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大人说得对,仙人顶新出的菜肴贵着呢,有侯爷买账,咱们吃好喝好啊。” 饭菜的香气和着鼎沸的人声蒸腾开去,似惊醒了天上仙人,将星辰都多露出来了一片。 宁朝阳端着酒在右侧坐下,僵硬了片刻之后想,大过年的,热闹热闹也行。 只是,这群人说不分尊卑就真不分了,沈浮玉与秦长舒划拳,娇臀一撅就将她往左边挤了一个位子。 程又雪眨眼,不好意思地看着她道:“大人,我能坐您右边吗?那道菜是真的很好吃。” 她眼神里全是对美食的渴望,宁朝阳也不好拒绝她,只能与她换了个位置。 这一换,她转头就看见了叶渐青礼貌而不悦的眼神。 “她贪吃贵的菜,也不知道个饱,若没人看着,便会积食伤胃。”叶渐青道,“我可否与大人您换个位置?” 宁朝阳二话不说,拱手往左。 “多谢。”叶渐青重新坐回了程又雪身边。 宁朝阳看着他,觉得这人可能是川蜀那边来的,对别人鬼气森森,一对上程又雪,整张脸瞬间就柔和下去,三月的春风都没他暖。 怪不得又雪不怕他,还整天把他挂在嘴边。 “这个见色忘义的。”方叔康气得站了起来,“宁大人,借过,我要与他理论理论。” 宁朝阳不明所以地点头。 “大人,我找叔康拼酒呢,借过啊。” “宁大人,这张凳子坏了,您挪挪。” 宁朝阳一挪再挪,眼看要发火了,身子却突然与旁边的人一撞。 她皱眉抬头,却见庞佑正对李景乾道:“多谢侯爷成全。” 说完,他就转头去与黄厚成拼酒了。 李景乾坐在她身边,很是无奈地与她道:“没办法,总要成人之美。” 宁朝阳:“……” 两人就算坐在一起也不可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有什么亲昵的举动,朝阳将头往右转,李景乾将头往左转,各自吃菜聊天,互相不搭话。 华年给宁朝阳夹了一筷子菜,挑眉道:“新出的东西,你尝尝,说是东瀛那边来的蘸料,一般人吃不了。” 宁朝阳面无表情地将那一卷薄肉塞进了嘴里。 华年期待地等着她的反应,却见她连脸都没红一下,甚至还轻哼了一声道:“无趣。” 她忍不住自己也夹了一卷大口塞进嘴里。 李景乾没有回头,依旧在与黄厚成说着一些琐事,但手却是自然地捏起茶壶,给宁朝阳倒了一杯半冷的茶。 朝阳看着华年被辣得脸上涨红,这才破功,端起茶大口大口地往下咽。
第174章 不速之客 黄厚成正垮脸说着刑部里近日的小矛盾,突然就见面前的定北侯勾起了唇角。 这人本就生得清俊若仙,不笑还好,威肃的气势都能压得人不敢抬头,可一旦笑起来,便是十里春风破开这隆冬雪色,呼啦啦将满山的桃花都吹开了个遍。 他愣住,结结巴巴地问:“大哥,可是我哪儿说得不对?” 李景乾轻笑摇头:“没有,你只管继续说。” 他视线是落在他这边的,看起来听得很认真,但手却是一抬,将干净的丝帕放在了自己的右边。 宁朝阳被辣得狠了,顺手一摸,刚好将帕子拿去捂了嘴咳嗽起来。 对面的华年咳得比她还厉害,恼恨地道:“你这人,拼着自己受罪也要拉我下水,什么坏心肠。” “分明是你先叫我试。”宁朝阳轻吸凉气,“我不过是反应慢些,怎的就叫拉你下水。” “你……” 吵不动了,华年大口大口地喘气,眼泪都辣得涌了出来。 朝阳斜眼看着,顺手夹了一块糕点给她:“压一压。” 华年接过去塞进嘴里,嚼着嚼着,呼吸逐渐平稳,眼里的泪光却是粼粼未散。 宁朝阳不笑了,抿唇看着她问:“伤还没大好?” 华年含糊垂眼:“总归就那样。” 她问的不是腹上的伤,她答的也不是。 “别把自己困在里头。”宁朝阳轻声道,“殿下身边正是缺人的时候。” “我知道。” 私事是私事,有这等升迁的好机会,华年绝不会将公事落下,早在能下床的第一天就已经去了东宫回话,也得到了新的委任。 提起这茬,她抬眼便想与宁朝阳说六部最近的事,但话还没出口,楼下突然就传来一阵吵闹。 “大人您没有帖子,实在是不能上去。” “我是她亲爹,还要什么帖子?让开!” 几声猎犬吠叫,拦路的小厮顿时惊呼逃窜。 华年暗道一声不妙,站了起来,旁边的秦长舒和程又雪也觉得不对,纷纷停筷回头往后看。 四只恶犬龇牙而上,幽蓝的眼睛里透着凶光,后头跟着的主人鬓发花白,嘴边的八字纹深如刀刻。 “各位大人都在?”宁肃远踩上最后一级台阶,皮笑肉不笑地道,“那我倒是来得巧了,这宴席一吃,就不必再去挨个给大人们递帖子了。” 说着,目光落在宁朝阳的背影上,眼神陡然阴冷,“逆女,还不请为父入座?” 程又雪放下筷子就冲到了宁朝阳身边,鼓足勇气道:“我们大人应该没有请您来。” 