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事实上,自从邬宁流放燕榆,他就察觉到一场危机将要降临,只是刻意在逃避。 邬宁和燕家,如同他的两只眼睛,都是他无法割舍的。 …… 初六之前,邬宁不必上朝,更不必批阅奏折,是无比清闲的。 做皇帝,一年到头也就只能享受这几日的清闲,可想而知是有多么珍贵。 偏邬宁整日待在云归楼,简直像补偿前一段时间对慕徐行的冷落。 沈应没办法不嫉妒。 他不是贪心的人,从未奢求过邬宁能像待慕徐行那样待他,只要偶尔能见邬宁一面,让邬宁在琼华宫留宿一晚,就觉得很满足了。 然而,即便是这样简单的愿望,也难以达成。 在一日又一日无疾而终的等待里,沈应有点按捺不住了,怕邬宁又像之前那样将他遗忘在脑后。 虽然人人都劝他不要心急,毕竟他还年轻,纵使等上几年,也有出人头地的机会,而云归楼,几年之后就不知是什么光景了,但沈应如同心里长草,想见邬宁的念头斩不断除不尽。 初四的夜里,下起大雪,分明没有呼啸的北风,寒意却是寂静无声的彻骨。 沈应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他伏在被子上,深深吸了口气,那上面似乎还有一丝余香,是独属于邬宁的味道。 陛下…… 沈应不敢掰着指头数她有多久没来琼华宫,好像模糊了日月交替就可以欺骗自己,可到了夜里,这逐渐浅淡,将要消散的余香却一巴掌将他打醒。 沈应猛地坐起身。 他不想再等了,他决定铤而走险一回。 沈应没有惊动任何人,穿着单薄的寝衣,赤足走到外殿,轻轻地推开了窗。 直逼五脏六腑的寒意犹如倾盆大雨,不由分说的浸透他的身体,他本就白皙的面容瞬间显露出惨色,缓缓攀上一抹不正常的酡红。 沈应以为自己会冷得发抖,可一股热气从他心里漫出来,他伸出手,接几片晶莹剔透的雪花在是掌心,看着雪花化成水,嘴角不自觉的上扬。 翌日一早,沈应得偿所愿的病了。 头昏脑涨,浑身酸痛,嗓子沙哑的完全说不出话。 宫人急忙请了御医来,御医看过,只说他是着了凉,并无大碍,开了几副伤寒的汤药。 “侍君,把药喝了吧。” 沈应摇了摇头,眼睛里沁出泪珠,病得开始说胡话:“陛下……”那可怜的模样,真是叫人为他心痛。 一旁叫秋晚的宫婢咬咬牙道:“我去云归楼请陛下。” 每个宫里都有这样一个掌事宫婢,年纪相仿,资历相当,自幼在老嬷嬷手底下教养,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服侍贵人。大选结束后,她们被改了名字,分到各宫,从此便如获新生,前途命运皆与所服侍的侍君捆绑在一起,再无情之人也会有三分忠心。 更何况,不同于嫔妃,侍君为男子,宫婢为女子,男女之间朝夕相处,免不得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秋晚对沈应不是喜欢,不是爱,是一种母性的怜惜,所以甘愿冒险为他奔走。 天寒地冻的,秋晚一步紧跟着一步,走得快极了,额头上甚至涌出汗珠,急促的喘息带着一阵阵白雾。 她走到云归楼,提起裙摆,毫不犹豫的迈过门槛。 在外头扫雪的丹棋瞧见她,一怔。丹棋和秋晚是旧相识了,两个人从前都在瑜太妃宫里当过差,因此丹棋问:“秋晚姐姐,你怎么来了?” “陛下呢?” 丹棋如实说:“陛下在书房指点我们常君习字呢。” 秋晚口鼻间呼出的白雾更浓重了,她为沈应感到不平衡。