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知道那样年轻的郑韫,是如何替她撑起一个风雨飘摇的王朝。 燕柏并不懂邬宁哪来的感慨,只淡淡道:“他在皇陵。” “哦,那让他回宫吧,他到底是母后身边的人,皇陵太苦了。” “你让我答应的就是这件事?” 邬宁拐着弯的“嗯”了一声,意思不是。 燕柏说:“阿宁,我只能答应你一件事。” “你还说我是一国之君,这一点小事我都不能做主吗?” 如今宰辅燕贤权倾朝野,燕柏虽位居中宫,但行帝王之权,邬宁这样说,是逼着他召郑韫回宫。 可燕柏只像哄小孩,温声细语的劝道:“郑韫去替母后守皇陵,乃忠义两全,若吃不得一点苦,跑回宫里,旁人如何看他,这岂是小事?” 邬宁知道,燕柏认为她是一时兴起,过不多久就会将郑韫抛在脑后。她从前的确是这样,天大的事,哄一哄,打个岔,稀里糊涂的就混过去了。 也好,倒不急于让郑韫回宫,就让他在皇陵吃些苦头。 “表哥说得对。” “在人前不要唤我表哥。” 邬宁一贯不喜欢燕柏这种近似于命令的口吻。她做公主时,燕柏板起脸教训她,那是兄长对妹妹的告诫,无伤大雅,可后来她做了皇帝,燕柏是她的君后,再这样颐指气使的对她,她心里就不大舒服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愈发不服管束,与燕柏渐渐生出嫌隙。燕柏死后头两年,她并不伤心,甚至有种如鱼得水般的自在。 “那我该唤你什么?” 燕柏同邬宁并肩坐在銮驾上,这距离实在很近,近到他能清楚的看见邬宁眼里那一点点的挑衅。 邬宁分明怕他,还总想着撩拨他。 燕柏失笑:“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吧。” 邬宁想了想道:“还是表哥顺口。” * 给燕知鸾敬香后,燕柏又领着邬宁到延和殿批阅奏折。这些奏折多为地方官员上书,无非是向皇帝禀明降雨情况以及请安问好,邬宁只需提起朱笔,在空白处写下三五个字即可。 譬如,朕挺好,朕知道了,朕不吃。 若有官员汇报要紧事,她便将奏折丢给燕柏,或明早朝会与群臣商议,或直接转递内廷之外的丞府,由她舅舅燕宰辅处置。 傀儡皇帝往往都是很轻松的。 可批奏折委实枯燥泛味,不过二三十本,邬宁就甩手不干了:“朕累,朕要出去转转。” 她自称朕,燕柏便不再叫她阿宁:“陛下,这两日已经积了许多奏折。” “反正翻来覆去就那两个字,找工匠刻几个印章不行吗?” “那陛下要让何人掌印?” “你呀。”邬宁捧着脸,又那么绵里藏针的笑着问:“有区别?” 这是她今日第二次提及本不该摆在明面上的权柄纷争,像是故意要挑起事端。燕柏不动声色:“可是有人和殿下说了什么?” “说什么?朕不明白。” “……” 如她所愿,燕柏生气了,所以垂眸不语。他的沉默向来是挟制邬宁最好的手段。 邬宁望着燕柏清隽的侧颜,终于有了点重回十七岁的真实感,可她再也不是当初那个邬宁。 “不就是奏折嘛。”邬宁收回视线,皱着鼻子,很不耐烦又委屈地说:“我批就是了。” 燕柏依旧没有看她,等到日落黄昏,她把奏折批完,面色才略有好转。 因为该用晚膳了。 邬宁自幼胃口便很小,又生性活泼,那个时候,为了她能多吃一口,整个尚食局要从早忙活到晚,也让堂堂的九五之尊端着碗追在她屁股后面喂。追着喂,她勉强能吃,乖乖坐在椅子上是绝无可能的。 