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凌子良和杜夫子收回目光,继续看去院中。 “什么时候回去?”杜夫子问,他已经五十多岁,鬓间斑白,脸上有了岁月的沧桑。 凌子良手搭着轮椅扶手,眼中无波:“无双想在这边过年,而我正好借这段时日将事情办了。” “子良,”杜夫子皱眉,压低声音,“你没跟她说?准备瞒到什么时候?要我说,现在就带着她离开,莫要再做多余的。” “可,我凌家受了太多,”凌子良一向温润的脸沉下,手下发紧,“杜叔,还得谢谢您,才让我知道无双回了观州。” 杜夫子摇头:“你真要拿一个乌莲寨,对抗朝廷?” 凌子良眉眼一弯,看着女子从自己房里出来,手中抱着一件他的衣裳:“即便不对抗,我也要将当年的真相公诸于世。” “你呀,”杜夫子无奈,费尽口舌仍是劝不动,“明明知道今上派的人就在观州,你真敢动?” “敢。” 无双只道凌子良和杜夫子在谈事情,自己出了学堂,往布庄走去。 转过街角就有一间不错的布庄,她进去说明来意,掌柜便摆出几样布料,说都是好的,让她来挑。 掌柜还要顾及别的客人,留着无双自己在这一处挑选。她来回翻看着布料,想到自己带着的凌子良衣裳,便拿了出来,想对比一下颜色纹路。 她把衣裳平展开,往一块料子上放。 “吧嗒”,一声闷响,一枚物什从袍衫中掉落,躺在地上发着冷光。 无双弯腰,将物什捡起,沉甸甸的。是由白银铸制的一块牌子,比手掌小一些,做成了狐狸的样子。 “白。”她翻过牌子,背面只有这么一个字。 狐狸,白,白狐狸! 无双手心攸地收紧,不怪她瞎寻思,只是看到这牌子的第一眼,就下意识联想到白狐狸三个字。 谁人会做这样一枚牌子带身上?她就记得龚拓身上有一枚兵符,有些将领并未见过他本人,是以会用此做身份证明。 刻着的“白”字上,分明还留有印泥的痕迹…… 浑身一个激灵,无双无法把大哥和乌莲寨的那个二当家联系在一起。怎么可能呢?大哥的腿不方便,那些凶狠的贼匪怎能听命于他。 接连着,劫官银、绑官员…… 她魂不守舍的站起,草草将那件衣衫卷起,转身跑出了布庄。 布庄掌柜吓了一跳,回头赶紧看看自己的货安好,才放下心。 无双折身往学堂回去,心中满满的疑问需要解答。 夕阳西下,整条石板路染成橘色。 “无双。”龚拓从客栈出来,就看见眼前人影一闪,下意识出声。 住在这间万盛客栈,有个最大的利处,就是能碰见她。不管她去找凌子良,还是接送曹泾,差不多的时辰总有碰上的时候。 无双心里正乱,听到这个声音,脚步一慢。后头的人趁着这个功夫,就走到她跟前。 “有件事想问问你,你知道小孩子的三朝酒,应该送……”龚拓站在两步外,看见无双苍白着脸,压下了原本要问的话,皱了眉,“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无双将银牌子紧紧攥着,生怕露出一点来,叫龚拓发现。 难怪,他曾跟她说过,小心大哥,说大哥底细不明。其实,龚拓也在怀疑大哥。 想到这一层,无双闭唇不语。官匪不两立,龚拓要是查到大哥是白狐狸,以他的作风,必然是将人抓起。 “是不是,”龚拓看进无双的眼中,在里面抓到些许惊慌,“余冬菱找你麻烦了?” “没有。”无双否认,随后低下头,绕开他走了过去。 “无双。” “无双。” 两道男子的声线,在同一时刻交汇在一起。 