邬宁在琼华宫,从来只忙自己的事,沈应唯有安安静静在旁边伺候的份,可到了云归楼,邬宁却没有半点不耐烦的迁就起慕徐行。 “沈侍君昨夜着凉,伤了风寒,想请陛下去瞧瞧。” 丹琴听到动静,从殿内走出来,双臂抱怀说:“陛下又不是御医,去瞧沈侍君,沈侍君病就能好了?” 别管从前如何,眼下各为其主,该争的,自然寸步不让。 秋晚攥紧手,忍气吞声道:“我不过是传个话,姐姐何必夹枪带棒的呢,陛下若不愿意去,我也不能强逼着不是?” 秋晚年纪是比丹琴大的,这一声姐姐已经算自降身份了,丹琴倒不好再咄咄逼人,可语调还是有点居高临下的意味:“行吧,我去回禀一声。” 谁让人家服侍的主子正得圣宠呢。 秋晚不敢挑三拣四,笑着说:“那就劳烦姐姐了。” 丹琴转身朝书房走去,步子很慢,比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还慢。她一个字一个字的在心里措词,思虑着怎么传话才不吃亏。 掀开厚重的门帘,丹琴朝书案后的二人行了个礼,轻声道:“陛下,琼华宫的秋晚来了。” 邬宁松开慕徐行的手,站直身:“做什么?” “说是,沈侍君昨夜着凉,偶感风寒,想请陛下过去瞧瞧。”丹琴每一个停顿,都带着些许狐疑,仿佛这事有多么离奇。 但她不知道,这点小伎俩,以及沈应突如其来的风寒,在邬宁眼里就像稚童干打雷不下雨的哭闹,邬宁不会为此耗费哪怕一点点的心力。 不过…… 邬宁用余光看向慕徐行,他早已停下手中的动作,垂眸敛睫的站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慕迟从来不这样,心里想什么,都摆在脸上。换做慕迟,慕迟一定会用那双潮湿清透,无辜又委屈的眼睛盯着她看。 邬宁忽然烦躁。 她觉得自己对慕徐行足够好了,比起慕迟也不差多少,可慕徐行呢,始终怀揣着那个惊人的秘密,躲躲藏藏,小心翼翼,难以让她掌控。 邬宁走到这一步,离与燕家撕破脸只差最后一层窗户纸,她不能容许自己的计划中存在变故。 慕徐行实在是一个能耐得住性子的人。 邬宁想,底气不足,才最容易暴露本性。 “风寒?”百转千回只在一念之间,邬宁自然而然的开口询问:“御医可去看过了?” 丹琴马上就发现自己中计了。 琼华宫的情况,秋晚只字不提,但凡邬宁问起什么,她一准答不上来,也不能胡编乱造的应付,如此,邬宁势必会召见秋晚。 “奴婢不知……” 邬宁叹了口气,扭过头,对慕徐行笑:“我过去看看,你好好把这篇字临摹完,我下回来可是要检查的。” 下回来,回来,一字之差,意思却是天壤之别。 慕徐行本能的不想让邬宁离开。 “你……”他发出一声短暂的音节,很快就变成个哑巴。要说什么呢,不清楚,挽留女人比挽留重要的合作伙伴艰难一万倍。 邬宁抬手摸了摸慕徐行的脸。 那白皙,俊美,少年气十足的面孔,偏被安上了一双心事重重的眼眸,违和,又不那么违和。 邬宁有时候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他就是历经风霜的慕迟。 作者有话说: 下本文绝对不写这么多配角了,真累QAQ
