兄弟权势在滔天,也不过是媚宠之人。”唐不言口气极为平淡,“可世人避之不及,是为何。”
“因为……陛、下。”沐钰儿声音倏地变轻。
“陛下是再借双章的手敲打……东宫!?”沐钰儿大惊,“这是为何?”
唐不言收回视线,眉宇间显出几分倦色,靠在车壁上,声音都虚弱了几分。
“姜家若是权势大消,你觉得是谁最为受益。”唐不言半阖着眼,淡淡点拨着。
沐钰儿犹豫一会儿:“东宫?梁王和太子早已不容水火,梁王颓势,确实是太子受益。”
她话锋一顿,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脸上露出紧张之色:“陛下是觉得科举舞弊案是太子指使的。”
毕竟科举舞弊案如今最高也只杀了一个礼部的侍郎,世人都道是陛下打算对梁王网开一面。
可如今看来,陛下高抬贵手的是……太子!
“真的是太子?”沐钰儿犹豫问道,脑海中蓦地回想起太子殿下那张愁苦惊惧的脸。
唐不言伸手揉了揉额头,雪白的额头顿时被掐出红痕。
“此事确实与殿下无关。”唐不言沉吟片刻后继续说道,“这位鲁寂就是扬州人,文明元年第六十九名进士,本没有入东宫的资格,可偏偏殿下圣历元年入住东宫后,亲自点他入宫尹府,这些年来对他也颇为照顾。”
沐钰儿把这事在脑海中回味了一下,蓦地问道:“那为何还要敲打殿下?难道……”
她倒吸一口冷气:“陛下不信!?”
唐不言抬眸看她。
一时间不知道惊叹于她的敏锐还是无奈于她的迟钝。
“那瑾微不是白挨打了。”沐钰儿小声抱怨道。
唐不言蹙眉:“你怎么知道?”
“殿下说的,还说你还跪了两个时辰,直接病倒了,惊动了太医。”沐钰儿老实说道,“陛下都罚你了,是觉得你包庇太子吗?还是觉得你事情办的不好?”
唐不言放下手,淡淡说道:“办事不利。”
“那说明殿下是认可此事是结了了的。”沐钰儿不解,“那为何还抓着那位鲁寂不放?”
唐不言扭头盯着窗布上的光晕沉默。
沐钰儿自言自语:“所以科举案到底谁是主谋,陛下知道,或者说根本不在意,她要的不过是双翼平衡,讲经的人到底是谁她也不在意,她要的不过是……两边各自安分一些。”
唐不言抬眸看她。
“懂了,这就去把那个鲁寂找出来。”沐钰儿眨巴眼,“要是他被人姜家,或者双章兄弟绑架了,更甚至被其他人杀了,这可如何是好?”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沐钰儿点头。
“郎君,到了。”马车停了下来,马车外传来瑾微的声音。
沐钰儿掀开帘子看了一眼,突然惊讶说道:“平黄观,来这里做什么?”
“司直打算正大光明上鲁家门?”唐不言平淡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前脚刚进,后脚千牛卫就要请你入宫了。”
沐钰儿不服气:“自然不是,我本来打算翻高墙上去的。”
唐不言咳嗽一声,呵斥道:“偷偷摸摸,不成体统。”
“那你有什么好办法。”沐钰儿抱臂,不悦质问着。
“你不是说紫薇道人南市闻名吗?”唐不言拢了拢披风,那双黑如宝石的眼珠静静地看着她,“更衣吧。”
唐不言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莫名的磨耳,听的人耳朵痒痒的。
“紫薇真人。”
作者有话说:
狱案之重,不敢萌一毫慢易之心——宋慈说哒!
第37章 银老案
装神
马车停在一家道观前。
黑底金字的平黄观三字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嘶, 这道观……”沐钰儿站在门口犹豫。
“怎么样?没进过吧。”瑾微抱臂,得意说道,“这可是我家夫人资助的女冠道, 洛阳城内数一数二,里面的道长性格温和,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人,可不是骗子。”
沐钰儿摸了摸鼻子, 呐呐说道:“确实是真才实学, 温和也不一定吧。”
瑾微莫名察觉出一丝不对劲,警觉问道:“你不会得罪过这里的人吧?”
沐钰儿眨眼,一脸无辜。
“呵, 你这人闯祸的本事真的是洛阳排的上名的。”瑾微瞬间无语,随口问着, “得罪谁了?”
