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史官应下,落笔还是写“崔杼弑其君”。 文臣笔下有气节,命可以折,记载都不能作伪。 圣人听懂了,阴着脸沉默。 宁朝阳朝他拱手:“关于陛下先前说的赐婚之事,臣仔细想过了。” “哦?” “亡夫丧期还有几个月就满了,待满之后,臣愿意接受陛下的赐婚。”她道,“不知陛下为臣看中的是哪家的郎君?” 一听这话,圣人的神色终于和缓。 他撑着御案往前倾身:“你是整个朝野里最懂孤心意的臣子,孤能害你不成?” “陛下言重。”朝阳笑道,“臣先前迟疑,也不过是念旧情罢了,没有别的顾虑。” 深深地看她一眼,圣人道:“既如此,那爱卿便先说说,这朝野之中的王公贵族,你可有看得上的?” 这语气有些古怪,听得宁朝阳眼皮一跳,立马答:“没有,全凭陛下安排。” “孤看景乾就是个好孩子。”他意味深长地端起茶盏。 宁朝阳神色严肃地又朝他磕了一个头:“定北侯相貌堂堂又忠心耿耿,的确是朝廷的肱骨之臣,但臣想请陛下三思。” “嗯?”圣人挑眉,“我看爱卿你屡屡为他说话,行为上也多有袒护,难道不是属意于他?” 宁朝阳额头抵地,袖子里的手死死掐成一团:“陛下这般说,便当臣是那后宅里的儿女情长之人了。先前宫中有难,定北侯是上京之中唯一能来救驾的人,臣若为他说话、袒护他,都只是为陛下着想而已。” “为孤着想?” “是。”她抬头再起,额上已然有了一个血印,目光也因这一丝血色显得格外坚定,“当时侯爷之心若是有二,臣便会将那份手谕销毁,联合外头的城防士兵拼死反制于他,再治他的罪。” “但侯爷若是一心救主,那臣觉得,忠臣之心不能寒。” 妄自调兵是大罪名,陛下若是直接赦免,会被台鉴非议,但若治罪,那不仅李景乾会寒心,满朝文武也都会寒心。 那是个两难的局面。 她求那一道手谕,的确是为提前解了圣人的难题。 圣人安静地听着,脸色逐渐放晴。 他道:“这么说来,你当真是没有心属之人了?”
第148章 不是你的过错 “是。”宁朝阳磕头再拜,神色从容而镇定。 圣人终于摆了摆手。 旁边的刘公公连忙去将她扶起来,又让小太监们搬来椅子给她坐。 “谢陛下。” “是孤该谢你。”圣人笑道,“你年岁虽然轻,想事情却是比孤还明白些。” “臣惶恐……” “好了好了,你我是君臣也是挚友,不必再行这些虚礼了。”圣人道,“孤这是夸你,但也不算夸你,一个姑娘家想事情那么透彻,难免让夫家畏惧。” 说着他轻声哎呀拍了拍膝盖:“景乾你不喜欢,那这朝中还有谁配得上爱卿你呢——孤的皇子里,你还有没有看得上的?” 御书房金碧辉煌又死气沉沉,宁朝阳坐在昏暗的灯光里,不知为何就想起了江亦川。 -他给你选的,一定是位皇子。 -也不用太乐观,那皇子必定没什么权势。 当时屋子里也是没有镜子,不然宁朝阳ᴶˢᴳᴮᴮ一定会让他看看自己的脸当时有多扭曲,好端端的美人面,都快叫他拉成喇叭花了,语气也酸得可以拧出一瓶醋来。 但她当时看着,只觉得他有些可爱。 自己做事一向只看利弊,但那一瞬她才知道,原来利弊之外还有感情。 瞧她笑得温柔,圣人怔了怔:“怎么,是想到谁了?” 四周泛起的回忆涟漪瞬间消失,宁朝阳回神,顺着就答:“倒是想起了一位。” “谁?” “五皇子殿下。” 圣人对这个答案很意外:“孤以为你会更喜欢雍王。” 他的儿子很多,虽然除荣王之外都不太得宠,但比起连封号都没有的五皇子,雍王好歹还有自己的府邸。 宁朝阳笑道:“雍王殿下已有三妾,臣不敢高攀。” 一定要赐婚的话,五皇子是最好的人选,宁朝阳一直怀疑他有问题,但因为接触少,一直也没抓住他什么把柄。 他若真有什么问题,那她就可以找到证据一举将其掀翻,若没有问题,那这人无权无势,也比雍王好对付得多。 圣人不过就是想让她与皇室有些牵扯,才好放心将首辅之位给她,这个牵扯是谁压根不重要。 果然,圣人想了一会儿就道:“五皇子也的确到了适婚之龄,容孤好生想一想。” 朝阳拱手行礼:“那难民之事?” 圣人看她一眼:“你去叶渐青那儿拿代掌首辅的印鉴,自己办了就是。” 此话一出,旁边的刘公公当即就亲自送她出去,一边走一边笑道:“恭喜大人,贺喜大人。” 一个时辰前还被冷落在外头,一个时辰之后竟就拿到了代掌首辅的权势,真是切不可小看了这位大人。 “多谢公公。”宁朝阳出了御书房就塞了一把金叶子给他,“公公与我也是多年的情谊了,这婚事可是我的终身大事,劳烦公公替我上上心?” “大人客气。”