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子长叹了一口气:“宁大人冷血无情,待人严苛,小的也是不喜她的。可在沈御医的事上,小的对她倒是有几分敬佩。” “敬佩?”李景乾满眼嘲讽,“敬佩她不长脑子?” “……” 难得见将军这么挤兑人,六子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然后问:“将军是不是不知道宁大人与沈御医之间的渊源?” 这能有什么不知道的。 他漫不经心地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一开始是这样。”六子道,“但自宁大人做了女官起,他们便闹得水火不容了。” “不就是凤翎阁与青云台的立场之争?”他恹恹地道,“无甚新鲜。” “谁同将军说是这个原因?” “难道不是?” 六子摇头,严肃地道:“是因为萧北望萧大将军。” 李景乾眼皮微动。 “萧大将军当年功盖一方,却不知为何触怒了龙颜,群臣进谏了数日,好不容易才将大将军给保了下来。” “可就在那时,宁大人突然上了一道奏表,列数了萧大将军多桩罪名,桩桩件件都写得令人发指。圣人就阶而下,名正言顺赐死萧大将军的同时,也让淮乐公主重用了宁大人。” “宁大人因此而平步青云,也因此与沈晏明彻底决裂。” 李景乾抿唇:“这跟沈晏明有什么关系?” “萧大将军出身乡野,有一个同父同母的姐姐,嫁在太平村,生了沈晏明。”六子道,“换句话说,萧北望是沈晏明的亲舅舅。” 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害死了自己的亲舅舅,也害得萧家家破人亡,这梁子一结下,沈晏明岂能不与宁朝阳翻脸 李景乾慢慢坐直了身子:“萧大将军一家获罪,没有牵连沈晏明?” “牵连了,连同他的妹妹沈浮玉也一起牵连了。”六子道,“原本这两人都是要被流放的,但宁大人苦求淮乐殿下三日,以终身听用为代价,为沈浮玉求了女官之职,也为沈晏明在御医院挂了名。” 大盛有规,官身不流放,若是犯罪,那要么先去掉官身再罚,要么就改判别罚。 于是最后沈家两兄妹认了银罚,缴纳了两笔银子,便各自留在了上京。 李景乾茫然地看着六子,像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良久之后,他才轻声问:“六子,宁朝阳带沈晏明骑过马吗?” 这是什么问题? 六子很不解,但还是答:“小的平时没有一直跟着宁大人,他二人相处的细节小的不甚清楚,只一回,小的撞见过宁大人带沈晏明在街上策马。” 那是沈晏明刚被宁朝阳从牢里接出来的时候。 沈晏明不愿意跟她走,但宁朝阳又不放心他自己乱闯,于是便将人强行捆起来横放在马背上,带着从城西的大牢跑到了城东的医馆。 “宁大人骑术不错。”六子评价道。 方才还懒懒散散的定北侯,眼下不知怎么就站了起来。 他绕着屋里的桌子走了两圈,又回到他跟前问:“那燃灯呢?有人说,宁朝阳为沈晏明燃过几百盏明灯,那么大的动静,你该是知道的。” 六子点头:“这个小的的确知道,不过那些灯不是宁大人买的,是沈御医买的。” 害死自己舅舅一家的人又救了自己,这样矛盾的心情沈晏明也不知如何是好。宁朝阳喜欢亮亮堂堂的东西,所以他花了自己所有的积蓄,买来了几百盏孔明灯。 尴尬的是,他一个人无法同时点燃这么多灯。 宁大人倒也不与他计较,自掏腰包雇了几百个人来放灯,看着那些灯如萤火一般浮满整个天际时,她说:“你我自此不相欠了。” 当时六子就在旁边点灯,他听得很清楚,甚至现在还能把宁大人那冷漠又释然的语气与他完全学出来。 李景乾听得怔愣,想摇头又皱起了眉:“那她去倌馆做什么,还赏了人翠玉扳指。” “您说华年大人常去的那家倌馆?”六子道,“小的当时就觉得与您有关,所以特意让人去查探了,说宁大人点了好几个与您身材相似的小倌,看了他们的上身。” “上身?”他黑了脸。 六子点头:“现在想来,宁大人应该是那时候就已经察觉了不对,您常年习武,身段与寻常人自是不同。小的也想提醒您,但当时小的已经是自身难保。” 不过也不知道宁大人是怎么想的,那么聪明的一个人,看见这么大的疑点,竟还是选择了相信江大夫。 六子唏嘘:“情字误人,连宁大人也难逃其外。” 胸口像有什么东西猛地锤了一下,李景乾指尖一胀,浑身的血都跟着汹涌沸腾。他艰难地咽了咽喉咙,眼神渐渐变得惊慌失措。 无数画面纷飞起来,像桃花瓣一样在他面前铺散开。 “都没试过,你怎知我不是真心?” “我不可能接受苦药,一辈子都不可能。但我喜欢熬药的人,一眼看见就喜欢。” “我以前总想着,荣华富贵都是我凭本事赚来的,所以一朝得势,我只想自己观这盛景。但现在,不管什么美景,我都想跟你一起看。” 她拉着他的手站在仙人顶上,任由烟火在自己身后愉悦地炸响,一轮又一轮,璀璨夺目,映得她的眼眸也明明亮亮,光华无双。 “我可能当真很喜欢你。”她说。 喉间微紧,李景乾下意识地想伸手。 可画面一转,他看见一身铠甲的自己站在长安门下,皮笑肉不笑地朝她颔首问安。 宁朝阳那明明亮亮的瞳孔分明紧缩了一下,而后,整个人才终于一点一点地灰暗下去。
