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柔柔的两个字,像大赦天下的恩旨,邬宁闭上眼睛,很快便沉沉睡去。 翌日醒来时天色已然蒙蒙亮,营帐外传来一阵阵脚步声,正是值夜的禁军在轮岗。 邬宁缓了缓神,折身坐起,目光在营帐内环绕一周,连个人影也没瞧见,若非营帐里的种种布置不符合她的身份,她几乎要以为昨晚发生的事是一场梦。 “荷露。” 荷露闻声,领着几个宫婢撩开帐帘走进来:“陛下。” 邬宁视线落到站在后方的丹琴身上,皱着眉问:“你们常君呢?” 丹琴眉开眼笑道:“常君天不亮就起身了,这会正在膳房,说是要亲手为陛下预备早膳。” 亲手做早膳…… 邬宁心情略有些复杂,简单梳洗后便去了营中膳房。 此刻还不到早膳的时辰,厨娘们都站在门外,探头探脑的往里面张望,根本没有察觉邬宁的到来,一句接这一句的窃窃私语。 “真没想到宫里的贵人竟还会下厨。” “可不嘛,又麻利又有章法。” 这营中膳房颇为简陋,只有几口大锅,徐山蹲在灶台前烧火,锅里似是煮着汤,而慕徐行站在一张小圆桌前,正有模有样的将馄饨皮捏成小金鱼的形状。 单看他的动作,的确是很熟练,很麻利。 邬宁挑眉,觉得慕徐行有够深藏不漏,抿嘴,嘴巴里泛着丝丝甜味。 膳房传来徐山中气十足的声音:“少爷,汤煮开了。” “这就好。”慕徐行一如既往的温吞,他要是不生气,不张罗什么事,便像一块任人揉搓的面团,像一个逆来顺受的大姑娘。虽是如此,但也谈不上阴柔,相较于再怎么样都要提防着些的郑韫,他实在无害极了,邬宁就没为跟他翻脸而犯愁过。 现在他承认爱她,看阵仗还要比从前对她更好,邬宁心里痛快的,简直想仰天大笑几声。 小金鱼馄饨下了锅,慕徐行腾出手,不知从哪又翻出一小袋面粉,面粉倒在盆里,加鸡蛋液,搅成糊,馄饨一出锅,就着灶子里的余火摊成薄薄几张蛋饼,那蛋饼嫩的,宫里的御厨都未必能把火候掌握的这么好。 邬宁睁大眼睛,完全震撼。 “陛下。”荷露见慕徐行忙活完了,小声说道:“咱们还是回去等着吧,常君到底是个男子,知道陛下在这瞧着,恐怕脸上挂不住。” 邬宁一想也是,领着一众宫婢悄无声息的回了营帐。 几乎是脚前脚后,徐山在外边问:“陛下起身了吗?” 外边的小太监给了他肯定的答案,紧接着徐山便撩开帐帘,满脸笑意的将食盒放在案几上:“陛下……” 邬宁往后扫了眼,打断他:“你家少爷呢?” “少爷在后头呢,昨儿个不是伤了脚嘛,且得走一会呢。”徐山说完,捡起刚才的话茬:“这是少爷亲手做的早膳,怕凉了,叫我先给陛下送来,好趁热吃。” 邬宁这才想起来问:“他的脚伤得很重?” 徐山道:“医官瞧过了,没伤着筋骨,可崴这一下也不轻,估摸着要养几日,不大能使上劲。” 话音刚落,守在外边的小太监就细声细气地喊了声“常君”,并且高高的托起了帐帘,可即便如此,慕徐行进来时仍然得弯一弯腰。 “咳。”邬宁莫名的别扭,请咳了两声,吩咐宫人们:“都下去吧。” 在宫人眼里,邬宁和慕徐行这便是算重归于好了,没什么稀奇的,毕竟之前也有几回,唯一的区别在于这回比以往冷战时间更长,以往不出十二个时辰,邬宁就举着白旗去云归楼了。 御前的宫人知道慕徐行亲自下厨给邬宁做早膳,心里还挺痛快,觉得邬宁狠狠冷了慕徐行半个多月,让慕徐行认清自己的身份了,所以邬宁昨晚给了个台阶,他一早便紧忙献殷勤。 “这些都是你做的?”邬宁端出食盒里的馄饨和蛋饼,明知故问。 “嗯,尝尝看。”慕徐行一边垂眸煮茶,一边轻声说道:“你口淡,我没敢多放盐。” “……我竟不晓得你还有这份手艺。” “整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当然没机会展示。” 