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宁朝阳站在自己的主院里,恍惚间眼前还能看见徐若水在自己身边捏着三叉跳来跳去。 她知道自己不宜难过太久,所以只打算耗费三日,三日之后,她便会强行将这件事压进自己脑海里的小角落,不再触碰。 人总是要死的,她得慢慢看开。 深吸一口气,朝阳坐回自己的长案后,翻了翻旁边堆积的书信。 齐若白还是每天一封地在给她写信,她挨个展阅,眉头又渐渐皱了起来。 “许叔。” “老奴在。” 抖了抖信纸,她抬眼:“不是说是小风寒吗?怎么还越来越严重了?” 许管家叹了口气:“这小郎君的身子骨太差了,药也没有好好吃,昨儿夜里还吐了些血沫,今晨就有些起不来床了。” 心里一紧,宁朝阳站起来就往东院走。 院子里开满了各式各样的鲜花,齐若白所在的屋子里却是一股死气沉沉的药味。 她大步走到他床边,将人扶抱起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脸:“若白?若白!” 齐若白挣扎地掀开眼皮,眼下一片乌黑。 “大人。”他倦惫地道,“我好困。” 桌上的饭菜一口没动,他只答了这话就睡了过去。 宁朝阳看了看他的唇色,觉得不太对劲,立刻让许管家拿着她的印鉴去御医院请人。不消片刻,御医就来了四五个,沈晏明也在其中。 他只看了床上一眼就脸色骤变:“怎么又是?” “又是什么?” 仔细看了看齐若白的舌苔和眼睑,沈晏明神色严肃:“千尾草,比徐统领的症状要轻许多,想必是将草汁稀释,逐日增服。” “……”宁朝阳闭了闭眼。 她问:“可还有救?” 沈晏明欲言又止,最后只道:“看看派人去徐州还来不来得及。” 宁朝阳立马出门找人,走得太急,膝盖撞在了门板上,嘭地一声响。 沈晏明站了起来:“朝阳。” “无妨。”她站直腿继续往外走,冷静地安排人手去徐州捕鱼带回,又往凤翎阁递了信,挪用几日休沐。 齐若白乖巧又安静地躺在床上,若不是嘴唇微微发紫,便真像只是睡着了。 宁朝阳压低声音问许管家:“我先前让您清理内院,您可清了?” 许管家焦急地点头:“老奴是照主子的吩咐做的,清理了几个手脚不干净的,又打发走了几个爱打听的。” “东院里之前用的人呢?都送走了吗?” “有两个堪用的,还,还留在东院洒扫。”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宁朝阳拳头紧了紧。 比起愤怒,心里先冒上来的竟然是浓浓的无力。 “多摘些花来吧。”她低声道,“我陪陪他。” 从这里到徐州往返最快也要七日,而齐若白已经开始呕血。一天十二个时辰,他几乎只清醒两个时辰,有时在白天,有时在深夜。 一连两次睁眼都看见了宁大人,齐若白缓慢地眨了眨眼:“原来许愿有用啊?” 宁朝阳将药端给他,轻声问:“许了什么愿?” “想让大人别那么忙,多来我这儿歇会儿。”他笑,干裂的嘴唇一扯,血珠跟着就冒了出来。 低低地应了他一声,朝阳捏着手帕就按上他的唇瓣。 “大人真的待我很好。ᴶˢᴳᴮᴮ”他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为什么会这么好呢?”
第94章 萧北望的死因 但凡懂风月些,宁朝阳都该回答“因为你是我的人”,亦或者“因为我心悦你”。 可她只是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就老实地答:“因为我小的时候,就想有这么一个人来对我好。” 尚未入凤翎阁之前,宁朝阳是靠着在上京天牢里做小吏维生的,每月俸禄只五钱银子,三钱孝敬牢头,两钱填肚,有时候吃不饱,还必须厚着脸皮去蹭牢饭。 她也憧憬过天上掉下来个神仙,给她买好看的衣裳、漂亮的首饰,还想有一个院子,给自己种上许许多多的花。 可是没有,那么多年了,她什么也没等到。 不过后来她就不等了,她想要什么就自己去争取,哪怕使些手段为人不齿,那也总比挨饿受冻好。 说来好笑,当年她穷困潦倒时,宁肃远对她不闻不问,说什么在大盛十岁以上的儿郎就该自己出去谋生了。但在她飞黄腾达之后,宁肃远倒是还给她送过两身衣裳。 只可惜,那两身衣裳很小,她已经过了穿得下的年纪。 朝阳想着,拍了拍他的肩:“你订的那些衣裳还没到,要再等一等。” 提起这茬,齐若白眼眸亮了亮:“我订的都是自己最喜欢的花色和样式,成衣铺那掌柜偷笑我没有品味,我听见了,但我就觉得那大红大紫的好看。” “有多大红大紫?”