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裴行昭去了偏殿,在三围罗汉床上落座。 阿妩将人领进来。 芳菲二十多岁,生了一双天生含笑的眼睛,样貌就显得很喜气,举止则很是端庄沉稳,行礼后开门见山:“奴婢以前在先帝的御书房当差,先帝殡天后到了慈宁宫。眼下李总管、吴尚仪进了监牢,太皇太后跟前没了堪用的人,指派奴婢找门路送一封密信出宫,务必加急送到晋阳长公主手里。”语毕取出信件,请阿妩转交给太后。 晋阳以交接军务耽搁不得为幌子,过了先帝的三七就离开京城,近来在地方上四处晃。 裴行昭接了信件,并不急着看,问芳菲:“可知信上写了什么?” “奴婢隐约听了几句,也留心打听过。”芳菲恭声回道,“晋阳长公主眼下在沧州盘桓,因着听说当地百姓为陆麒将军建了忠烈祠,颇感兴趣。” 陆麒是裴行昭的袍泽,她请先帝昭雪的将领之一。 芳菲又道:“太皇太后的意思是,请长公主查出忠烈祠的不妥之处。虽说法不责众,可领头的是陆家族人、商贾,他们罪责难逃,也必然与太后娘娘有些牵扯,以此为条件,能换得太后劝说皇上对崔家网开一面。只要长公主办妥此事,太皇太后手里那些官宦门庭,日后都为长公主所用。” 忠烈祠不管有无不妥,都要大做文章——太皇太后是这个意思。 裴行昭看了看信,果然与芳菲所言相符,且是太皇太后亲笔,“为何来告密?”这种时候办这种差事的人,在慈宁宫的地位必然不低。 芳菲深施一礼,“殉葬制得以废除,全赖太后娘娘,但凡有些良心的嫔妃、宫人,及至官宦门庭的妾室奴仆,都该感念太后娘娘的恩德。 “眼前事,关乎陆将军的身后事,奴婢没脸说敬重忠臣良将那样的虚话,只是觉着这是太后娘娘的逆鳞。受您恩德在先,眼下既然知情,即便明知是背主的行径,也该及时告知。” “你有心了。”裴行昭和声道,“下去跟阿妩商量商量,想要个怎样的前程。” “奴婢晓得,宫里是留不得了。谢太后娘娘隆恩。”芳菲跪地磕了个头,随阿妩退出去。 裴行昭把信纸照原样放回信封,递给阿蛮,“着许彻安排人手,从速送到晋阳手里。” 阿蛮讶然,等待下文。 裴行昭星眸中跳跃着酷寒的火焰,“传话给晋阳,她若是打忠良亲族、同乡的主意,回京之路,便是黄泉路。” 作者有话说: (づ ̄ 3 ̄)づ
第16章 辰正时分,皇后过来请安,说起善后的事:“那些被李福、吴尚仪磋磨的宫女、少年人实在可怜,共有二十七名,皇上有意给些像样的抚恤,以免寒了在宫里当差的人的心。” 也不是所有人都抵死不从,有一些逆来顺受的,甚至有讨得李福、吴尚仪欢心的,这些,就是不提也罢了,要另行安排。 裴行昭嗯了一声。 “皇上的意思是,每人六千两的规格,从查获的赃银里扣,让儿臣请示您够不够,不够的话,他私下里再拨出一笔银子。”皇后停了停,很公允地评价,“修道也不是全无益处,皇上时时记着施恩修功德。” 六千两放在寻常人手里,的确不是小数目。可是,即便是事先许给这二十多人六万两,又有谁愿意?裴行昭道:“银钱不在多少,终究要看怎么用,你怎么打算的?” “儿臣是这么想的,”皇后娓娓道,“不论有无亲人,都派专人帮他们购置一所小宅院、百亩良田,所剩银钱由他们自己拿着,雇仆人、柴米油盐、诊金都是开销,尤其诊金。 “病痛严重的,酌情多贴补一些。如果有人要长期用价高的药材,儿臣按时赏下去。 “说来说去,是因为宫里治下不严,他们才经了那样一段磨折。 “当然,他们的事,能瞒就瞒着外面的人,过一阵子再陆续放出去,只说是遇到了难服侍的主子,免得被人议论。” 裴行昭满意地笑了笑,“想的很周到。” 皇后心里踏实了,回宫去筹备。 皇帝今日上朝,下朝后来寿康宫请安,落座后道:“朝会上,提了崔阁老的案子,百官有一些义愤填膺,其余的缄默不语。朕最担心的是,言官用那些腌臜事做文章,往父皇和朕身上扯,扯来扯去扯成尴尬的局面,保不齐弄得雷声大雨点小。有些言官那张嘴……” “前头有个坑,把它填上或是绕开不就得了?”裴行昭不以为然,“何必只想着怎么跟它较劲?” 议事大多是说三分留七分余地,她没必要说出细致的章程。皇帝的确是帝王这行当里的二把刀,但脑子并不迟钝。 皇帝实在忍不住,哈哈地笑起来,又敛容沉思一阵,“案子告一段落,朕就晓瑜全部官员,再上折子,可以尝试为崔阁老辩驳甚至翻案,却不可有旁的说辞,譬如对宫里捕风捉影、以讹传讹。若谁不同意,当下就说,替朕料理此事也不是不可以。事过后如若违背这一条告诫,直接关进诏狱。母后看这样妥当么?” 裴行昭微一颔首,“皇上和内阁商议着拟旨即可。委屈皇上了。” 他爹确然是文治武功、不拘一格用人的帝王,但也做过些糊涂事,宫里这烂摊子就是其中之一。 “母后折煞朕了。没您时时提点,朕要想烧这把火,真烧不起来。” 裴行昭微笑。 皇帝又气闷地道:“吴尚仪招认,数度监守自盗慈宁宫的宝物,常收受嫔妃宫人官员命妇的贿赂。” 裴行昭想了想,“监守自盗要追究,旁的就罢了,皇后自会一步步肃清宫里的风气。” 皇帝望着裴行昭,目露不甘、困惑。 这方面的问题,他应该从没注意过,裴行昭只好细细地跟他说:“数以万计的宫人,和官员一样,仅凭例银活的舒坦的少,一般指望着额外的赏钱,有不少会用银钱贿赂能提携自己的人。官员命妇打点宫人也是常态,只说进宫来,最怕的就是宫人刁难。 “若是发力查,宫里宫外就会相互攀咬拉人下水,兴许连谁赏谁个银锞子都会说成行贿,要皇上治罪。到那种地步,起码半数宫人半个朝堂都得卷进去,没法儿收拾。 “而那种情形,正是有些人喜闻乐见的。” 皇帝沉了会儿,理清楚利害,缓缓点了点头,仍是恼火不已,“症结是慈宁宫,慈宁宫纵着贵太妃,才把宫里弄得乌烟瘴气的。您说吧,怎么才能把这祸根清理干净?朕来,这回也豁出去了!” 裴行昭莞尔,“皇上怎么能管自己祖母宫里的事?” “朕都不行,那皇后不是更不能管?”皇帝要跳脚了,“就摆在那儿让人咬牙上火?” 裴行昭笑得云淡风轻,“慈宁宫出了这么不堪的人与事,哀家理应秉承孝道,为太皇太后分忧,帮她调换堪用的人手。”这倒也有个好处,芳菲不论去往何处,都不突兀。 皇后默了会儿,很是内疚,“又害得母后劳心了。” 天地良心,他真不想让小母后管这种烂糟事儿,养足精神等着摄政才是正经的。 “言重了,这是哀家的分内事。” 阿蛮走进来,交给裴行昭一封信,“有人送到宫门外,求一名侍卫交给太后娘娘。”这种反常的情形,倒更不宜有片刻的耽搁。 信封上写着“太后亲启”,裴行昭检查了一下,没有被拆开的痕迹,拆开来,发现里面还有个信封,这个信封上写的是“映惜亲启”。 她眉峰微不可见地一扬。映惜是她的小字,而那字迹,竟是出自漕帮帮主沈居墨之手。 