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徐行心里悄无声息的长出一个死结,小小的,难解开,这是病灶,得设法除去,否则很容易坏事。 邬宁思来想去,还得哄着。 因此不等徐山撺掇他家少爷吹枕边风,邬宁自己就先提起了征伐北漠一事。 是在回京城的路上,换了一架大马车,荷露徐山也在马车里,倒不是需要他俩在一旁伺候,只邬宁这会感觉与慕徐行独处有点别别扭扭,让荷露徐山跟边上搭搭腔总归好些。 她很擅长维持表面的和平和安定,面带着二八少女般娇俏明媚的笑,似不经意地说:“今儿这北风真不小。” 北风不稀奇,却可以顺便提一提那常年大风呼啸的故乡。 徐山果然接茬:“陛下是没去过武门郡,没见过沙霾,真是红黄满空,俄黑入夜,厉害的时候连房盖都能卷起来,牛羊在天上飞!” “瞧你说的,竟像是什么好事情。” “他不过是见的多了,习以为常了。”荷露轻轻叹息:“在中原沙霾可是百年不遇的天灾。” 邬宁顺势皱起眉,做出一副愁容满面的样子:“岂止天灾,还有人祸,边疆百姓日子过得不容易……” 徐山眼睛顿时就亮了,颇为感激的看了眼荷露,又暗搓搓的踢了一下慕徐行的脚。 慕徐行放下手里剥了一半的、熟透的莲蓬,在徐山期待的目光中缓缓说道:“遂州饲马者众多,青草却不足喂养,草种尚未成熟就会被消耗掉,若不加以限制,戈壁荒漠会逐年扩大。” 此话一出,莫说徐山,连邬宁都不由怔住:“你的意思是……朕该下令严禁遂州百姓饲马?” 慕徐行其实早有此意,始终不提,是因为他心知肚明,北漠蛮夷屡屡侵犯遂州,烧杀抢掠又能全身而退,是仰仗着那攻无不克的铁骑与利箭。 这些年来,慕总兵可以说是耗尽心血培育能与之抗衡的遂州战马,只盼着有一日,让武门郡的儿郎身披铠甲,骑上这战马,为他们惨死在蛮夷利箭下的亲人报仇雪恨。 而边疆百姓同样盼着那一日的到来,养马户宁愿自己省吃俭用,也不愿苛待了军马。 禁马如同掏空他们的心血,斩断他们的希望。 是以,徐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少爷……” 慕徐没说话,他不曾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清醒,清醒的知道那些无恶不作的蛮夷也深受荒漠沙霾之苦,不得不以掠夺资源为生,清醒的知道世代积累的仇怨无从化解,不得不以鲜血祭奠逝去的亡魂。 邬宁沉默片刻,轻声道:“你说的这些,我从前竟没想过,戈壁荒漠如此逐年累月的扩大下去,怕是要贻害万载。” 徐山瞳孔发颤,隐隐有要失态的兆头,荷露却极为平静,给了徐山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看来,禁马是刻不容缓的,那征伐北漠之事也要尽早提上议程,你说呢徐山。” “陛下英明!万不能再叫北漠蛮夷肆意猖獗!” 都把徐山哄高兴了,慕徐行却半点反应都没有,邬宁这戏演的怪无趣。 她随手捏了颗剥好的莲子来吃,不甜不脆,没滋没味,稍稍一恍惚,就觉得自己和慕徐行之间恐怕是真要出大问题了。 …… 京城依旧繁华似锦,朝堂依旧尔虞我诈。 这里的人就像花尖尖上的露珠,一个不慎便会滚落,惨痛的摔成任由践踏的泥点子。 一回京,邬宁便不太能顾得上慕徐行,她要彻查赈济粮一案。 粮、钱、兵,随便哪一样都可算作她的半条命,邬宁怎能将自己的半条命弃之不顾,所以得彻查,从根源起顺藤摸瓜,将这几年藏在燕家背后胡作非为的地方贪官统统清理干净。 毕竟北漠道阻且长,要打仗万万不可缺粮。 不过在百忙之中,邬宁抽空去了一趟景安宫。 