她挑眉。 齐若白伸出手来比划了一下,手指又脱力落回被子上:“就……就这么大红大紫。” 眼睫微颤,宁朝阳将他的手拿起来塞进了被子里。 “我还有很多好东西想给你。”她轻声道,“你要等住才行。” 枕上的人又睡了过去,恍恍惚惚地也不知有没有听见。 屋子里的烛台爆了一声,光微微暗了两分。 文试结束后的第三天,李景乾终于在永昌门外堵住了沈裕安。 他有礼地将人“请”回了将军府,奉上了上等好茶。 沈裕安看了看旁边森立着的胡山和云晋远,牙齿都打颤:“侯爷,我什么也不知道。” 李景乾似笑非笑:“本侯还没有开口,大学士这就招供了一半。” 膝盖一软,沈裕安跪了下去:“老夫还有史书没有修完,请侯爷放老夫走吧。” 胡山见状,不由地冷笑:“都说文臣死节,我看堂堂大学士也没多少骨气,那宁朝阳是绑了你妻儿还是要杀你老母,你说出来,我替你把事儿先办了。” 沈裕安一愣:“宁大人?” 与她有什么关系? “别装蒜。”胡山捏着腰间的刀鞘恶狠狠地道,“当年宁朝阳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让陛下认可那封罪状的,别人不知情,你却是一直在场。” 甚至最后陛下只留宁朝阳密谈,他都还在旁侧记录。 “这可不能说啊。”沈裕安连连摇头,“事关国本!” 李景乾轻笑:“这世上关乎国本之事太多了,本侯眼下只想听一听萧将军的死因,沈大学士若是不想说,那就劳烦胡副将再跑一趟,请令郎来说。” 沈裕安僵住了身子。 他认真思虑一番之后,终于还是开口:“圣人对萧将军,算是仁至义尽了。” “你说什么!”胡山愤而上前。 云晋远拉住了他:“你听人把话说完。” 沈裕安皱眉缩了缩身子:“老夫发誓,今日之言若有半句虚妄,便让老夫全家上下不得安宁!同样,也希望诸位听过便罢,出门之后老夫就不会再认,还请侯爷见谅。” 保命要紧,李景乾很是理解。 “请讲。” 沈裕安长吸一口气:“话得从两年前萧将军班师回朝说起。” 萧将军班师回朝,带回来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因着有功,想为那女子请封诰命。陛下一开始是同意了的,甚至还想直接给那女子封诰二品。 结果吏部一查,发现这女子是北漠的人,还不是普通百姓,而是个深受北漠帝王宠爱的郡主。 北漠人杀了大盛那么多将士和百姓,哪还能让自己最器重的大将军娶一个北漠郡主? 圣人当即就赐了萧北望二十美人,并一杯毒酒。 只要他愿意舍了北漠郡主,圣人甚至答应将淮乐殿下嫁给他。 可萧北望不愿。 不但不愿,还连夜带北漠郡主回了徐州,拥兵自重,与朝廷对抗。那时外头的人不明所以,还以为萧北望只是回去省亲,可近臣们都明白,萧北望有了反心。 他频繁联络北漠,并且开始往上京遣将囤兵,占据了花明村等数十个周围村落不说,还朝圣人上折,求淮乐殿下为妾。 圣人暴怒,淮乐殿下却是二话不说就上马去了徐州。 但她不是去给人做妾的。 这位有勇有谋的公主殿下,只用了十日,就把萧北望单独给绑了回来。 “当时的萧将军若是不死,上京四周潜伏的势力就会围攻而来。”想起那时的气氛,沈裕安尤自惶恐,“圣人必须斩他,但不能让人知道他这么厉害的将军竟通敌叛国,那会动摇朝中人心。故而只能寻个别的由头来斩。” 但是,在不知情的朝臣们眼里,萧北望是忠臣是良将,虽然嚣张跋扈了些,却也罪不至死。于是他们纷纷上折规劝,将圣人逼得一夜生了一片华发。 就是此时,宁朝阳出现了,她草拟了罪状,大书特书了萧北望的不合礼法之处,还舌战群臣,将一众老臣怼得哑口无言。 “以萧将军原本的行径,是不可能还留有坟冢的。”沈裕安垂眼,“也是宁大人出面,说不能寒了武将之心,圣人才勉强留了他全尸。” 胡山一直在忍耐,听到这里终于还是站了起来:“你胡说!我们将军不可能叛国!” 沈裕安看了他一眼,轻轻摇头:“如果老夫没记错,自圣人赐毒酒之后,胡副将就被萧将军送去了侯爷麾下。” “胡副将觉得,萧将军他为何要这么做呢?” 胡山一愣。 自己是军中出了名的热血将领,只要是为大盛做事,他都觉得好,萧将军还曾夸过他铁胆忠心,是最不可能背叛大盛的人。 是因为这个,所以才特意将他送走? 心里发慌,胡山转头看向李景乾。
