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应暗自咬牙切齿,却不得不打起精神应对,不想旁人把他看成是缩头乌龟。 可两个男人一左一右的坐在塌上,实在是又尴尬又别扭,到底一个小太监进来打破了沉默:“常君请用茶,这是陛下之前赏赐的极品老班章,我们侍君一直不舍得喝,今日特地拿出来招待。” 茶是好茶,在宫里也难得一见,从沈应肉痛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平时真不舍得喝。 慕徐行微微侧过头,透过琉璃窗依稀瞧见站在庭院里的秋晚,笑道:“陛下说你在宫中无亲无故,可依我看并非如此。” 沈应当然也知晓拿这盏极品老班章出来撑门面是秋晚的主意,但此刻“门面”对他而言一点都不重要:“常君见过陛下了?” “陛下本想来探望你,被我挡了回去。” “你——”沈应握紧手掌,深吸了口气,放缓声道:“如果你是为猎场那日的事针对我,那么大可不必,我从来没想过要跟你争。” “人大多贪得无厌,饿极了,有块饼都是好的,可吃完了饼又会惦记着糕点,糕点吃多了又会嫌甜腻。” “你到底什么意思!” 少年人略显青涩稚嫩的脸上泛着病态的红晕,以及难以掩饰的急躁与不安。 他或许真的喜欢邬宁,赤忱而热烈,可摆在他和邬宁之间的是一条漫长且无法跨越的鸿沟——整整十年岁月。 邬宁看他,大抵永远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慕徐行敛起笑意,一字一句道:“是我贪心,是我要跟你争。” 沈应怔住,不敢置信的盯着慕徐行。 “其实也不用争,你心里应当清楚,在陛下眼里你和她养在宫里的小猫小狗没什么两样,你渴了,饿了,病了,她不能不管,却没有几分男女之情。” 慕徐行用一柄最尖锐的刀戳中了沈应的心事,沈应红着眼眶,既愤怒又悲哀,过了好久方才哑着嗓子压低声音道:“你不要欺人太甚,把我逼急了,我就是死也要拉你做垫背。” 慕徐行端起热茶,眼睫低垂,轻轻吹散那柔软脆弱的雾气:“想拉我做垫背,你沈应的性命恐怕不够,整个沈家尚且勉强,可为了一个根本不爱你的人,真的值得吗?” “才不是!陛下,陛下她,赏赐我最好的马驹,赠我投壶赢来的兔子灯,我们当初……”沈应言词略微混乱的讲述了很多对他而言无比珍贵的过往,像是那盏热气腾腾的老班章,在慕徐行毫无波澜的注视下,愈发苍白无力,最终他只能说:“你根本不明白……” “我明白。”慕徐行看沈应的眼神近乎怜悯:“因为她是至高无上的帝王,所以,哪怕她从指缝间流出一点点的好,都显得弥足珍贵。但我想,你真正喜欢的应该是能陪你骑马,投壶,在荒野里看星星的长乐公主。” 当年马球场上的长乐公主,被帝后捧在手心里,恣意妄为,光芒四射,而彼时的沈应,是沈家最不受重视的沈小四,渴望自由却不得不循规蹈矩的沈小四。 沈小四对长乐公主一见钟情,为了有机会结识公主,不惜放下世家子生来傲慢的心气,甘愿做对燕榆唯命是从的小跟班。 后来他终于得偿所愿。即便公主从未正眼看他,他也为能替公主牵马坠蹬开心的彻夜难眠,他在一个又一个不眠夜里编织着自己与公主的将来,唱了一出又一出荡气回肠的独角戏,他下定决心,要刻苦读书,要考取功名,要实现那遥不可及的梦,要做与公主相伴一生的驸马。 可谁能想到,公主转眼就成了帝王,让他有些陌生的帝王。 沈小四的公主,留在了那条漫长且无法跨越的鸿沟里,他抱着破碎不堪的美梦,撞得浑身是伤,却迟迟不甘心醒来。 “你还这么年轻,不要把时间都浪费在无望的等待中。”