第66章 当时的宁朝阳在想什么呢 当时的宁朝阳在想什么呢? 李景乾试想了一下。 自己看上了一个人,百般待她好,说是外室,却分明将她养在府里,给她账房对牌,给她医馆药材,陪她看风看月,带她赏遍上京。 如此种种,求的不过是她心甘情愿与自己厮守。 而她,假意逢迎,实则卧底,打探完消息然后诈死离间自己与自己效忠之人,反手再风光回朝,站在几千人面前等着他崩溃—— 他不适地皱起了眉。 “宁大人一开始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对人好。”六子还在说,“她连最基本的讨人欢心都不会,还是华大人和秦大人在凤翎阁里闲了就教她几句。” 从买狼毫笔,到给他开医馆,她学得很认真,做得也很到位。 李景乾恍然想起来,宁朝阳从小就没被爱过,自然不懂怎么去爱别人。她一心ᴶˢᴳᴮᴮ想往上爬,也不过是因为不安。 生病时无处可去是因为不安,戒备心强待人冷漠是因为不安,就连喜欢亮亮堂堂的东西,也都是因为不安。 没有人能保护她,所以她只能自己变得更厉害。不想再被伤害,所以她就不期待任何人。身边没有贴身丫鬟也没有伴侣,她就待在光亮些的地方——办法总比困难多嘛。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人,竟肯带伤站在夜风里,捧着锦盒眼眸璀璨地问他:“小郎君,定情信物要不要?” 李景乾时常觉得宁朝阳在骗他,她从一开始就是一副吊儿郎当漫不经心的样子,嘴里半真半假,待人忽近忽远。 可是眼下当真回头看,他才发现骗人的一直只有他自己。 她已经把所有能给他的都给他了。 是他没好好接住,不但没接住,还将它揉碎了掰烂了踩在地上,然后笑她说她压根没有真心。 想起她曾经亮如星辰的双眼,再想起今日她来见他时的疏离冷淡,李景乾突然觉得很难受。 “六子。”他哑声问,“你们宁大人,好哄吗?” 六子茫然地看着他,然后摇头:“没人哄过,小的不知道。” 沈晏明爱她又恨她,没有哄过她。宁肃远欺她又怕她,也没有哄过她。在众人眼里,宁大人冷静理智,不需要人哄。 所以宁朝阳这十几年来唯一一次被人哄着,可能是在江大夫给她喂药的时候。 “……” 心口堵得缓不过气,李景乾闭了闭眼。 良久之后,他对六子道:“你替我去给她传话,就说她今日的提议,我答应了。” 六子点头:“小的明儿一早就去。” “不,就现在。”李景乾摇头,想了一想,干脆自己起身,“陆安,备马。” “侯爷。”陆安一脸莫名,“外头已经宵禁了。” 上京坊市有规,从亥时末宵禁至丑时末,期间任何人不得外出,违者提醒三次之后可当盗贼射杀。 且坊市之间大门已落,就算他拿麒麟顶的马车强行夜闯,也无法离开宁义坊去到宁府所在的平宣坊。 李景乾僵硬地坐回了椅子里。 他企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指尖颤得厉害,差点将上头戴着的白玉指环给抖落下来。 “这是怎么了?”陆安小心翼翼地退出去,问六子。 六子想了想,道:“侯爷可能有点喜欢宁大人。” “就这?”陆安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在宁府的时候就看出来了,是什么稀罕事不成?” 六子震惊地看着他:“将军不是说只是逢场作戏?” “我一开始也信。”陆安撇嘴,“但只要你跟我一样见过他从棺材里爬出来时的怨恨模样,就断不能信侯爷这鬼话。” 其实先前遇上宁大人,侯爷有很多次机会都是能脱身的,他完全可以换一个人来替代自己,还不用假死,还能一直留人在宁朝阳身边当卧底。 可他不愿意,说什么都不愿意。 当时军师和自己还觉得他只是一心想救胡副将,不想冒任何风险。后来陆安才发现,这人是不愿意任何人像他一样亲近宁朝阳。 口口声声抱着目的而来,醋劲儿倒是比谁都大。 打了个呵欠,陆安道:“就这点事那我就不管了,先睡觉去了。” 那好像不止一点事。 ——但是他们确实也帮不上忙。 六子想了想,也决定先去睡觉。 · 第二日一大早,宁朝阳就与黄厚成派来的人一起去了镖局。 