邬宁连皮带馅的咬了一口馄饨,味道超乎想象的不错,也仅仅是不错,跟精挑细选、千锤百炼的御厨还是没法比。 “怎么样?”慕徐行这时才抬起头,用期待的目光盯着她看。 “你原来是做厨子的吧?” 邬宁若有心哄人,都用不上两句话。 慕徐行笑笑:“说起来也算做过厨子,小时候借住在亲戚家,总吃不饱饭,只好放学后去饭馆打零工,因为年纪小,老板怕被人知道他雇佣童工,所以让我在厨房里帮着刷碗洗菜,日子久了,耳濡目染,便学会许多。” 这是慕徐行第一次提起他的“从前”,寄人篱下,吃不饱饭的“从前”。 邬宁想起他怕黑,想起他睡觉时常蜷缩起身体,胸口忽然有些酸胀,不由埋头喝了一大口馄饨汤:“那……守着饭馆,应当没有再挨过饿吧?” “嗯,没有了。” 他说的云淡风轻,是真正历经千帆后的云淡风轻。邬宁虽从未吃过苦,但也能想象到慕徐行这些年过得有多不容易,可光是想象还不够:“能不能,同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 慕徐行倒了一碗热茶,迟疑片刻道:“没什么好讲的,有些事我自己都记不清楚了,何况若真讲起来……跟故意要博人同情似的。” 他最后那句话说的有点玩笑意思,然而邬宁听了很不是滋味,又不晓得该怎么搭腔,难得一筹莫展,连吃了三颗馄饨才想起来慕徐行也还没吃早膳,慢了好几个半拍的向慕徐行发出邀请:“你一起吃。” 慕徐行摇摇头:“不急,等你吃不下了我再吃。” 谁都没有忘记昨晚的事,可谁都没提及,以至于两个人分明和好了,却总有那么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与尴尬。 邬宁就着馄饨汤吃了两张蛋饼,在心中暗想,这样最好,不再深究孰是孰非,稀里糊涂的翻过这一篇,等过些时日,便又能恢复往昔了。 邬宁其实也很愿意和慕徐行常常在一处。 可邬宁万万没想到,从前的慕徐行已经“死”了,如今站在她面前的是“钮祜禄·徐行”。
第99章 围猎说到底是帝王的消遣,做皇帝的好像不该有太多消遣,纵使三宫六院,也不过是为了延绵子嗣,因此老祖宗又留下这样一条没人性的规矩——围猎不可超过三日之期。 三日之期一到,一行人便启程回了宫。 邬宁不算尽兴而归,但对此番围猎的结果非常满意,不仅收获了几名一流的人才,还与慕徐行握手言和,实在称得上双喜临门。 她心里痛快,故而见谁都是一张眉眼弯弯,和蔼可亲的笑脸。 回宫头一日早朝,有个谏官上奏,意思是反对兴师动众的伐北,以免劳民伤财,万一战败还会波及边疆百姓,负责筹备此事的大臣们一听,都暗道这谏官活腻歪了,满朝文武谁人不知圣意已决,他公然唱反调,不是往马蜂窝上捅吗。 可邬宁听后只是笑了笑,并未责怪,甚至赞那谏官心慈仁厚。虽说转眼就以平调之名把人给贬了吧,但好歹是里子面子全给留着呢。 经此一事,大臣们都看出邬宁这阵子好说话了,纷纷将那些以往半句不敢提的事拿到明面上来商讨。 其中被提及频率最高的便是皇嗣单薄的问题,除了心怀鬼胎的那几门世家,多数官员还是为大局考虑,毕竟邬氏皇族的直系亲属委实不剩几个,死的死,囚禁的囚禁,京城里几乎没有,京城外大半是藩王和有封地的公主。 倘若邬宁出点什么意外,这皇位该由谁来承袭?藩王和公主们能任由自家的天下落到外人手中?用脚趾盖想也知道,分分钟打得不可开交,到那个时候倒霉的可不单单是百姓了,他们这些为人臣子的难免遭殃。 反之,邬宁一旦有了子嗣,自然有人会扶持幼主登基,不至一时就天下大乱。 因此大臣们无不话里话外的催生。 