第48章 年纪小,是沈应不得邬宁“喜爱”的根源,可是年纪小同样是沈应的优势。这一点沈应心里十分清楚。 他虚弱的睁开眼,看着站在床边的邬宁,眼泪便一对一双的落了下来:“陛下……” 邬宁轻轻笑了一声,略有些无奈地说:“沈小四,你托生错了吧?姑娘家都没你这么爱哭鼻子。” 沈应眼泪流淌的更凶,他偏过头,用被角抹了一把脸,佯装坚强似的,拿那双红肿湿润的眼睛盯着邬宁看,委屈,倔强,像小狐狸被捕兽夹咬住了尾巴,还不肯哼出声求饶的模样。 倒真把邬宁的心给看软了。 小猫小狗养在身边久了,尚且会生出几分感情,何况是一个大活人呢。对于宫里这些侍君,邬宁说不上喜欢,但绝不讨厌,所谓冷落,也不过是分不出太多精力在他们身上。 “把药喝了。” “嗯……” 沈应很乖巧的折身坐起,靠在软垫上,双手捧过药盅,抿了一口,仰起头对邬宁说:“还有点烫……我可以不可以等会再喝?” 药盅是邬宁递过去的,是烫是温,邬宁如何不知:“快喝吧,我不走。” 沈应脸颊微红,紧闭双眼,将那盅汤药一饮而尽。 邬宁往他嘴巴里塞了一颗蜜饯:“若我今日不来,你就不打算吃药了?” “没有……”沈应口含蜜饯,鼓着一边腮,神情天真而坦诚地说:“我只是……想见陛下。” 他似乎,在模仿慕迟。 可小狐狸终究藏不住眼底那一抹狡猾。 邬宁坐在椅子上,目不转睛的盯着沈应。以他那丁点道行,如何能禁得住邬宁这般注视,很快就不自在的别开视线。 “往后若想见我,让人去说一声就是了,我得空自然会来。”邬宁慢悠悠地道:“犯不着这样折腾自己。” 沈应面色微微涨红,抽动鼻子,又十分委屈落泪:“陛下……” 邬宁把玩着手里的白玉串珠,一颗一颗的向外拨弄,思虑了一会,终于笑着说:“我没怪你。” …… 宫里风云变幻极快,小小的一方天地,能眼看着阴云蠕动似的从宫墙那边攀爬过来,令人生出一种将要被吞噬的恐惧。 可没过多久,这片云就飘走了,不会留下一丝痕迹。 举头三尺,永不陨落的唯有日月。 沈应忽然得宠,势头甚至有压过慕徐行的迹象,这事在宫人看来很不可思议,但真发生了,也合理,谁让人家有本事讨陛下欢心呢。 不过,沈应再怎么得宠,比起郑韫的当红得令,也是不值一提的。 正月初九,年后的第一次早朝,京兆尹便当着群臣向邬宁告罪,称自己无能,办事不利,难以清查霖京城的私赌暗娼,恳求圣上另请高明。 “陛下,这潭水深不见底,是个烫手山芋,连陈大人都无能为力,何况旁人,臣以为应当由陛下亲自查办!”陆文晏慷慨激昂的如此附议。 “这么说来,朕身边倒有个合适的人选。”邬宁顺水推舟的推出郑韫。 满朝文武,没几个不识得郑韫。 宦官!阉人!燕皇后的爪牙! 可同样没几个敢反对。陆文晏抓着他们的把柄,还是与青楼赌坊有关的把柄,此时站出来,岂不是自寻死路? 在一派平静祥和中,郑韫轻而易举地再度上位了,这一回,他攀附的不再是皇后,而是帝王。 从无人问津的皇陵内侍到手握实权的天子近臣,只用了短短几日,说一朝得道飞升也不为过了。 “郑大人,恭喜啊。”曹全的道贺夹杂着一股酸气。 曹全当然不服,凭什么他劳心劳力打探出的黑赌坊,最后甜头全都郑韫一个人占去了,他甚至怀疑,郑韫之所以能上位,只因那毫不逊色宫中侍君的容貌。 太监与宫婢对食,伺候失宠宫嫔的事,自古以来层出不穷,单凭一双手,一条舌头,足够让女人□□。 因此,曹全看郑韫的眼神充满鄙夷。 郑韫知道曹全心里在想什么,并不是很在意,他摘下挂在墙上的那柄长剑,指尖划过冰冷的刀鞘,背对着曹全说:“这是太后赏给我的。” 曹全更不屑。太后又能怎样,已故之人,还能从棺材里爬出来照拂你吗? “太后娘娘对郑大人的情分,那可真是了不得,听闻陛下从前也常妒忌大人呢。” 郑韫笑了,轻声说:“小孩子不懂事,胡乱吃醋罢了,这世上,太后唯一放心不下的,便只有她。” “小孩子”“她”,提及邬宁,郑韫没有半点敬畏。 曹全觉得郑韫仰仗故去的太后,丝毫不把邬宁放在眼里,已经想好该如何在邬宁跟前说道说道了。 