作为信纸的是一张薛涛笺,上面写着:望江楼,小江南,今夜戌时,备薄酒一盏,与君共话映惜与漕帮渊源。 落款是沈居墨。 细看之下,字迹也是他的。 裴行昭神色自若地看完信,心里已经有了主张,对皇帝道:“白云观姜道长邀哀家过去品茗下棋。” “是么?”皇帝面露喜色,“姜道长是修为最高的女道长,尤其精通占星观天象,朕原以为您二位是泛泛之交,眼下看来,竟是交情匪浅?” 裴行昭很有保留地道:“道长手里有些不外传的外伤方子,哀家讨过几次,先在书信中有了些交情。” 皇帝释然,“那您快去吧。能不能向道长帮朕美言几句?若能请她老人家得闲进宫盘桓一半日,点拨一二,可就是朕的福气了。”乾道坤道堪比两条并行的路,但也有很多相同相通之处。 “……好。”他时刻不忘修道,裴行昭真服气了,“路程不近,下棋又耗时间,哀家明日回来。” “行!啊不对,”皇帝从意外之喜中回过神来,“朕得帮您安排堪用的侍卫,多多益善。” 想要他母后出岔子的人,可是一划拉一大把。 “皇上应该知道,先帝留给哀家一些人手,足够了。” 先帝留给母后一些人手,一些钱财产业,皇帝都知情,而且是帮忙斟酌安排的。别的也罢了,人手么,他感觉那些人不播不转,锦衣卫则晓得随机应变,因而问道:“他们能确保您无虞?” “能。” 兹事体大,人手还是越多越好,皇帝起身仓促地行礼,脚步匆匆地往外走,“朕找许彻商量着安排,这件事真不能全听您的。锦衣卫里的新人都是照着您的章程训练出来的,比别的可靠。” . 一个时辰之后,裴行昭坐在样式寻常的黑漆平头马车里,去往入宫前的郡主府。 阿蛮随行。 阿妩乘坐另一辆做幌子的马车,在六十名锦衣卫的护送下去往白云观。 许彻则与下属分开来,跟随在裴行昭近前。 原本皇帝要他调用两百名身手最好的锦衣卫,他说万一有个什么,太后布阵应敌足可万无一失,人太多了反而不好。 皇帝不懂阵法和人数的关联,也就被他一本正经地糊弄过去了。 阿蛮坐在裴行昭身侧,反复研究着那封信,“字迹没错,可来路不对,沈帮主传信给您,一向是通过我和阿妩,偶尔是管家。” “书法高手临摹别人的字,足可以假乱真。”裴行昭道,“沈居墨要见我,从不用指明地点。” 阿蛮睁大眼睛,“所以,您明知是个坑还往里跳?” 裴行昭活动一下指关节,“这不是手痒了么?” 阿蛮想到陆家忠烈祠那一节,心知太后憋了满腹邪火,也是该找地方疏散疏散,“是不是宫里宫外的人合谋?奴婢感觉与敬妃相关,但这封信是谁的手笔?沈居安么?” 裴行昭也是这直觉,“要说沈居墨身边不安分的人,能想到的只有这一个。” 沈居安,就是曾经与宋阁老次子联手吃里扒外的漕帮分舵主,而另一重身份,则是沈居墨的义兄,幼年被沈家老爷收留,在沈家颇得倚重。 上次与宋家的事情败露之前,沈居安好死不死地看中了阿妩,要用强带回家做妾,二人起了冲突过招,彼此都挂了彩。 后来裴行昭两笔账一起算,看在沈老爷的情面上,只废了沈居安一只手。 从那之后,沈居安老实得过了分,对沈居墨唯命是从,可心里对裴行昭的记恨有多深,如今会否因记恨布下陷阱,裴行昭也拿不准,毕竟不能经常相见观其言行。 但不可否认,他用对了诱饵。 裴行昭与漕帮的渊源,不止一个暗中相互帮扶的沈居墨。