宁肃远嗤笑,一边往里走一边道:“今日是小年,不管她请没请,按照礼数她都该给我磕头贺岁。” “在家里如何我们管不着,但这是外头,在外头她是一品的代掌首辅。”程又雪瞪眼,“您眼下只不过是尚书省六品的掌侍,要磕头……要磕头也是您磕。” 提起这茬,宁肃远的脸色慢慢阴沉下来。 他无端被调派去雷州,饱受荒苦,好不容易得了圣恩能回京,却被宁朝阳大手一挥就调去了尚书省。 一开始他还高兴呢,以为这个逆女懂事了,给他谋了高官厚禄,谁料却是将他要去当个打杂的掌侍,这不是刻意羞辱于他吗。 他一接到委任状就气得脑袋发懵,缓了好半晌才过来找人。 扫一眼四周,见朝中文武大臣所在众多,宁肃远扬起下巴就道:“各位大人看看,看看!这就是咱们代掌首辅宁大人所行的孝道,居然敢叫长辈给晚辈磕头,也不怕折寿?” 声音极大,整个热闹的年宴都因他这一嗓子而安静了下来。 黄厚成纳闷地小声道:“这话不是程大人说的吗,怎么成宁ᴶˢᴳᴮᴮ大人的孝道了?” “你体谅,这位老宁大人说话一向前后不搭。”庞佑道,“先前做台谏官的时候就没少被人诟病。” “那怎么还做了那么久?” “要不都说他运气好呢,年轻的时候有祖荫,高官厚禄。到后头德不配位,中书省的几位大人也看在宁大人的份上多忍了他两年。” 众人恍然点头,心里不太看得上这等做派,但大过年的,宁大人还在那儿坐着呢,众人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原以为他是来吃年宴的,方叔康还往旁边让了让,给他腾了个位置出来。 谁料宁肃远见宁朝阳没有反应,火气更盛,开口就道:“在座各位多是清流大家,今日便不如来给我评评理,这当女儿的不养父亲、怠慢尊长、忤逆不驯,此种行径,可堪做代掌的首辅?” “老宁大人。”秦长舒沉声道,“您这样的话在御前已经念叨过很多遍了,圣人都不觉得朝阳有错,我等又能评什么理?” “是啊,家事拿出来说一回也就够了,回回都说,旁人听着也烦腻。”华年扯了扯嘴角。 宁肃远摆手:“我不跟你们这些凤翎阁的人说,我跟庞大人叶大人说,他们才是明事理的。” 说罢,扭头就转向左侧的宴桌。 气氛已经被破坏得一干二净,庞佑起身与他拱手,无奈地道:“老宁大人,我不觉得宁大人有什么过错。” 宁肃远错愕地停下了脚步:“什么?” “按照大盛律法,子女赡养父母,每月给银需是自己俸禄的三成。”庞佑道,“据我所知,宁大人给您的是十成。” 宁肃远气笑了:“她那点俸禄,够几个人花?” “不管够几个人花,她都是给了的。”庞佑道,“您还说她不养,便是在污蔑自己的女儿了。” 一个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污蔑自己女儿的人,又配得什么尊敬呢? 宁肃远皱眉后退半步,拂开程又雪一把抓住宁朝阳的衣襟,怒道:“你背着我给他们说了什么坏话?他们怎么会这般看我!” 那可是庞佑,旁边还有方叔康和叶渐青,都是朝中的清流,名望极高的显贵。 以前听他诉苦,这些人都还帮着斥她冷血无情,不守孝道,如今同样的话,他们却说是他污蔑? 宁朝阳被扯得差点摔下凳子,旁边的李景乾当即就想起身。 朝阳眼疾手快地按住了他。
第175章 他已经伤害不了我了 宁肃远见过江亦川,还没见过李景乾,这个时候将他认出来,只会乱上加乱。 她摇头,自己扯回衣襟站了起来,挡在他前头看着宁肃远道:“闹够了就先回去吧。” “回去?”他冷笑,“我回去,留你在这里不知天高地厚地得罪人,再害我宁家上下不得安宁?” 方叔康在旁边听得抹了把脸。 他觉得自己对宁朝阳有些误解。 先前以为她这人天生反骨,不孝不义,是个不好相与的人。到现在他才发现,不孝未必一定是孩子的问题,也有可能是长辈的问题。 到底是谁给宁肃远的自信,让他觉得自己没有得罪人?光是这四条猎狗往这儿一牵,席上就已经有多位大人不满,更别提他说话咄咄逼人毫无逻辑,扰了所有人的雅兴。 在他面前,宁朝阳显得格外正常且心平气和。 但他偏上下打量,而后冷笑:“你不会真以为靠自己就能有今日这番成就吧?你名声差,为人也差,办事不妥当,只会阿谀奉承。若没有宁家世代祖荫给你做靠山,你自己能成个什么事?” “今日你贬我官职,以为能给我个下马威,殊不知你这行为落在各位大人眼里是可耻又卑劣,完完全全的小人行径。” “这委任状你收回去,三日之内,我要你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熟悉的话语,熟悉的趾高气扬的姿态。 