慕徐轻轻叹息:“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离开皇宫,重新开始。” …… 邬宁在各宫皆安插了眼线,慕徐行此番“铲除异己”,自然逃不过她耳目。碍于眼线并没有在那两个人边上一五一十的记录,转述的也不是特别具体,邬宁只了解大概,单纯以为慕徐行和沈应是积怨太深,已经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 说老实话,这事要搁从前,邬宁能怄个半死,她最讨厌别人在她背后搞小动作,可这回不知怎的,竟像听了个顶有趣的乐子,怔怔地笑了好一会。 连最懂她心思的荷露都纳闷:“陛下笑什么?” “唔。”邬宁想起来自己在批奏折,提起笔蘸了点墨,又笑:“慕徐行挺逗的。” “常君?他并不是擅长玩笑的人啊。” “你说他怎么记沈应的仇,跑去和一个半大孩子计较。” “原来是因为这事,奴婢还以为陛下会不高兴呢。” “为这个,犯不上,若他真就这么容不下沈应。”邬宁顿了顿,轻声道:“那就随他去吧,横竖沈应在宫里,沈家那几个总也不安分,更何况……” 邬宁没有继续说下去,“更何况”后面便会成为一个不解之谜,不过荷露以为,邬宁对沈应大抵也是有些情份的。 可让荷露和邬宁都始料未及的是,杨晟竟比沈应先提出离宫。 冬日里的黄昏极其短暂,转瞬即逝,暗紫色的夜幕悄然降临,十六的满月高悬于皇城上空,裹着一团水汪汪的清光。 邬宁难得有闲情雅致,想邀慕徐行共赏月色。 刚从延和殿走出来,便见杨晟孤身一人站在风雪里。他穿得很是单薄,眉眼间甚至染了一层冰霜,看样子等了很久。 邬宁不由皱眉。 荷露心领神会,质问守在外面的小太监:“侍应来了也不知通传一声。” 小太监满脸苦相,小声辩解:“侍应让不要叨扰陛下的……” 荷露怕邬宁责罚,先一步训斥他:“你这死脑筋的蠢东西,还不去给侍应取件衣裳来。” 话音未落,邬宁已然上前,荷露识趣的没有跟过去,只见杨晟低着头说了句什么,让邬宁略有些不悦,凝眉片刻,问道:“慕徐行去找过你了?” 荷露很意外,昭台宫竟没有邬宁的眼线,用邬宁的话来讲,应当是犯不上。荷露好奇心作祟,想听一听杨晟究竟在说什么,可杨晟那么高的个子,声音比方才辩解的小太监还要低。 终于,邬宁说:“既然你想好了,那便回去吧。” 小太监抱着氅衣紧赶慢赶,仍晚一步,正如荷露所言,他是个死脑筋,没瞧见杨晟居然还向邬宁打听了一句:“陛下,杨侍应呢?” 邬宁气不打一处来,若非有失身份,真想狠狠给小太监一脚。 小太监被邬宁瞪的心里发慌,腿肚子打颤,到底荷露站出来替他解了围:“侍应回宫了,你快撵上去,免得侍应着凉。” “哎,哎。”小太监连声应着,拔腿就跑,脚踩着冰,打了好几个出溜滑。 邬宁差点就被他给气笑了,不过想到慕徐行,又沉下脸,非常的不痛快。 慕徐行针对沈应,邬宁只当是他与沈应有旧怨,不能在同一“屋檐”下度日,可杨晟是个最与世无争的,终日只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甚至慕徐行当初制作铅笔还请杨晟帮过忙。 如今他连杨晟都容不下,说明这已经无关私人恩怨了。 而邬宁之所以恼怒,也并非因为沈应又或杨晟,只是慕徐行的做法触碰了她的底线。帝王本质上就像一只常年游走在领地四周的雄狮,若遭到掠食者侵扰,便如同被掐住喉咙,会本能的感到威胁。 “陛下,还去云归楼吗?” “去,怎么不去!” 邬宁没有乘轿撵,凭着双脚一步跟着一步的往云归楼走,鹅卵石铺成的宫道上浮着一层薄薄的雪,是从屋脊飘落下来的,硬的像冰晶,脚踩在上面能听到嚓嚓的声响。 