刘公公将金叶子敛进袖袋,笑眯眯地道,“奴才晓得。” 宁朝阳满脸喜悦地出宫,甚至给路上遇见的宫人都发了赏钱。 但一出宫门上了自己的马车,她整个人就沉郁了下来。 皇家婚事一向繁复,光定下婚约都需得几个月的光景,她还有机会。 只是,该怎么跟那个人解释呢。 一想到他会跟自己吵闹,宁朝阳就一个头两个大,马车回到府门外她都没马上下去,而是静静地坐在车厢里发呆。 黄昏时分,女人最需要的就是一个属于自己的车厢,和一盏静气凝神的热茶。 她吹开茶面上的浮沫,惆怅地望着地上那未消散的雪,想着时光若是能停在这里就好了。 然而—— “大人。”许管家来敲了敲她的车厢,“江小大夫已经回来了,他说在东院里等您。”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深吸一口气,宁朝阳掀帘下车,一路上都在打腹稿,真吵起来她也不能落下风。 但是。 一推开房门,她先看见的竟是满屋的烛光。烛光之下,晚饭已经备好,旁边的湢室里也蒸腾着热气。 江亦川就站在她跟前不远的地方,低下头来眼眸晶亮地望着她问:“先进食,先沐浴,还是先亲我一下?” 堂堂定北侯,怎么搞这种把戏! 宁朝阳犹豫地亲了他一下。 这人笑开,拉着她就道:“我命人烧热了石板放在了桌上,饭菜不会凉,大人先沐浴了再吃吧。” 朝阳戒备地看着他:“你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有。”他替她解开腰带,褪下官服官帽,“冬日回廊那边的事谢谢大人。” “还有呢?” “还有?”他想了想,“大人辛苦了。” 就这?宁朝阳有些呆愣,还想再说,这人却已经将她抱起来放进了浴池里。 暖和的水带着花香淹过锁骨,她舒坦地叹了口气,又小声嘟囔:“我这么长的头发,擦干都要一个时辰,今日就不洗了吧。” 江亦川将她紧束着的发髻打散,轻声道:“我替你擦。” 宁朝阳眨了眨眼。 面前这人好得不太真实,她下意识地伸手想捏捏看他的脸是不是真的。 犹豫了一下,她问:“你不知道我今日进了宫?” “知道。”他垂眼,“我还知道你答应了陛下什么。” 宁朝阳闻言就皱眉:“你这人脉是不是也忒厉害了些,我出宫才多久,那刘德胜莫不是给你飞鸽传书……” “重要的是这个?”他抬眼看她。 心虚地将手缩回水里,她抿唇:“不是。” 江亦川没说话了,替她仔细清洗着长发,动作依旧温柔。 这样的气氛挺好的,就算只是表面的和谐,那至少也和谐嘛。 但宁朝阳忍了许久,还是忍不住好奇:“你不生气吗?” 替她将头发捞出来的动作一顿,江亦川没好气地道:“若是陛下给我赐婚,我一口就答应了,你生不生气?” ……好像是会有点。 宁朝阳干笑了一声:“那你怎么不跟我吵架?” “不是你的过错。”他闷闷地道,“你本来就身不由己,我再与你吵,那你晚上连觉都睡不好。”
第149章 你这样的人不适合我 宁朝阳怔愣地看着他,感觉浴池里的水很热,热得她心口发烫,脸也发烫。 面前这人分明是生气的,下颔线条都绷得紧紧的,但他身上没有一根刺是指向她的,替她洗完头发,还将她抱去软榻上,将饭菜都放在矮桌上让她吃,自己在旁边替她擦湿漉漉的发根。 先前打的腹稿都白费了,她惭愧地低头吃饭。 发丝又长又厚,很难擦干,江亦川却一声也没吭,认真又轻柔地拿长巾搓着,指腹抚过她的头顶,宁朝阳莫名就感受到了爱意。 这东西很稀罕,她怔愣地感受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夹菜。 许久之后,头发干了,肚子也填饱了,宁朝阳裹着软乎乎的裘衣,认真地问他:“那你今晚能睡好吗?” 江亦川眼睫颤了颤。 一直紧绷着的身子好像突然被抽走了什么骨头,他垂着眼含糊地道:“能的吧。” 宁朝阳伸手抱住了他。 这人又高又大,她双臂都要圈他不住,但一察觉到她的动作,他就低下身来,任由她将自己抱在怀里。 “不生气了。”她轻轻顺着他的背,“我会将事情都办妥的。” “怎么办妥呢?”他轻声问,“定亲的时候将我五花大绑,扔去花明山?” 朝阳不解:“我绑你做什么?” “但凡你不绑。”他道,“我都一定会去抢亲。” 正确的抢亲就应该从定亲开始,他连未婚夫的名头都不想给人。 宁朝阳以为他在说笑,便笑着道:“这上京里自是没有你抢不到的亲,但是侯爷,我还要活命呐。” 