在场所有的人听得都觉得有些窒息。 宁朝阳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道:“掌侍一职,的确已经是最适合您的职位了。” 宁肃远眯眼:“你说什么?” “我说,满意的答复是给不了您了。”宁朝阳道,“但您能寻得最适合自己的官职,我不免替您感到高兴和知足。” “宁朝阳你——” “好吵。”席上有人淡淡地说了一声。 宁肃远懵了懵,还没来得及看清说话的人是谁,旁边就来了一个人高马大的武将,二话不说拖起他就往楼下走。 他手里的四只猎狗看着是想扑咬人的,但领头的那只不知看见了谁,突然就耳朵往后撇,老老实实地不龇牙了。 其余三只狗呜呜吠吠地也跟着垂下脑袋。 武将趁机连人带狗一起送下仙人顶,随手雇来马车,将人塞上去就送出长宁坊。 楼上很快恢复了谈笑声。 宁朝阳侧头看向程又雪:“没事吧?” 又雪摇头,张嘴想安慰她又不知该怎么说,只能笨拙地道:“单笼金酥要上了,大人尝尝?” 朝阳拍了拍她的肩:“给你多点了一笼带回去吃。” “多谢大人!” 李景乾沉默地坐在旁边,没有与她搭话。 宴席继续。 大抵是被宁肃远给惊着了,原先还对她有些许芥蒂的官员们突然都待她温和起来,有几个甚至自揭短处来与她说笑。 朝阳这才发现官场上的人原来也不是每个都一肚子坏水,也并非时刻都想着算计。 她仍然会保留着她该有的戒心,但转念想想,自己遇事的确可以不那么极端,若有与人商量的机会,好好说话也无妨。 宴席散后,宁朝阳送走众人,一掀车帘就见李景乾已经坐在了里头。 四下已经无人,她扬眉进了车厢,坐在他旁边侧头打量:“侯爷整个后半场似乎都不太高兴。” 李景乾绷直了嘴角:“想与你说话,但没机会。” “现在有机会了。”她道。 李景乾转眼看她,目光恼怒又认真:“他说得不对,一个字也不对。” 宁朝阳有些没反应过来:“谁?” “宁肃远。”放在膝盖上的手握成了拳,李景乾咬牙道:“你名声不差,为人更不差,办事妥当,所以才赢得了殿下和圣人的垂青。你有今日都是靠自己的勤勉,与宁家祖荫没有半分关系。” 他看进她眼里,一字一句地道:“你没有做错,一点也没有。” 宁朝阳怔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眼里就涌上了笑意:“在担心我?” 李景乾抿唇点头。 他看过她不安时候的模样,不想再看第二次。 宁肃远怎么贬低她,他就要怎么把她夸回来。 准备好了许多夸夸,他深吸一口气,作势要说。 宁朝阳伸手就捂住了他的嘴。 一手之隔,她的眼眸里盛着亮晶晶的光,凑近了看他,小声地道:“我已经不会把他说的那些话放在心上了。” 李景乾不太确定地眨了眨眼。 “真的。”朝阳道,“以前听他说那些,我会反省是不是自己做得真的不够好,会觉得憋闷难受。” “但现在不会了。”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有多好,有多厉害,有多值得被信赖和倚重。他不认可我是他自己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 眼尾弯起,她笑:“我现在很喜欢我自己。” 心口微震,李景乾的眼眸跟着她一点一点慢慢亮了起来。 他将她的手拿下来握在手心,一寸一寸地将肌肤贴紧,合拢。 “大人厉害。”他笑着道。 “侯爷别光夸。”她挑起眉梢,“也学着点。” 手腕微顿,他轻叹:“学是不好学,得靠大人给些指点。” “指点?” 李景乾点头,认真地道:“大人若心里有我,我便也跟着学。” 宁朝阳:“……” 一句话三个弯,这算什么武将做派。 唏嘘摇头,她伸手勾起他的下颔,指腹微微摩挲:“那侯爷可要看好了。” 李景乾抬头,晃眼瞧见了外头漫天的星辰。 再下一瞬,那星辰就尽数落进了面前这人的眼里,而后整个都朝他倾覆下来。 车轮在雪地上滚出两行深深的轨迹,车灯摇晃,带着明亮的光一路朝宁府的方向而去。
第176章 此事得问叶大人 这是宁朝阳过得最自在热闹的一个年关,有好友拜年串门,有宫里来的厚赏,还有人一直陪着她,围炉看雪亦或是院中踱步。 更难得的是,宁肃远没有来给她立规矩,也没有找她后续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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