生气,不安,寒冷,以及这嚓嚓的响声,令邬宁血液颤抖,但旁人只能在她身上看到凛冽的怒容。 知道慕徐行近来不安分,云归楼的宫人都悬起一颗心:“陛,陛下……” 邬宁停在殿外,深吸了口气,随即跨过那高高的门槛。 慕徐行人在寝殿,刚沐浴完,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单衣,身上还有温热的水汽,见她到来并不意外,只走到她面前,轻轻拥住了她:“你是来找我算账的吗?” 邬宁一路走过来,锦绣华服在冰天雪地里染上刺骨寒凉,慕徐行这样抱她,脸颊磨蹭着她的后颈,仿佛一团暖融融的火完全将她包裹。 邬宁一下说不出话了。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不是我卖惨,我这本真的糊,并且我爸妈因为口罩原因最近双双失业,我得完结之后专心去搞新文,要是不完结去搞新文这本可能就无限期搁置了,所以这段时间一直在很努力的写,还是希望能善始善终,不过原本计划有个现代番外,暂时就不写了,以后有时间再补,争取下章完结
第100章 邬宁原本是要算账的,可慕徐行温暖的怀抱使她短暂地走了神,她想起有一次下雨又刮风,慕徐行举着一把油纸伞,那伞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仿佛随时会飞走。 慕徐行慌慌张张地说:“这伞简直在我手里跳舞。”说完就笑了,神气像个孩子。 好不容易走到遮雨亭,邬宁才发觉自己身上清清爽爽的,慕徐行却淋湿了肩膀。 按说她也不是没有被人爱过,呵护过,但除了父母之外,慕徐行是唯一一个令她感到安心的人,她不必一面笑着,一面戒备着。 但慕徐行和她的的确确是“两个世界”的人。 “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陛下以为呢?” 邬宁推开他,向后退了一步,比较克制地说:“我以为,你有点过分了,先是沈应,后是杨晟,再然后又是谁?” “燕柏。” “他不可以。” 慕徐行站在一盏琉璃宫灯前,眼睛里似乎有蔼蔼雾气,漆黑的瞳孔静静望着她:“如果要你在我和燕柏里选一个呢。” 邬宁其实知道他的心思,不过是后知后觉,记起那天晚上他讲了好久未来世界的一夫一妻制婚姻,他说一个丈夫只能有一个妻子,一个妻子也只能有一个丈夫,再多一个叫第三者插足,“小三”走在街上要被吐口水。 邬宁不愿意再和慕徐行起争执,很巧妙的避开了问题的根源:“那不一样,燕柏是我表哥。” “既然是表哥,为什么非要把他留在宫里。” “……显得我顾念旧情。” “说谎。” “随你怎么想,我问心无愧。” 慕徐行短促地笑了一声:“可你们名义上总归是夫妻。” “你也说是名义上,连这个都计较,未免太小心眼。” “我是小心眼,说到底我的心只有拳头这么大,很容易就装满了,不如陛下,左心房右心房,左心室右心室,宽敞得很。” 邬宁从他的语调里听出了一丝丝讥讽的味道,但是,没恼怒:“那你想怎么样呢?” 邬宁在外面冻久了,这会刚缓过来些,耳朵、鼻尖、脸颊,都还红彤彤的,半眯着一双狐狸眼,也泛红,浮着一层楚楚动人的水光。 “想和你做名正言顺,名符其实的夫妻。”慕徐行看着她道:“百年好合,相濡以沫,白头偕老,誓死不渝,这些词不都是说夫妻的吗。” 真是怪了。 邬宁心跳得厉害,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见她久久不语,慕徐行挪开了视线:“我知道你不愿意,那就各凭本事了,我想做成的事,你拦不住,除非你让我死。” 