无双站住,看着找过来的凌子良。书童给他推着轮椅,他身上披着厚实的斗篷,脸上带笑。 “良,良先生。”她叫了声,知道身后龚拓正在看着她。 “这是傻了?”凌子良笑出声,视线落在无双手里的那件衣衫,面色不变,“管自家大哥叫良先生?” 无双惊讶的看着凌子良,他就当着龚拓的面承认了自己身份?而且,怎么看都有些挑衅的意思。 凌子良面色不变,摇着轮椅到了无双面前:“没有相中的料子?也罢,明日去别家看看。” 他拿回自己的衣衫,手指轻巧的从无双手里勾走了那枚银牌。 “嗯,”无双点头,嘴角缓缓一勾,“没有合适的。” 兄妹俩彼此相视,随后无双跟着一起往学堂的方向走。 “且慢。”身后一道声音。 很快,龚拓到了兄妹俩前面,唇角带出一个弧度,视线落在凌子良身上:“龚某得知良先生从江北而来,刚好我这边有件棘手的事,不知先生肯否赐教?” 凌子良微扬着脸,橘色霞光让他看上去少了苍白,但是仍旧清瘦,他客气回以一笑:“赐教不敢,请吧。” 作者有话说: 姐夫:阿然,她们想看咱俩羞羞。 无然:呸!
第44章 重新回到学堂, 无双跟在凌子良身侧,不时感受到龚拓的目光。 相对于她心中的忐忑,凌子良面色不变, 指着书房请龚拓进去,后者颔首应允。 两个男子进到书房, 分坐在桌子的两侧。 “无双, 泡些茶来。”凌子良对无双一笑,眼神中给她一个安定。 无双点头,随后走回廊下,将门关上。 房中有些暗,炭盆里的炭烧得差不多了。凌子良弯腰捞起两块炭,手一扬扔进炭盆中,火苗子重新燃起来。 龚拓不语, 眸中映着凌子良的一举一动,最后视线落在人的双腿上。 那的的确确是一双废腿, 他看得出。战场上缺胳膊断腿的人不在少数,后面养好了, 就在军营中做些杂物事儿, 装是装不出来的。 感受到他的视线,凌子良不介意的笑笑:“治不好了。” “既然先生自称是无双大哥, ”龚拓语气一顿,唇勾着弧度, “那便是凌家的大公子,凌子良?” “哦, ”凌子良将轮椅转回桌前, 拿了巾帕擦拭手上炭灰, “很久没人这样叫我了。” 他算是承认了。 龚拓环顾一下不大的书房, 简简单单:“你从江北来,可知那边的乌莲寨?” “当然,”凌子良也不隐瞒,直视龚拓,“江北紧靠乌莲湖,乌莲寨就在湖中的某处。可惜我腿脚不便,出趟门都麻烦,没进过湖里。” 两人说话平缓,俱都是优雅做派。 门开了,无双端着托盘进来,抬眼打量着两个男人,完全看不出他们在想什么。 这俩人根本就是敌对的,心中猜不透,这两人是否知道彼此的真正身份。总感觉这样安静坐着的两人,其实暗中已经有来有回的较量了一番。 她收敛心神,将两盏茶分别摆好。 “我自己来。”龚拓不待无双动手,自己先伸手,将托盘上的茶盏捏了过来。 他的手指不经意碰到她的,随即很快收回。 无双没说话,收了托盘从书房离开。 两人方才的举动,凌子良看在眼里,放于桌下的手攥起,儒和的眸底浅浅布上阴霾:“还不知道怎么称呼?” “龚拓。”龚拓报出名字,也未隐瞒。 凌子良看他,随后一笑:“原来是都尉大人,失敬。” 失敬。龚拓可没在凌子良的身上看到丝毫敬意,甚至有着敌意,虽然掩藏的很好。 都亮明身份,有些事也没有必要遮遮掩掩的,龚拓握上茶盏,眼帘一垂,“为朝廷查一桩案子,牵扯了乌莲寨,所以才冒昧来请教良先生。” “应该的,”凌子良颔首,“大人为民除害,鞠躬尽瘁,我若知道什么,必当一一告知。