可郑韫的下一句话,却让曹全打消了这念头。 他说:“你去查查燕泽,当心些,不要操之过急。” 郑韫奉命肃清私赌暗娼,随即调遣一百禁军,在内廷建立了鸾司卫。 鸾司卫,听上去与燕知鸾脱不开关系,毕竟没有燕知鸾,就没有郑韫的今日,郑韫会顾念旧情也理所应当。 然而他上任后的第一把火便要烧向燕家。 是了。 曹全想,郑韫乃燕知鸾的心腹,谁能比他更了解燕氏一族的短处,邬宁提拔他,是要用他对付燕家。 纵使满心的不情愿,曹全也要老老实实听从郑韫的吩咐办事。 朝廷将要变成没有刀光剑影的沙场,而他早已穿好甲胄,旗帜鲜明,若仗打输了,他必死无疑。 眼下可不是搞内讧的好时机。 曹全收起怨怼,领命退下。 郑韫在原地静静地站了片刻,忽然拔出长剑,寒光一闪,剑身上清清楚楚的刻着一个“顾”字。 字刻得歪七扭八,一笔一划皆透着漫不经心的意味。 事实上,燕知鸾刻字那年方才七岁。 郑韫仍记得她将这柄剑交到自己手里时温柔的神情,以及那句“你该恨我”。 倘若没有燕知鸾,郑韫应当是长在伯爵府里锦衣玉食的小少爷,应当是有慈爱的父母,有温柔的兄长,有无比顺遂的一生。 燕知鸾给他一家带来灭顶之灾,也毁了他,却在临终前,将这世上唯一放心不下的邬宁托付于他。 作者有话说: 又短又晚,啥也别说了,我自罚三杯
第49章 邬宁的生辰是二月初二,和燕知鸾的忌日相隔不远,于情于理,都不应当大肆操办,只是吃碗长寿面应个景罢了。 可大臣们却不能敷衍了事,在邬宁生辰当天,百官皆要入宫进献贺礼,有那一贯爱曲意逢迎的,早在半年前便琢磨起该送什么好了。 但任凭怎么琢磨,都逃不过那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也就是些玉石瓷器、字画金饰而已,翻不出什么新花样。 邬宁还要装作感兴趣,将那些贺礼仔细赏玩一番,末了说一句“慕常君送的香皂最得朕心”。 于是慕徐行在邬宁生辰这日大出风头,香皂也跟着倍受注目,即便不清楚这东西究竟好在哪里,可陛下说好的,那一定是好。 翌日初三,正赶早朝,少府司当朝请奏,要将香皂拿去坊间售卖。 少府司掌管天子私用,说白了,是专门给皇帝管钱的,偶尔也会设法替皇帝敛财,而他有任何动作必然得事先与邬宁商量妥定,既为圣意,哪个不识趣的会反驳呢,何况,只是区区一个香皂。 真正让官员们忌惮的,乃内廷鸾司卫。 不足一个月的功夫,鸾司卫便隐隐有了独成一派的势头。鸾司卫设在内廷,以宦官郑韫为首,只听从邬宁一人差遣,在京中办案无需经过监察院、京兆府、刑部,可随意监督缉拿臣民。 这等权力,甚至越过了相府的小朝廷。 燕贤门下的大臣无不感到惊惶。 他们后知后觉的醒过神,从邬宁为着一个荷包提拔陆文晏,到在朝堂上痛斥谏官心中无民,再到把郑韫带回宫中,这一步一步,都仿佛是早就掐算好的,是一盘无比缜密的棋局,等他们察觉不对,原本处于弱势的鹭鸶已然铺天盖地。 纵使如此,他们还不敢相信,那终日懒懒散散的小皇帝会有这般城府心机。 大臣们聚在一起,思来想去,做出一个推断。 邬宁背后必是有高人指点! 可这个人能是谁呢? 诚然,郑韫曾是太后的心腹,手段非比寻常,做事也足够雷厉风行,但他之前一直身处皇陵,绝无可能与宫中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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