这算什么?挑衅?威胁?不会是撒娇吧? 邬宁不自觉弯起嘴角,又立即压下去:“你有什么本事,说来听听,少憋着坏算计我,真有本事就光明正大的!” 慕徐行背对着她,轻声哼笑:“好,我不算计你,我只等着水到渠成。” “水到渠成?你能不能把话说清楚?” “吃晚膳了吗?” “还没。” 本来就不是很剑拔弩张的气氛,话锋一转便归于平静了。 慕徐行穿上鞋袜和外袍,要去小厨房,他自己琢磨着做了几样点心,刚弄到一半,方才沐浴是因为在小厨房里不慎弄翻了蔗糖浆。 邬宁没跟着去,毕竟那么气势汹汹的杀过来,总得做出点高姿态。 宫婢们见事态平息,晓得陛下今晚依旧要宿在云归楼,纷纷进到殿中服侍沐浴更衣。 邬宁泡在热水里,伸展双腿,很是舒坦,不过转念又有些犯难,心知肚明慕徐行有意算计她,摆布她,往她身上套枷锁,也心知肚明这样不妥,非常不妥,正所谓欲壑难填,今日要做夫妻,明日要什么,后日又要什么? 她若不当回事的纵容了一次,会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以至于将来成为她那可怜的父皇,沉溺在情情爱爱的假象里,失去原本的判断力,命都丢了还不肯清醒,那就太可悲,也太可怕了。 但是,百年好合,相濡以沫,白头到老,誓死不渝,这些专给夫妻准备的词儿真是够勾人的,让邬宁莫名心痒痒。 床笫之欢,邬宁早不稀罕了,宫里养一个男人还是一百个男人,对她而言都没有太大区别,可一个男人就不单单是“男人”了,将会是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亲,发生任何矛盾她都不能随手丢开,得绞尽脑汁的去解决,这叫什么,家和万事兴! 邬宁摸摸额头,一手冰凉的水珠子,好像被吓出冷汗。 …… 杨晟要回到那座将他养大的山里,邬宁同意了,之后便没再过问,等她想起来的时候,杨晟已经离宫三日有余,当真是说走就走,悄无声息。 可宫门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踏出去的,邬宁以为杨晟起码会来请辞。 所以那日金銮殿外,或许是此生最后一面。 邬宁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正好与慕徐行一块用午膳,随口提及此事,问了一嘴:“杨晟离宫是你在背后使力。” “嗯,有什么不妥吗?” “倒也没有,不过他究竟为何要走?” 慕徐行反问:“陛下舍不得了?” “还好吧,想想他在宫里也怪无趣的,生生把自己憋成了一个闷葫芦,半点不似我第一次见他时的样子。”说到这里,邬宁单手托着腮,似乎陷入回忆。 “少府监送来的账册陛下看过了吗?” “哦,还没来得及看,要过年了,事情太多,还得去趟皇陵。”邬宁马上忘记杨晟,长吁短叹的开始发愁。 慕徐行微不可察的松了口气,随即笑了。 他的陛下志向远大,恨不得去征服星辰大海,如此日理万机,这辈子注定不能把心思放在儿女情长上。仔细想想真挺好,不会爱他,自然也不会爱旁人,多少九转曲折的故事,到她这都是风吹雪无痕。 “你笑什么呢?” “其实没必要办宫宴。” “嗯?” “除夕夜是一家团聚的日子,何不让大臣们在家过年,都能省去好些应酬。” “……那多冷清,过年不就该热热闹闹才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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