第17章 望江楼与运河遥遥相望,是京城首屈一指的销金窟。摆上桌的全是佳肴美馔,献艺助兴的全是声名在外的名伶清倌。其间雅间布置得格调迥异,有的富丽堂皇,有的清新雅致,陈设皆非凡品。 小江南是望江楼顶层唯一待客的雅间,宴客的厅堂、小憩的卧房、消遣的棋室牌室琴室画室等等一应俱全。 戌正时分,棋室。 临窗的棋桌前,一男一女相对而坐,心不在焉地下棋。 男子是沈居安,他的右手断了筋脉,手指不自然地蜷缩变形,却似毫不在意,静静放在案上,以左手执棋子、落子。 女子时不时地瞥一眼他的右手,“真的连拿筷子都有些勉强?” “这还有假?”沈居安哂笑,“我只恨不是左撇子,如今写封信都要请人代笔,旁的更不消说了。” “请人代笔又如何?一出手便骗到了裴太后。”女子巧笑嫣然,“我派人打听过了,她收到信就出宫了,说什么去白云观。” “我提及她与漕帮的渊源,她就算明知信不是沈居墨所写,也只能赴约。” 女子难掩好奇,“那她到底与漕帮有什么渊源?” “不清楚。” 女子的嘴角往下一撇,“我到底不是敬妃那般的美人,连你一句实话都讨不到。” 沈居安笑了,“那是许给我十万两雪花银的人,就算长得像个母夜叉,我也得高看一眼不是?” “好大的手笔,我的确是比不了。” 沈居安笑意更浓,“堂堂楚王妃,说出这样的话,谁会信?” 没错,女子正是楚王妃。 沈居安又道:“我没骗你。只是听沈居墨的心腹提过,裴太后与漕帮颇有渊源,再一想太后与沈居墨一向都是不惜血本儿地帮扶对方,便断定此言非虚。如果清楚首尾,我报仇的法子,就不是这种路数了。” 楚王妃思忖片刻,“也是。恨裴行昭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我以前真没想过,她贵为太后之后,宫外第一个出手的竟是你。有一说一,以她那种狠辣的性子,当初对你已是手下留情。” “手下留情?”沈居安眼中闪过浓烈的恨意,“废了我的右手,等于废了我多年苦学的大半绝技,遇到强敌只能如丧家犬一般落荒而逃,这叫手下留情?这分明是杀人不见血!” 楚王妃只能了解却不能理解他的仇恨,但是,她喜闻乐见,“没关系,反正你已布下死局,只要裴行昭赴约,便能一雪前耻,淋漓尽致地报复回去。” 沈居安眉宇恢复了平静,“报复的事儿,还要看你的手段。裴行昭是比男人还可怕,却终归是女子,女子的软肋,只有女子了解。” “我的手段,说起来也没什么,”楚王妃的柔媚笑容中掺杂了丝丝缕缕的恶毒,“不过是备好的那几个小倌侍卫,要他们由着性子服侍太后娘娘,待她说出我们想知晓的事情,便将她和一个小倌扒了衣服捆一起扔到御街上,到那时……可有乐子好瞧了。” 沈居安予以赞许的一笑,“的确不算什么,但一定很有效。而且,你忙你的,我忙我的,合力整治她,不愁她生不如死。” “就是这个话。”楚王妃顿了顿,正色道,“我可把王府最好的二十名暗卫都交给你调度了,你也请了江湖绝顶高手相助,布阵埋伏,一定能将裴行昭生擒吧?” 没有这些前提,她也不敢来这里。江湖是什么,她不清楚,只是屡屡听闻,江湖中顶级的高手、杀手,绝对能胜过朝廷倚重的武官将帅。 “一定。”沈居安道,“这一局棋,你输不起,我更输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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