签字画押,落印无悔,她站在大堂里,平静地看着家奴拆下自己的字号,搬走属于自己的东西。 “东家!”镖头很是惶恐,“好端端的怎么一夕之间?” “是我行事匆忙了些。”宁朝阳与他颔首,“后续会有人来交接,我与他们谈过了,你们现有的位置和月钱都不变,只是换一个东家。” 镖头皱眉,又问:“东家可是在别处开了新镖局?我们也可以过去。” “现在还没有开。”朝阳笑了笑,“往后等我能开了,一定来接你们。” “一言为定!”十几个闲着的镖师都围了过来,与她伸手碰拳。 “一言为定。”她轻声应下。 最后一箱东西搬出去,宁朝阳头也不回地跟着上了车。 爱别离,怨憎会,世间多有苦楚,但这些于她而言已经算不得什么了,情绪低落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再下马车时,她又是无坚不摧的宁大人。 宁朝阳笑着踩上凤翎阁的台阶。 然后就遇见了一脸阴沉的李景乾。 她脚步一顿,微微眯眼。 昨夜让宋蕊送举荐信给六子,为的不过是让六子能帮他快点把案子结了,按理说是对他好的,就算略显冒犯,应该也利大于弊。 这人至于一大早过来堵门? 真是晦气。 僵硬了片刻,宁朝阳迅速挂上得体的笑容:“定北侯爷大驾光临,不知又有何指教?” “你把医馆关了?”他省去了寒暄,直接开门见山。 宁朝阳笑意一顿,接着就更加灿烂:“是呀,昨儿瞧着是个黄道吉日,宜驱邪避灾,下官就择日不如撞日了。” 将镖局让出去,她实在损失惨重,就没必要再开着那个不赚钱只为人开心的铺子了。
第67章 呜呼 利用她算计她,连死都是为了在她心口再补一刀,这样的人,应该是不曾将她为他开的仁善堂放在眼里的。 但也不知怎么的,听见她的回答,定北侯垂下眼帘,嘴角微微抿平,瞧着竟有点……难过? 宁朝阳觉得自己可能是没睡好眼睛花了,大白天的竟看见猫来哭耗子了。 皮笑肉不笑,她道:“侯爷,若无别事,那下官就先进去了。” “等等。”李景乾缓过神来,抬眼看着她道,“我已经让人去牢里接沈晏明了,按照你先前说的,我可以替你保下他。” 微微一顿,宁朝阳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传闻里的镇远统领军,不是一向做事果断绝不拖泥带水的吗,昨儿拒绝她那般干脆,今儿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她丝毫不觉得感动,只觉得这人可能又盘算了新的坑害她的主意,当下就拉开了与他之间的距离。 “不必了。”她道,“多谢侯爷费心。” 李景乾捏了捏手指:“你,不想救他了?” “想。”她微笑,“但侯爷的人情下官还不起,思来想去还是另择别路更为妥当。” 话说到这个份上,识趣的就该给她让路了。 但宁朝阳瞧着,眼前这人竟依旧站着不动,如同一尊高大的石像,沉默而慑人地矗立在台阶上。 揉了揉自己仰酸了的脖颈,她从容抬腿,从他身边绕了半圈,头也不回地进了后头的凤翎阁。 大门只开着一条缝,远看是安静而肃穆的,但一进去,宁朝阳吓得眉心都跳了跳。 “你们在做什么?” 乌泱泱的一群人都挤在门后,看见她来了竟也不害怕,一双双眼里盛满了兴奋。 “宁大人,您不愧是咱们凤翎阁的头把椅,对着定北侯爷都敢甩脸色,厉害!” “该,让他前日在朝堂上帮荣王说话。” “可侯爷是来做什么的?我瞧着一大早他就在那儿守着了。” 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再大些就要被外头的人听见了。 宁朝阳沉了脸色,不耐烦地抬手指了指内阁的方向。 一群女官登时噤声,乖乖排成两列跟着她往里走。 分明都是与她年纪相仿的姑娘,也不知道她们为何会这般活泼好动,哪儿有热闹都要伸个脑袋去。 宁朝阳摇头,上二楼看见年长些的女官们正八风不动地低头看卷宗。 这才对嘛。她舒坦地松了口气,跟着就走去秦长舒身边,想看她在跟哪个案子。 然后她就看见了一份凤翎阁小书,最大的一栏上写着:呜呼!定北侯清晨堵门为哪般,是公事的争辩还是私事的纠缠?下注请寻至沈大人文案旁,买定离手,当天结算。 宁朝阳:? 秦长舒察觉到身边来了人,袖子一抖就将小书换成了卷宗,再装模作样地抬头:“昨儿的案子我已经……” 对上这人不太友善的眼神,她噎住,心虚地伸出手挥了挥:“宁大人早啊。” “不早了。”宁朝阳扯了扯嘴角,“秦大人下的是公事注还是私事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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