第95章 大人是个好人 李景乾安静地听完,先问了一句:“萧将军与淮乐殿下之事,朝中怎么没有任何风声?” “萧将军给圣人的折子,当时只有老夫与圣人公主三人看了。”沈裕安叹息,“此事关乎公主的颜面,圣人便勒令老夫不能外传。” 那眼下? 胡山等人抬头看他,眼里的鄙夷毫不掩饰。 沈裕安气得胡子都立起来了:“不是尔等先威胁我的?!” 他昌林沈氏九代单传的独苗,肯定比这一点皇家秘辛重要啊! “也就是说。”李景乾道,“宁朝阳也不知此事。” 提起这个人,沈裕安有些感慨:“宁大人是年轻一辈里老夫见过最聪慧的人了,她什么都不知道,仅凭些蛛丝马迹,竟就能拟了萧将军的罪状出来。” 当时的朝臣都在劝圣人宽宥,独宁朝阳逆众而行,若是赌错了,以她当时的地位,直接就会被推出午门斩首。 但她赌对了,不仅押中了圣人必斩萧北望的心思,还能力战群臣,为圣人排忧解难。旁人都说她是奸臣宠臣,但沈裕安却觉得,就该她平步青云年年高升。 “那我也不算冤枉了她。”胡山嘟囔,“她这就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攀踩我们将军。” “可宁大人也没有冤枉萧将军呐。”沈裕安摊手,“她拟那罪状老夫是寻不来了,但桩桩件件的确都是萧大将军所为。” “萧将军可是功臣!”云晋远捏紧拳头,“他替大盛征战多年,怎么也不能说斩就斩!” 沈裕安摇头:“老夫不知你们军中的规矩如何,但在上京,圣人犯法都与庶民同罪,何况将军乎?” “……”众人沉默。 窗外又开始落雨,条条雨丝交织天地。 李景乾盯着窗沿上积水泛出来的幽光,指尖微微蜷了蜷。 · 文试结束,魁首也终于出炉,不是梁安城,也不是周世殷,而是一个姓钱的人。 好消息是镇远军和青云台都不熟悉这个人,坏消息是凤翎阁也一样。 宁朝阳想不明白,她都已经给周世殷恶补过可能会考的东西了,他怎么还能考不过这个人。 但事已至此,也别无他法,她只能派人去打听钱统领的喜好,顺带让秦长舒准备贺礼。 忙着忙着,门口突然就进来了个人。 “大人。”齐若白端来了茶水。 宁朝阳一惊,连忙放下笔过去扶他:“你怎么下床了?” “今日天气甚好,想与大人去看看花。”他笑。 天气甚好? 宁朝阳转头,看了看窗外那淅淅沥沥的雨。 “好吗?”他轻声问。 喉咙发紧,她收回目光,一边拿来油纸伞,一边与他低声道歉:“是我不好,原是该在屋里陪你,但临时又有ᴶˢᴳᴮᴮ事……” “没关系。”齐若白笑道,“大人已经待我很好了。” 这些天他虽然浑浑噩噩,但也能感觉到大人在竭尽所能地满足他,吃的喝的用的玩的,好多他从来没见过的东西,都悉数堆在了他房里。 大人还会在他半昏半沉的时候给他讲故事。 她语气很生硬,讲的也很快,但他竟然很爱听。 齐若白其实知道,宁大人对他并非男女之情,她看他的眼神,更像是透过他在看当年那个狼狈的自己。 说来好笑,他远没有宁大人厉害,却还觉得她有些可怜。 “走吧。”他拉住她的衣袖,“我,带大人去看看我那好不容易养活的夏菊。” “好。”宁朝阳撑开了伞。 天色昏暗,院子里只有一片细碎的雨声。 宁朝阳陪他在花坛边蹲下,听他一一指着花苞说:“这个叫小黄,这个叫小紫,这个叫小白。” “以后我若是不在了,就由它们来陪着大人吧。” 捏着伞柄的手一紧,朝阳声音干涩:“去徐州的人很快就会回来了。” 齐若白笑出了两颗虎牙来。 他道:“没关系,我已经不觉得遗憾了。” “怎么能不遗憾。”她垂眼,“我给你的回信都还没有写完。” “大人那般擅长笔墨之人,短短的一封信却写了好多天。”他轻轻叹息,“我有些等不到了。” 雨水顺着伞面滑落,跌进地上的小洼里咚地一声响。 宁朝阳骤然抬眼,眼里齐若白的影子慢慢放大。 他撑着身子扑过来,将她结结实实地抱在了怀里。 “大人是个好人。”他在她耳边低声道,“一定会有好报的。” 油纸伞落地,雪白的衣袖也滚进了泥水里。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正从他的嘴里涌出来,湿润了她的肩头。 朝阳怔怔地望着雨幕,好半晌,才伸手回抱住了他。 “没人会觉得我是个好人。”她轻声道,“你未免也太傻了些。” 声音落在雨水里,很快被淹没。屋子里的灯被狂风一卷,整个东院就重新陷入了黑暗。 宁朝阳就在黑暗里静静地坐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齐若白的肩。 像是在安抚他,又像只是在安抚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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