这从小养成的坏毛病一直延续到现在,就连燕柏都束手无策,时不时的就要喂她一口。 “阿宁,尝尝今日的樱桃肉。” 邬宁一边逗弄着鹦鹉,一边张开嘴巴,将那块樱桃肉含入口中,然后说:“要是有酒就好了。” 燕柏皱眉,又很快舒展,柔声问:“怎么想起喝酒?” “这也不行吗?” “少饮无妨,不可过度。” 燕柏正要命宫人取酒来,却见邬宁转过身,端坐在桌前:“算了,还是不喝。” 邬宁这一会一变的脾气燕柏也不是头一次见了,只微微颔首道:“嗯,酒终归不是什么好东西。” 吃过晚膳,天色已暗。 邬宁说要沐浴,先回了凤雏宫。其实是她骨子里的酒虫钻出来了,浑身酸痒,难受的厉害,想躲起来忍一忍。 只怪燕柏滴酒不沾,亦厌烦旁人推杯换盏的姿态。他一死,没了枷锁,邬宁便无所顾忌,到后来不知怎的,竟嗜酒成瘾,难以自持,终日浑浑噩噩。 兴许,是被那本书所操控。 也不一定。 可不管怎样,邬宁这辈子打算活的清醒一点,断然不会再碰酒。 她以茶代酒忍耐了一会,燕柏便来了。 按老祖宗的规矩,每逢初一十五帝后都要同寝,宫婢早已预备妥当,服侍燕柏在凤雏宫沐浴更衣,待二人要安置了,这一干宫婢才悄无声息的退出殿内。 “表哥。” “……” “睡着了吗?这样快?” “……” 邬宁侧过身,捏了捏燕柏的耳垂:“别装睡,你忘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的。” 燕柏双目紧闭,却弯起了嘴角,轻轻拨开她的手道:“一整日不曾提起,我以为你忘了,何事?怎么这会才想起来说?” “表哥这会才得空啊。” “好,你说,又要出宫去玩?” “不是的。”邬宁干脆利落:“我想选几个侍君,好歹做回皇帝,总不能除了上朝就是批奏折吧。” “阿宁,别胡闹,你尚在孝期。” “我知道呀,先把消息递出去,等孝期一过,刚好。” 燕柏一言不发,嘴角的笑意早已冷掉,邬宁也没察觉,自顾自的朝他撒娇耍赖,见这招不灵,干脆发起火:“燕长青!这天下到底是谁说的算啊!” 长青,是燕柏的表字,寓意长青之柏。 长乐,是邬宁的封号,寓意长乐之宁。 他俩虽有夫妻之名,但由始至终,都是比同胞兄妹更亲密的兄妹。
第3章 再怎么纯粹的情谊,一旦沾惹上利益,都将不复从前。 邬宁,一个胸无城府的傀儡皇帝,听了几句挑拨离间、搬弄是非的话,不管不顾的任性起来,想通过一点小手段证明自己的地位,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阿宁。”燕柏伸出手,似乎想拍一拍她的肩膀,可指尖触碰到她寝衣的那一刻,又转握成拳,缓缓垂落:“这天下自然是你说的算,可你还小,等你长大些……” 邬宁早料到燕柏不会同意此事,既闹过一场,目的就算达成了,只将被子向上一扯,翻身蒙住头,闷声闷气道:“明儿个我找舅舅去。” “阿宁……” “我要睡了!” 燕柏没再开口,呼吸却比方才沉重少许。 及冠之年便手握重权的世族公子,怎会真是一个温柔儒雅的好脾气。邬宁知道,他在竭力克制着怒火。 所谓侍君,与宫嫔无异,虽说各朝各代的皇帝都有着三宫六院,选妃亦寻常事,但世人只道女子与女子共侍一夫,可曾听过男子与男子共侍一妻?她此举,必然会使燕柏遭受群臣耻笑,燕柏如何能不恼。 可不管怎样,她一定要将那书里的“男主”召进宫来,这样的人,要么为己所用,要么杀掉一了百了,放在外头总归是个祸患。 