自燕氏一族获罪覆灭后,邬宁还没有见过燕柏,一来是心中有愧,二来……她也怕燕柏充斥着仇恨的目光,说到底那是最疼爱她的表哥。 可邬宁还是来了。 “奴婢参见陛下。” “君后这些日子如何?”她站在殿外询问掌事宫女。 掌事宫女语调轻快:“回陛下的话,陈姑娘果真神医妙手,君后只用了几服药就有了起色。” 邬宁闻言微微舒了口气,这才往里面走。 殿内开着窗,清风流淌,目之所及处摆满了应季花卉,姹紫嫣红,香气逼人,将原本苦涩浓重的汤药味尽数驱逐。 掌事宫女见邬宁环视四顾,忙解释道:“这都是陈姑娘嘱咐的,说对君后身体大有益处。” 邬宁点点头:“她怎么交代,你们就怎么办。” “奴婢自当谨遵陛下旨意。” “好了,都下去吧。” “是。” 待宫人悉数离开,邬宁揉了揉脸,缓步走进内殿,人未到,声先至:“表哥……” 这声“表哥”唤的,别提有多软乎,像极了她小时候做错事,心虚的恳求燕柏在燕知鸾面前遮掩。 可燕柏不会再无奈又宠溺的唤她一声“阿宁”。 他静静地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亦像是死去,是一朵凋零却尚未腐烂,仍温润洁白的栀子花。 邬宁挨着他坐下,轻轻的叹了口气,无聊,似乎空虚,又不能承认来找他是单纯想找个人说说话,说一些不用斟酌思虑的闲话。 “做皇帝其实挺累的,也挺没意思的。”邬宁手撑着床榻,头向后一仰,又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那是久居高位,任何欲望都可轻易得到满足而带来的疲倦。 “事到如今,我竟能理解父皇当初的所作所为。该走的路,他走过了,该杀的人,他杀尽了,当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东西是他求而不得时,偏偏遇上我母后,遇上一颗求而不得的真心。” “我是不稀罕谁的真心,反正我已经拥有过最好的。” 邬宁也清楚,她所期望的开疆拓土,万民臣服,成为后世人人称颂的千古一帝,带给她的不过一瞬欢喜而已。 邬宁望着床顶雕刻精湛的凤袭九州图,忽然很想念慕迟。 她不经意的低喃着那个许久无人提及的名字。 作者有话说: 剧透一下。慕徐行不会谋反,他在邬宁的控制下也没有谋反的能力,邬宁最初的设定就是一个不爱世人但擅于帝王心术的“昏君”,而慕徐行有“天下太平,挽救苍生”的使命,也有一颗柔软善良的心,他和邬宁之间产生矛盾是必然的,当邬宁因为他而懂得爱世人,他的使命就完成了。 (但说句老实话,我写的这么慢这么艰难,就是因为邬宁已经脱离我的掌控了,她是一个没有软肋的帝王。)
第83章 芍药入宫那年已经十二岁了,算晚的,因此哪怕每日吃得比在家时好,也出落不成漂亮姑娘了,她一个干干瘪瘪又不善言辞的小丫头,自然没机会伺候贵人,只配做些不入流的粗活。 就这样过了两三年,虽然宫中许多变故,先帝驾崩,新帝登基,帝后大婚,太后仙逝,但芍药仍旧是个低等宫婢。 直至那一日,嬷嬷将她领到景安宫,对景安宫的掌事姑姑说:“我那顶数这丫头老实本分,背景也是清白干净的,您只管使唤着,不行再给我送回去。” 掌事姑姑上下打量她一番,点了点头,于是芍药稀里糊涂的成了景安宫的一等宫婢,前后差距说是得道飞升都不为过。 在景安宫,她再不必饿着肚子终日劳碌,可以穿体面的衣衫,戴精美的发簪,也没什么正经差事,或在殿内洒扫灰尘,或在院里修剪花枝,最常做的便是跟着年长的姑姑学烹茶蒸糕。 学点手艺是多么好呀,将来出宫了还能谋个营生,芍药心里十分满足,只是自那之后,她从未踏出过景安宫半步,君后也一样。 芍药过了好久才晓得,这是一种变相的软禁。 