邬宁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太当一回事,她眼下比较犯愁的是宫里头的开支。 要过年了,按照旧例六尚局提早筹备,因今年后宫无主,账册简单理一理便呈交给了邬宁,邬宁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宫里过个年开支怎么比军队打仗还要多,且不提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必需品,仅宫人们裁剪新衣这一项就是一大笔真金白银,再加上禁军和鸾司卫,从头到脚一身锦袍,一身甲胄,一身常服,嗬—— 邬宁把银子换算成战马和粮草,不由的倒吸了口凉气。 这哪里是过年啊,这才是真正的劳民伤财。 不行!得削减用度!节省开支! 邬宁下定了决心,却不知该从何入手,她两辈子加起来差不离做了十年的皇帝,还没有正经当过家,上辈子财政赤字,都是交给底下官员去设法填补,想也知道,官员断然不敢让她节省,唯一的办法便是增加百姓税收。 这辈子要做明君,可不能再压榨老百姓,但明君也得要脸,不好自己领头哭穷。 邬宁思来想去,把主意打到了慕徐行身上。横竖燕柏病了有段时日,干脆就让慕徐行代为监掌后宫,一则慕徐行在坊间名声极好,由他提出缩减用度合情合理,二则,在某一些事情上,邬宁终归是理亏的,慕徐行又抛下自尊,先低了头,她很想给予慕徐行一些补偿。 慕徐行那边答应的倒很爽快,二话不说便接管了内廷财政大权,并且他也没有委屈了宫人们,该做的衣裳照做不误,该发放的赏银一个铜板不少,只是在一些不失皇家体面的小细节上做出了改变。 一桩桩一件件要搭进去不少银子的无用功,叫他这么一指出,专攻此术业的六尚局都不禁恍然大悟,真难为他能想到。 邬宁更是万分感动,觉得慕徐行如此不计前嫌,一心一意为她,相比之下她对慕徐行做得岂止是不够多啊,简直差远了! 邬宁这一回是掏心掏肺的想对慕徐行好,为表诚意,还在慕徐行面前朝着老天爷发了誓。 可慕徐行反应平平,令邬宁略觉失落,足足低沉了小半响,才晓得慕徐行口中的未来世界已经不兴举头三尺有神明这一套了,即便发毒誓也没几个人当真,未来世界的契约,看重的是白纸黑字。 邬宁一听他这话,便说:“那我写下来,给你立个字据。”可慕徐行又道:“字据是靠律法约束的,你是皇帝,律法又不能约束你。”邬宁有意和他谈人格,碍于自己的人格有点拿不出手,只好话锋一转:“说的再好听,也不如做的好看,你等着瞧吧。” 慕徐行似乎吃这一套,一整个晚上都很高兴,跟她讲了许多关于未来世界的事,什么医学与科技,什么地球与宇宙,什么九年义务制教育与一夫一妻制婚姻,邬宁听得惊叹不已,感觉做皇帝都没意思了,真想跟着慕徐行到未来世界去看一看。 …… 十一月中旬,霖京城下了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天儿更是奇冷无比,官员们来上朝时一个个冻得哆哆嗦嗦,邬宁坐在龙椅上也有些打哆嗦。 金銮殿炭火充足,尚且如此,坊间百姓该如何度日,是以邬宁下令,要盯紧市场上木炭的价格浮动,更要盯紧各个医馆,不能让奸商趁机敛财,不能让百姓求药无门。 “还有,近些日子年会集市也不准办了。” “陛下……”官员们对这项举措颇有些异议:“咱们京城的百姓最是看重年节,若是不许办年会集市,恐怕要引来民怨。” 换言之,京城的百姓最是爱玩,最是爱享受,你要问他今年的收成如何,他一准两眼发直,可你若问他造酱得用什么水,泡茶得用什么水,他保管说的头头是道。