邬宁正计议着,忽听耳边传来一声叹息。 “阿宁,别窝在被子里睡。” “……” 邬宁探出头,又面向燕柏。她倒是一副没理三分犟,余怒未消的模样:“我心意已决了,你说什么都没用。” 燕柏神色淡淡,显然是想到了阻挠她的法子,所以懒得同她做这些无谓的口舌之争。 “表哥。” “嗯?” “我要你抱着我睡。” 这便是邬宁了,纵使她杀人家一刀,也不觉得人家会记恨她。 燕柏略有些无奈的苦笑,隔着一床被子,将她揽入怀中,那神情就像搂自己闺女似的从容。 他们俩同寝,素来是一人一被卧,不过邬宁睡相极差,喜欢在梦里练一练拳脚功夫,燕柏又是个觉浅的,稍微有点动静就醒了,有时实在不耐烦,干脆用一条手臂一条长腿把邬宁按住,因此,很多很多个清晨,邬宁都是以这般姿势醒来。 分明才五年而已,还真有种隔世之感。 邬宁合上眼,难得神思清明着入梦。 * “陛下……” “该上早朝了……” 邬宁看着陌生的面孔,险些开口唤郑韫,幸而先回过神,及时止住了,只对这宫婢道:“朕怎么从未见过你。” 宫婢盈盈一拜:“奴婢荷露,君后说原先在御前伺候的那些个宫人都不甚安分,故选了奴婢们来服侍陛下。” 一夜之间,燕柏把她身边的宫人统统换掉了,倒是快得很。 不过原先那些也是燕柏精挑细选的,没什么太大差别。 邬宁揉了揉眼睛:“君后呢?” “回陛下的话,君后天不亮就去晚清轩了。” 晚清轩是御花园后头的一座冷僻宫室,离玄武门很近,玄武门的禁军都是燕家心腹,燕柏若难以明着召外人进宫,便会于晚清轩私下相见。 既然是私下相见,按理该很隐秘谨慎才对,可这宫婢半点不隐瞒,明摆着没把邬宁当回事,心里只认燕柏一个主子。 邬宁有点憋闷。 其实燕柏待她真不坏,如果舅舅有本事谋朝篡位,自己来做这个皇帝,她肯定是天底下活得最恣意洒脱的那个人。 偏她母后在大限将至前不顾一切将她推上了龙椅,让她昼夜俯瞰着万里江山,却像被困在牢笼中,供人观赏的金丝雀。 因此邬宁尤其讨厌早朝,自觉戏子登台也不过尔尔。 卯正时分,静谧肃穆的金銮殿传来一声悠长的钟鸣,殿门随之开启,身穿各色补服的群臣鱼贯而入,手持笏板,垂眸敛睫,悄无声息的按班站列。 “升朝——” “臣等恭迎圣听——” 邬宁吞下口中的糕点:“平身。” 朝会并非日日都有,每月初一为朔朝,每月十五为望朝,在京九品以上官员皆可来参,而逢三、六、九乃常朝,只五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入宫面圣。 今日是十六常朝,金銮殿内全是邬宁的老熟人,很懂邬宁“有本赶紧启奏,无本麻溜退朝”的规矩,轻易不说废话。 一老臣低声预咳,走上前道:“启禀陛下,勒跶乌蒙奇部落的使者昨日已携百匹贡马入京,奏请觐见,恭贺陛下荣登大统。” 邬宁如往常一样,看向位列百官之首的宰辅燕贤。 燕家人的容貌在京城是出了名的标致,燕贤虽四十出头的年纪,但并未蓄须,仪表堂堂的往那一站,赫然一副权臣气派,只听他道:“乌蒙奇侍者一路车马劳顿,想来疲乏不堪,依臣之见,不如就让他们在京城稍作休整,待朔朝之日再进宫也不迟。” 邬宁点点头,随口说了句:“燕宰辅此言极是,那就这么办吧。” 老臣领旨退下,官员列中又走出一人,是个年纪轻轻的谏官,他平举笏板,掷地有声道:“启禀陛下!微臣要参刑部侍郎张政,在国丧期间饮酒作乐!” 刑部侍郎的脸色顿时一片惨白,慌忙跪地,连声辩解:“陛下明察!