“应该是……”沐钰儿摸了摸下巴,“庵主吧?”
瑾微倒吸一口气。
“如何得罪的?”
“就是口头上理论了几日, 没有分出……”
沐钰儿还未说完,大门就被一个小沙弥打开。
小沙弥还没看到那辆马车, 就和台阶的沐钰儿来了个四目相对, 随后立刻惊恐大叫起来:“师父师傅,紫薇道人又来砸场子了。”
沐钰儿躲到瑾微身后。
小沙弥喊来人, 这才发现外面还有人, 还是认识的人。
“瑾微施主。”她觉得自己刚才有些失态, 耳朵微红行礼。
瑾微看着面前一团乱局,不由对沐钰儿惹事的本事叹为观止。
“清心寡欲的出家人都能被你惹出火气来。”他拧眉,“到底怎么回事?”
“就是论道而已。”沐钰儿躲在别人身后, 理直气壮说道, “她们说不过我。”
“分明是你强词夺理。”小沙弥口齿伶俐反驳着。
沐钰儿慢悠悠说道:“怎么能是强词夺理呢, 早就说过若是真的出世,何苦整日戒律森严,警醒于心,人若多在自苦,有如何称得上出世,再说了出家人贪嗔痴慢疑都改去除,你们怎么见了我还生气了。”
瑾微乍一听,竟觉得有些破道理。
就在此时,车壁上传来一声敲打声。
瑾微连忙回神,板着脸说道:“不说这些了,今日郎君是有要事的,你们快带她更衣,不要耽误郎君大事。”
说话间,平黄观的主持走了出来,眉眼苍老,眉眼出的皱纹耷拉着,此刻抬眸,见了沐钰儿,拂尘一甩,抱拳行礼:“紫薇真人,福生无量天尊。”
沐钰儿同样抱拳执礼:“自水道长,福生无量天尊。”
“不敢耽误郎君大事,真人这边请。”自水道长伸手请人入内。
唐不言在车内听着外面热闹了好一阵子,见终于安静下来,不由摇了摇头。
沐钰儿性格跳脱,却并非无礼之人,能让平黄观如此严正以待,看来紫薇真人之名看来确实响亮。
唐不言咳嗽几声,半歪着身子,靠在影囊上,闭眼小憩。
马车闷热,可他身上却一阵接一阵的恶寒,一张脸越发冰白,只是脸上看不出任何异色。
鲁寂失踪看似小事,却牵一发而动全身,剑指东宫,不得不让人警惕。
他惯会忍耐,昨日才能起身,听闻此事,便强撑着身体查办此事。
大概两炷香的时间,大门再一次打开,外面再一次热闹起来。
听着平黄观的关门声显然送客极快,半点面子也不给。
“沐司直这般打扮起来,还有几分人模人样,怎么还这么不受人待见啊。”瑾微看着自台阶下走下来的人,挑刺说着。
“你家郎君待见我就行,毕竟还要一起共事呢,再说若是再办不好,岂不是又要让您老挨打了。”沐钰儿笑眯眯的声音,只是听着不太好心。
瑾微大怒:“还有脸说,若不是你把证词拖着不给,哪会出这么大的纰漏。”
“你家郎君也不是很多事情没与我说。”沐钰儿反唇相讥。
瑾微气极:“你,你这人好……”
“我好坏,好无礼,好倒打一耙是不是。”沐钰儿接过他的话,皱了皱鼻子,故意拖长调子,慢慢悠悠地挑衅着,“可你家郎君很需要我呢。”
“还要我帮他找人呢。”
“还要喝我做的酒呢。”
唐不言自沐钰儿得意的挑衅中睁眼,伸手揉了揉额头,敲了敲车壁,提醒两人该上车了。
瑾微和沐钰儿听到动静,偃旗息鼓,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出几分下回再战的杀气。
沐钰儿上了马车,唐不言抬眸扫去。
只见沐钰儿头戴金箔制成的莲花簪冠,内着天蓝色小衣,下着同色长裙,小袖衣束入裙腰中,外穿对襟雪色道袍,下穿皮质远游履,衣摆领口皆绣着精致的云烟纹,端庄大气,颇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如何。”沐钰儿张臂,得意问道。
唐不言收回视线:“嗯。”
“平黄观什么都好,就是每次出门讲经衣服都是花里胡哨的。”沐钰儿小心翼翼摸了摸袍子,“我之前去摆摊都穿最简单的黄袍,若是坏了岂不是要赔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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