而且长在皇城根底下这帮人,都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很会给朝廷施加压力,手里头呢又都有几块上好的田地,专门租赁给乡下的穷苦百姓,佃农不仅要付租子,逢年过节还得进城来给东家送点礼。 邬宁听慕徐行说“流感”“传染”比起“时疫”也不容小觑,城里头还好,乡下百姓的“营养”“免疫力”都是问题,很容易就中招了,邬宁以为这年关之下,要避免人群聚集,万一佃农把传染病从城里带到乡下可怎么办。 因此她态度很是坚决:“少跑几趟集会饿不死人,这事就这么定了。” 一众官员见状,皆不再多言,毕竟如今的邬宁作为帝王,从各个方面来讲都无可挑剔,再没有燕贤掌权时那副任意妄为的模样,就算哪个大臣心里有不同的看法,也不会在朝堂上与她起冲突,让她下不来台。 为人臣子嘛,说好听了是为国为民,说难听了混口饭吃而已,只要不涉及大局,谁愿意跟皇帝对着干,影响自己和整个家族的前程,连开枝散叶绵延子嗣这种涉及大局的事,他们都讲究一个春风化雨,引导为主,劝解为辅。 散了朝,邬宁回延和殿批奏折,刚坐下一炷香的功夫,琼华宫那边就来人了,说沈应昨夜在角楼赏雪,不慎着了凉,想请邬宁去看看。 邬宁近来一心想给慕徐行补偿,几乎把沈应抛到脑后,不管沈应是真病了还是假病了,她觉得自己理应去看看,否则就大大违背了做皇帝得雨露均沾的做事原则。 可邬宁刚走到半路,便遇上了慕徐行。 “陛下要去哪?” “沈应染了风寒,我去看看他。” 邬宁挺理直气壮的。探望病人嘛,无可厚非嘛。 慕徐行笑笑,不急不缓地说:“陛下又不是御医,去了能顶什么用。” 邬宁敏锐的嗅到一丝醋味,思忖片刻,决定讲道理:“病中难免思念家人,沈应一个人在宫里,无亲无故的,我合该去慰藉一番才是。” “原来如此,那我陪陛下一块去,人多热闹,想必沈侍君病好的更快些。” 死的更快些还差不多。 邬宁自觉大臣们的生存之道很值得她借鉴,什么原则不原则的,只要不涉及大局,还是要尽量保持和睦,实在不行就走迂回路线呗,既然慕徐行今日打定主意不想她去看沈应,那她就明日去,后日去,再不济大后日去,横竖一时半刻的沈应又死不了。 思及此处,邬宁抿唇微笑,脸颊挤出白白嫩嫩的两团软肉:“难为你有这份心,正好,我那个,奏折还有好多没批完,不然你替我去看看他吧。” 慕徐行自然答允。 回延和殿的路上,小太监忧心忡忡:“陛下让慕常君去探望沈侍君,这不是……” 邬宁这阵子心情好,对身边宫人们也很随和:“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不是给沈侍君添堵吗,对吧?不打紧,我看他和沈应向来不对付,顶多就是去琼华宫走个过场,能说上三句话都算多了,欸,你去御医局问问,沈应的病到底怎么回事。” …… 慕徐行生平第一次到琼华宫来,并没有因为是稀客就受到礼遇。 一双双眼睛盯着他,各个如临大敌,就差把“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几个大字写在脸上了。 琼华宫和云归楼虽早结下梁子,但大多时候都能维持表面和平,只是今日情况比较特殊,一则从猎场回来,邬宁就把沈应抛在了脑后,二则慕徐行代掌后宫,风光无限,沈应身在病中,略显憔悴,两厢一对比,慕徐行哪里是来探病的,分明是来显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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