圣人赐婚都敢抢,长了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江亦川拥紧了她,没有再说。 第二日是休沐,宁朝阳刚打算在府上好好陪陪他,管家就来传话说沈御医求见。 有段时日没见这人了,宁朝阳以为他是来找茬的。 但一进花厅,她却见沈晏明脸色苍白,整个人都有些魂不守舍。 “这是怎么了?”她觉得稀奇,“沈御医天不怕地不怕,还有什么能吓着您的?” 沈晏明关上了门窗,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犹豫了许久才道:“圣人那一场大病,是有缘由的。” 宁朝阳倏地坐直了身子。 她先前就想过,幕后之人想让荣王篡位,再伺机而动,前提条件一定是圣人重病。眼下唐广君已被斩立决,钱统领在凤翎阁受严刑拷打也没有吐露背后之人,唯一的线索就是圣人的病是怎么加重的。 为此她还特意让华年去御医院走了一趟,一番盘问之后,毫无收获。 她几乎就要相信圣人的病情真是自己加重的了。 但现在,沈晏明开口了。 朝阳死死地盯着他,觉得有些窒息:“你别告诉我,此事与你有关。” 上回她就说了那是最后一回救他了。 放在膝盖上的手紧了紧,沈晏明肩骨都轻颤起来:“我也不想的,但我当时没得选。” “……”宁朝阳咬牙。 “因着抚恤粮一事,我被御医院停了职,备受冷遇,前程渺茫。”沈晏明道,“在上京过日子的花销有多大你是知道的,我也是没办法了,才答应了那个人的要求。” “那个人?”宁朝阳重声问。 沈晏明吓了一跳,看她脸色不对,便也不掖着了:“是一个叫马岳的人,看装扮是个随从,但身上又有些功夫。他要我给圣人熬药,在御医正开的药方里加一味千尾草。” 又是千尾草! 宁朝阳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明知道千尾草是什么东西,长期吃会有什么后果,你也敢往圣人的药里头加?” 原是不敢的,但那人巧舌如簧,不但恢复了他在御医院的职务,还许诺他高官富贵,甚至能娶心上人…… 看了宁朝阳一眼,沈晏明沉默。 宁朝阳要气死了:“沈御医既然这么豁得出去了,那还来找我做什么?” “我只是来告诉ᴶˢᴳᴮᴮ大人……”他不安地捏起手,“要小心五皇子。” 五皇子? 宁朝阳坐下来认真地看着他:“那个叫马岳的,是五皇子身边的人?” “我没有见过五皇子,但出于对他的好奇,我偷偷跟过他一段路,发现他总是去皇子所。”沈晏明道,“皇子所里别的殿下身边都是太监,只五皇子曾经征战沙场,身边跟着一个副将。” 这倒是没错,胡山也曾说钱统领跟五皇子身边的一个副将交好。 宁朝阳想了想,还是生气:“五皇子自己连个封号都没有,你也敢信他身边一个副将的话?” “不怪我没有戒备。”沈晏明叹息,“他虽只是个副将,但能办的事实在是多,让我回了御医院不说,连圣人的药都能交到我手里来煎。” 他原是没这个资格的,但不知马岳怎么做到的,反正御医正就是将这活儿给了他。 并且,药煎出去,连试都没试就到了御前,竟也能将刘公公糊弄过去。 宁朝阳越听越心惊。 沈晏明还在继续道:“原本此事在荣王谋逆失败时就该告一段落,我也不用继续再放千尾草了,但圣人不知为何对药起了疑,昨日夜里突然就来了人到御医院检查药罐子。” “我恐怕很快就会被查出来,在那之前,马岳应该也不会放过我。” 所以他才来找她。 宁朝阳面色凝重。 她道:“这一次我也保不下你,你只能自己去凤翎阁自首,我会让长舒给你一间最安全的死牢。” 沈晏明垂眼,沉默良久之后,突然问她:“若当初在我舅舅的大仇和你之间,我选的是你,后来我与你剖明心意时,你是不是就不会拒绝我了?” 都大祸临头了,竟还只想着这个? 宁朝阳额角都跳了跳。 她道:“从萧北望死在我谏言下的那一刻起,你我就没有可能了,你选为他报仇是对的,但不该已经这么选了,还犹豫着想跟我在一起。” “你舅舅的性命,难道比不上你的儿女情长?那你可真不是个东西。” “再来多少次我都会拒绝你。”她起身道,“沈御医,你这样的人不适合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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