她实在想不通君后究竟哪里得罪了陛下,分明君后是那般的温柔宽容,待宫人们简直像待自家小弟小妹。芍药清楚的记得,有一次她被滚水烫了手,忍着疼不敢说,竟是君后最先察觉到,给她拿了一瓶上好的烫伤膏。 日子长了,芍药真觉得景安宫是自己的家,若能这么过一辈子也心满意足。 可不知为何,君后的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以极快的速度衰败着,宫人们都说燕家倒了,君后怕是要不行了,伤怀的同时暗暗盘算着日后的前程。 芍药躲在被子里偷偷哭了好几场,她不想另谋出路,更不想君后死掉。 好在陛下心里仍记挂着君后,不仅为其寻来神医,还隔三差五的到景安宫小坐片刻,有时用过晚膳才会离开。 芍药脑袋不灵光,她不知道神医和陛下哪个治好了君后的病,总之,反正,君后的病终于见好了。 入秋后的第一场雨格外寒凉,噼里啪啦的砸在琉璃瓦上,顺着西北风往窗子里潲。 芍药怕惊扰殿内的帝后,猫着腰,顺墙根,蹑手蹑脚的溜到廊下关窗。 刚一探头,便瞧见邬宁站在博古架前翻找着什么东西。 “欸?我刻的那枚闲章呢?”她似是问燕柏,却不等燕柏回答,自顾自地说:“算了,得空再重刻吧,我先拿萝卜练练手,不然白白糟践了玉料。” 芍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的看向燕柏。 他穿着一袭大逆不道的孝衫,正坐在书案前誊写经文,像是全然不觉殿内除他之外还有另一个人,只留给芍药半张清冷疏离犹如谪仙般的面孔。 对于他的漠然,邬宁也不甚在意,随手拿了个印章,高高抛起,稳稳接住,而后走到书案边沾了印泥,端端正正的压在燕柏写好的经文上。 燕柏抬眸,面无表情的盯着她,她却莞尔一笑,就手儿往燕柏脸颊上戳了个红印。 芍药看不清楚,当然,即便看清楚了也不认得,但想来那印章是戏谑意味居多,燕柏竟皱起眉头,颇为恼怒的拿掌心往脸上蹭了蹭,蹭成一团滑稽的红晕。 邬宁大笑出声,伏在书案上直不起腰。 芍药见状,跟着抿嘴偷笑,随即轻轻关上窗。 不管怎么样,连同她在内整个景安宫的宫人还是深感庆幸的,陛下明摆着有心求和,无论君后如何拒人千里,待君后都是笑脸相迎,眼见着君后态度一点点软化,两个人重归于好想必只是时间问题。 芍药自小被爹娘卖给人牙子,几经辗转才进了宫,不懂灭门的仇怨究竟多深多难以化解,只知眼睛长在前面,总归要往前看。她蹲在廊下,双手托着腮,期许着这场雨能长久一点,叫帝后相处的更久一点。 可惜天不遂人愿,没半个时辰便放晴了。 邬宁懒洋洋的从殿内走出来,一众宫人知晓她要移驾,纷纷跪拜恭送,可邬宁并未急着离开,视线悠悠一转,落在芍药身上:“你,近些。” 芍药在景安宫当差有段时日了,还是第一次这般备受瞩目,急忙往前凑了凑,埋着头等邬宁吩咐。 邬宁嗤笑一声:“看不出来,倒是有几分胆识。”说完,抬腿便走了。 掌事姑姑用力拍了一下芍药的背:“傻子,发什么愣,还不跟着。” 芍药闻言赶紧站起身,慌里慌张的跟了过去。她不敢抬头看步辇上的邬宁,一门心思避开脚下的水洼,走了不知多久,仪仗忽而停住。 “臣等参见陛下!” 男人们响彻云霄的高呼声把芍药吓得一哆嗦,原来她一路跟着邬宁来到了演武场,四周遍布着身着甲胄杀气腾腾的内廷禁军,芍药只偷瞄了一眼就忍不住头皮发麻。 “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奴婢,奴婢芍药……” “芍药。” 邬宁摆弄着一张鎏金弓,毫不费力的拉满,微微颔首,扭头对身后的禁军统领道:“改得不错。” 