大人还有什么想问的?” 龚拓摇头,本就是彼此试探罢了,能问出什么? “没有?”凌子良抿了口茶,放下茶盏,“既如此,我便来说说我。” 龚拓看过去,静等着对方开口。 凌子良面色和润:“无双是我妹妹,她现在只想过自己的人生,望大人高抬贵手,放过她。” “无双?”龚拓微不可觉得皱了下眉,看来凌子良早早之前已经知道他。 “是,”凌子良口气淡了下来,嘴角好歹还维持着一点笑,“她不再是伯府的奴婢,你无权干涉她。” 后面简单说了几句,龚拓起身告辞。 从学堂离开的时候,天已经黑下。 龚拓肯定凌子良有另一个身份,可他没有证据。 这厢,无双见龚拓离开,进到书房。 凌子良已经坐去书案后,握着一卷书看。 “大哥,”无双走过去,把烛台往人那边推进了些,“我们走罢,现在走,去你居住的江北。” 她有预感,继续留在这儿,凌子良和龚拓迟早会发生矛盾。 凌子良放下书,知道无双是发现了自己的令牌,追出去的时候到底晚了步:“好,年节后就走,和嫂子一起过完节。” 无双心里算了算,还有七八日,那边等等罢,左右突兀离去,云娘又得担忧。 “无双,”凌子良身子往前凑了凑,借着烛光看着妹妹的脸,“你长大了,有些话放在心里不说。大哥想问你……” 有心问她对龚拓什么态度,可实在不知怎么开口。还有,她察觉到他是白狐狸了罢? 眼看无双在等着他的问题,他只能笑了笑找个借口:“改日,一起给父亲扫墓。” 无双应下,兄妹相逢,是该一起去父亲坟前说说。 。 腊月二十五,是豆腐三孩子三朝酒的日子,招呼了不少邻里,云娘和无双也在内。 先前就往家里送了喜鸡蛋和点心,说是当日亏着无双照顾。云娘有过孩子,知道这事儿怎么办,便也买了些回礼,准备过去吃酒的时候带上。 无双帮着小娃儿连夜做了件夹袄,姑嫂俩过去的时候,一起带上了。 豆腐三家不大,小小的院子里摆了一张大方桌,用来招待客人;女宾们的桌摆在西厢屋,可以挡些寒冷。 喜事嘛,怎么办怎么好,女人们帮着在伙房忙活,男人们在院子里说话、搬酒,讲着剩下几天做什么营生。 无双在屋里看小孩儿,比起刚出生是皱巴巴的样子,现在小模样张开了些,软乎乎的,甭提多可爱,单单看着,就觉得一颗心要化了。 “我说真的,他今天也过来,你就看看,能少块肉?”三嫂在一旁劝着,还不忘拽拽无双袖子,“明年参加乡试,说不好就中了秀才。” 这又是给她说媒呢,无双无奈,街上这些婶娘嫂子忒是热心。听这意思,那人应该还见过她。 无双笑笑,指指瘪嘴的孩子:“三嫂,喂喂他罢。” 三嫂赶紧抱起孩子,还不忘叮嘱一声:“你可答应我了啊。” 无双无奈,随后出了屋来。 院里也是乱糟糟的,尤其男人们嗓门儿大,说起话来跟吵架似的。所以她一眼就瞧见坐在方桌前安静的男人,他脊背修挺,身上衣袍板正,与这里格格不入。 很快他的视线和她对上,看着嘴角好像翘了翘。 无双别开脸,去了西厢,和几个妇人围坐着说话。 她发现,这些妇人是真爱给人说媒。前脚三嫂给她说,这边又有人拉着云娘,说城南的木匠如何,云娘借口茶肆有事,落荒而逃。见云娘走了,几人又往无双身上看来,这次倒是不给她提,而是凌子良…… 一顿三朝酒下来,无双耳边嗡嗡响。她坐的位置正好能看见院子,一抬头就是龚拓的脸。豆腐三是把龚拓当成大恩人,一杯杯的敬酒,说当日不是他,怕是会一尸两命。 龚拓接下酒喝掉,他不会客套话,顶多就是颔首。 