持服二十七日未过,张政身为人臣者,怎敢犯此大忌,因昨日是臣母六十大寿,臣母久病多时,难得有些精神,故而在府里小办了一场家宴,连,连戏班子都没有请啊陛下!” 国丧期间是明令禁止不准婚姻嫁娶、饮酒作乐,可真有官员那么没数,犯了忌讳,又让人抓着了把柄,顶多私底下被宰一顿,花几千两银子平事,像这般在朝堂上公然弹劾的,非常少见。 邬宁打眼一看便知晓,这谏官和她舅舅是一路人,而刑部侍郎显然不同路,她舅舅应该是想铲除异己,给自家人腾地方。毕竟,刑部侍郎也算要职了。 果不其然,燕贤很大义凛然道:“陛下少失怙恃,哀痛欲绝之际,张大人竟堂而皇之的为母贺寿,还敢自称人臣,当真是可笑。” 燕贤一开口,他的党羽纷纷跳出来做应声虫。 但这朝廷也并非燕贤的一言堂,还有不少忠心邬氏的保皇党,以及各地藩王在京中的姻亲势力,他们自是不愿看到燕贤一家独大,燕贤要铲除异己,甭管这“异己”是哪路英雄,他们都要不遗余力的保下来。 利益冲突,免不得一番争执。 邬宁听这帮官员没完没了的唧唧呱呱,又不能喊停,愈发烦躁。 不过……于她而言倒是一桩好事。 邬宁以袖遮面,打了个呵欠,静静等待着结果。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燕贤上前两步,满面怒容地说:“陛下,张政这等不忠不孝之辈,合该革职回乡!以儆效尤!” 邬宁依旧是那句:“燕宰辅此言极是。” 皇帝凡事都听宰辅的,这让与燕贤唱反调的大臣们恨得直咬后槽牙,可又束手无策。谁叫人家一个是舅舅一个是外甥女,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缘至亲呢,更何况,宫里还有一个燕柏。 各党派或垂头丧气,或心事重重,都没了和燕贤较劲的斗志。 待散朝后,邬宁吩咐御前宦官:“请燕宰辅留步,来内廷叙话。” 宦官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将燕贤带到了延和殿。 邬宁没有屏退宫人,也没有提今早朝堂上的纷争,只欢欢喜喜的对燕贤道:“舅舅,快坐,我有件事要和舅舅商量!” 燕贤虽权倾朝野,但从不在私底下对邬宁摆长辈的款,永远那么恭敬:“陛下有何事要与臣商量?” 邬宁是有自知之明的。她上辈子活得迷迷糊糊,重生一回也不见得能多长出一百个心眼,走过的路,吃过的盐,都远不及她这位老谋深算的舅舅,稍微漏出点狐狸尾巴,准被逮个正着,干脆装傻充愣到底。 “我整日在宫里实在太没趣了,想选几个侍君入宫陪我玩,昨儿夜里和表哥说,哼,表哥偏不许。舅舅,你是这世上最疼阿宁的,阿宁就这一点小小心愿,你答应了吧!” 燕贤大抵已经从燕柏那里得到了消息,并没有很惊讶,只佯装为难:“这……” 邬宁紧盯着燕贤,露出期待且有几分讨好的笑容。 “陛下,国丧未过,此时大选侍君,恐怕不妥。” 邬宁亲自给燕贤斟了一盏茶:“国丧也只剩五六日了,舅舅可以先把这事提上议程嘛,我啊,是真怕那些烦人的谏官跳出来驳我,所以要请舅舅先帮忙打点一下,堵住他们的嘴。” 见燕贤不接茬,邬宁又道:“舅舅!阿宁难得张一回口!你怎么这点面子都不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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