禁军统领道:“微臣斗胆,请陛下为此弓赐名。” “那朕得先试试呀,别虚有其表。”邬宁说完,抽出一支长箭搭在弓上,将笔直的弓弦缓缓拉开,咬着舌尖,闭着一只眼睛,瞄准不远处的箭靶。 芍药正看的出神,那尖锐的箭锋忽而转向她,芍药两条腿顿时便吓软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陛,陛下……” “你方才躲在窗外看什么呢?” 邬宁语调仍是懒洋洋的,可只要她手一松,那支箭就会立刻穿透芍药的眉心。 芍药像掉进了冰窖,从头到脚都在打颤,辩解,做不到,喉咙里挤不出一点声音,双眼满是困惑与绝望。 荷露虽不清楚内情,但也能猜到一二,不禁攥紧手掌,为芍药悬起一颗心:“可有人收买你窥探圣听?” 比起邬宁的温声细语,这句冷冰冰的质问反而一下子打醒了芍药,芍药急忙摇头:“不曾,不曾!” 邬宁睨了眼荷露,心中徒增些许烦闷,觉得自己原本不坏,偏有这么一个仗义执言做好人的,硬生生把她给衬成了恶人,其实恶人也不打紧,可帝王作恶那便是昏庸暴虐。 她这辈子可不想再跟这四个字沾边了。 邬宁松开手,长箭离弦,掠过芍药,正中芍药身后的靶心。 “挺好的,弓身更轻,威力却不减丝毫。” “微臣不敢辜负陛下期望!” “嗯……就叫它驱蛮。”邬宁将那张弓抛给禁军统领:“命工部加紧赶制,年前务必让神机营人手一张。”
第84章 经过近两月的排查,肃清地方贪官之事已然告一段落,如今朝中上下都在为征伐北漠等一应军资兵马做准备,若无意外年后便要出兵遂州。 试完轻弓,一众禁军又簇拥着邬宁去营帐内检验骑兵甲胄。 芍药望着邬宁渐行渐远的身影,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下子瘫软在地。即便她脑子不甚灵光,也晓得自己方才是在鬼门关绕了一圈,侥幸捡回一条命。 不,并非侥幸。 芍药以手撑着地,勉强跪起身,脸色惨白如纸:“多谢,多谢荷露姐姐……” 她这般知道好歹,荷露略觉欣慰:“在宫里当差,伺候着手握生杀大权的贵人,一步走错便是万丈深渊,往后,务必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芍药一定,一定谨遵荷露姐姐教诲……”芍药额头上冒出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有些瑟瑟发抖,仿佛置身山林,四周遍布吃人的凶兽。 荷露拍了拍芍药的肩膀,就像年幼时嬷嬷教导她那样对芍药说:“别怕,都是这么过来的,为奴为婢,本就低贱,若不相互帮衬着,提醒着,关键时刻搭一把手,要想在这宫里活下去,未免太艰难了。” 荷露不后悔帮芍药,哪怕为此惹怒邬宁,可芍药看向她时那闪闪发亮的眼神,却让她愈发迷惘失落。 似乎有什么她渴求了许久的东西从她掌心中流淌而过。 待芍药离开后,荷露与御前的宫人一同候在营帐外。她与他们皆如深宫草木,戏台陪衬,世间匆匆过客,寂寞而平静,始终无人愿意倾听那死水微澜之下波澜壮阔的故事。 “豁——” 禁军撩开帐帘,弄出老大的动静,邬宁从他臂弯下走出来,脚步一滞,扭过头去看了一眼,有点惊叹地说:“哇,你怎么这么高啊。” 那禁军顿时面露局促,山一样的高男人无端端显得畏缩:“卑职,卑职……”卑职了半天也没把话说明白。 而邬宁并不计较禁军的失礼,绝大多数时候她都是一个爱民如子、宽宏仁慈的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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