堂堂一个世子,居然坐与平民家小院儿,喝着粗糙的酒,难得居然能坐住。 无双不喝酒,想提前离席,一位婶娘硬是让她喝了一盏才放行。 西厢的吵闹声,自然也会吸引男人们的注意,一口一句这些婆娘真能吵吵,一边笑着喝酒,丝毫没有想要去约束她们言行的意思。 龚拓坐着并不舒服,旁边的人有时搭上他的肩膀,有时拿错他的酒盏……吵闹得不成规矩,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过来? “来来,让恩人看看。”豆腐三把抱得严实的孩子抱出来,专门到龚拓面前。 襁褓掀开一点,露着孩子恬静的睡颜,软软的小脸蛋儿,梦中吧嗒着小嘴儿。 龚拓看着,这就是自己那日随意的一句话,来到世上的小生命。 别的男人也凑过来看,嘻哈着说孩子幸亏不随豆腐三。豆腐三挺直腰板儿,说自己哪里不好? 龚拓看着西厢,无双正走出来,一个妇人拉着她,在她耳边小声说话,她脸颊一红,随后点下头。另一个妇人也追出来,手里比划着什么。 无双笑着,脸上浮出红润,眼中熠熠生光。 这样的无双,他在伯府时并没看见,所以理所当然认为她性子乖巧温顺,现在的她看起来很自由,肩上少了束缚,笑得好看。 和那些妇人一起,无双没有小心谨慎,说着想说的话,脸上的表情那么多,好奇、羞赧、迟疑、犹豫、开心…… 她不用对这些人行礼叩拜,唯唯诺诺,逆来顺受,她开心的做着自己,和这些人平等相待。 一瞬间,龚拓似乎明白了,为何无双不愿意再跟他回去,因为曾经他自以为给她的好,其实是一座囚笼,困住了她。 他在想,若自己是她的话,住在四面墙内,活着别人喜欢的样子,只是为了一个人而存在,会如何? 很快心里有了答案,他会直接把那人杀了,谁也别想困住他。 眼看无双从院门走出去,龚拓起身想去找她。刚站起,豆腐三一把将他拉住,说是一定让他给孩子起个名字。 众人齐声说好,这边有学问的人不多,龚拓一看就是读过书的,纷纷围着桌子等。 豆腐三本姓张,家里排行第三,龚拓想了想:“效,卓有成效,男儿报效国家。” “张效,好。”豆腐三咧着嘴,相当满意这个名字。他自己想了一宿,才想出一个张财旺。 一圈人起哄:“这个名字好,好!” 有人甚至拉住龚拓,说自己将来孩子生下来,也让他起名字。 龚拓不语,回以一笑。效,本来是他给自己和无双孩子准备的名字。 好容易从旧桌上走出来,他整了整衣裳,出了院门,快走几步就会将人追上。 刚往前走了一段,就看见无双站在巷子中,背对着他。 她面前一个男子笑着说话,手里托着一个油纸包,正往无双手里塞。 作者有话说: 晚八点二更。
第45章 龚拓攥紧拳头, 骨节发出脆响。 从他这里正好能看清男子的整张脸,人笑得那叫一个碍眼。都是男人,最好猜心思了, 又是向无双讨好献殷勤的。 前面一个陆兴贤,好歹用余冬菱做枪处理掉, 这厢又来一个不知死活的。 他后牙一咬, 抬步就朝前去。那个男子身形瘦削,他的一脚踹下去就会断掉人几根骨头,还想好好过年? 可是才几步,他停了下来,耳中回响着一句话,是无双在喜堂上说过的。她说她已是自由身,他不能在干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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