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瘦削的脸倒映在玻璃瓶上,懒散挑起眉梢,嗓音轻扬:“Fire?”
射击,开火。
很有冲击力的词。
陆斐也颇感意外,难以把这个词汇安在时萤身上。
须臾,他仰头喝了口饮料,勾起嘴角:“你不是说,你妹像个兔子。”
“别看她平常像个兔子,可如果真把她逼急了,甚至能冲上去和人打架。”方景遒右手移动鼠标选牌,左手也拿起饮料,灌了一口。
“打架?”
陆斐也眼睑微抬,盯着屏幕上的复杂牌面,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方景遒点了点头,接着扯下嘴角,眼眸一眯,像是陷入了回忆。
“嗯,很小的时候了吧,那会儿我性子别扭,不怎么爱说话。刚到家属院被院里孩子指指点点,说我是哑巴和傻子。她平常是院里最乖的孩子,那次却突然冲上去要打人家,对方被吓到了,她打完人自己却哭了,浑身颤抖得厉害,红着眼眶站在那警告人家,我哥不是傻子。”
“其实吧,我小时候挺调皮捣蛋的,老觉得什么事情都太简单,反而不爱提起兴致去学什么东西,总跟我姑对着干,后来——”
“后来什么?”陆斐也淡声追问。
方景遒伸手抓了下头发,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后来同意参加那些竞赛,多少也是想让家属院那帮小孩知道,她是方景遒的妹妹,她哥很厉害。”
“我妹吧,看着乖巧老实,可要是碰到她的底线,恨不得挡在你身前跟人拼命,固执的劲头和我一样。”
清亮的嗓音染上了温情。
玻璃瓶里的泡沫一点点散尽,再无波澜,陆斐也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陆良嗜赌成性,是真正无情无义的孬种,父子情份寥寥无几。
陆斐也还清十岁前陆良风光时的恩,没兴趣再当被他吸血的冤种。
过去十八年,他从来不去厌恨自怨失去的东西,也不曾旁羡过他人。
因为他向来奉行人定胜天,一切都能靠自己得到。
可是那一刻,他突然有些羡慕方景遒。
他遭遇的亲情都太过冷漠,却在方景遒的话中,撕开了一道暗沉缝隙,看到了那抹温暖且渺小的萤光,像一簇火苗,埋在了心底。
陆斐也后来也想过,为什么唯独会对时萤特殊,起初是在他人生唯一一次退缩时,她给了他信任支撑。
后来却是更自私卑劣的贪恋,逐渐希望将那束光占为己有。
像是逆风独行的旅人,途径万里跋涉,刹那间风清日暖,窥见了他不曾体验,却突然渴望得到的渡口。
犹记得,第一次察觉对时萤有些不同,还是大二那年。
他整周都在准备华风杯的辩题,某天回到寝室楼下时,被人拦住去路。
“你好,我是英语系的王清姿。”
陆斐也左手抱着书,右手随意插在兜里,慢腾腾撩起眼皮。
面前的女孩别着浅绿色发带,一身柔白飘逸长裙,腰肢苗条,乌黑顺滑的长发直垂在肩后,五官精致。
对方之后说了什么,他已经记不太清,只明白他那时的心不在焉。
脑海居然闪现出,前不久路过附中时,女孩戴着口罩,扎着丸子头,黑邃璀璨的瞳仁露在外面。她把透明雨伞借给他,然后又怯生生递给他一颗奶糖。
很久没有尝过的味道,奶味甜腻的发慌,却不令人讨厌。
“抱歉,我还不想谈恋爱。”
他就这么拒绝了对方的表白,回到寝室后,被刚刚靠在窗边围观的室友大声质疑——
“不是吧斐爷,你居然真拒了王清姿!你知道英语系多少美女吗?王清姿可是美女里的系花!连她都能拒绝,你是真不想谈恋爱啊?”
陆斐也沉默坐在桌前,低头看着专业书。
众人以为他不想回答,然而没过多久,一片吵闹中,他突然开腔:“说不定会谈。”
其他人视线袭来,陆斐也勾唇补充:“等大三吧。”
糖那么甜,让人忍不住想要攥住。
他想:或许,可以试试。
然而对方就此消失。
……
陆斐也的记忆力一向很好。
当被宗震拉着打起游戏,在《曙刃》中遇到那个曾被提及的ID时,他很快意识到对方的身份。
游戏结束,陆斐也单手抬着手机,靠在包厢的沙发上,没有离开房间。
直到时萤发来那条好友申请,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指引着他点击通过。
在伪装成钱医生之前,他都先入为主地将时萤摆在了半途而废的立场上。
可是渐渐的,陆斐也察觉事情或许并非如他所想,但他无意探底。
就像时隔多年,再次见到人低头站在面前那刻,即使有些无谓的火气,也无比清晰地认知到,他最反感遗憾,也不预备让自己遗憾。
和钱医生发完消息,时萤把程依那些特产单独整理出来,交给了上门取物的跑腿小哥。
洗完澡躺上床,她又收到了范乐珊的微信,压着怒火的文字之外,还附上了几张截图。
范乐珊:「谭婧雪有完没完啦?」
范乐珊:「图片.jpg」
截图是一张聊天记录,时萤点开大图,发现是大学班级群里的消息,她因为屏蔽了群消息,还没看到。
谭婧雪:「大家好,我和孟礼下个月要订婚了,大家有空的话欢迎来参加,过两天范乐珊婚礼上给你们发请柬。」
「恭喜啊,咱班这下也算双喜临门了!」
「订婚都在洲际办,得花不少钱吧?还是咱孟少爷有钱啊。」
「人家父母都是大学教授,还有副业。就这么一个儿子,当然得办得体面点。」
「听说孟礼不久前还跳槽进了德盛,顶资吧?」
「哎,对了。范乐珊,你结婚时萤来吗?」
范乐珊:「当然来。」
「时萤怎么样了?听说法硕毕业就回老家工作了?说起来我都不知道时萤家在哪。」
谭婧雪:「我最近倒是碰见时萤了,她好像交了个男朋友。」
以上是截图的全部内容。
没等时萤回复,范乐珊又怒气冲冲地发来两条——
「谭婧雪什么意思,老娘结婚她跑来发请柬?这种时候她也要抢风头,要不是因为程浩我都不想请他们俩!」
「你人呐?真交男朋友啦?怎么都没说啊?」
时萤打字解释:「不是男朋友……就是跟上司住一个小区,蹭车回家被谭婧雪碰上了。」
范乐珊:「靠,她都在群里专门说你谈恋爱了,到时候你要是否认,这帮人私底下不知道怎么编排,他们就觉得孟礼是个香饽饽!」
时萤无奈回复:「那难道我能不去参加你婚礼吗?」
片晌,范乐珊问到:「当然不行,你那上司长得帅吗?年纪多大了?」
时萤顿了顿,中肯评价:「还不错?年龄嘛,比我大三岁。」
回复完这条,她就看见聊天框上方不停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时萤:「你想说什么?」
范乐珊:「讨好.jpg,有没有可能让帅哥上司陪你来参加婚礼?顺道装成你男朋友?」
时萤想都没想:「没可能。」
范乐珊:「……」
对话框沉寂下来,过了几分钟,对面再次焕发了斗志。
范乐珊:「行了,想到办法了,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时萤疑惑:「什么办法?」
范乐珊:「听说过一日男友吗?」
时萤:「?」
范乐珊:「就是个社交APP,可以在上面租帅哥冒充男朋友,我帮你租一个,回头再租辆好车,一定压过孟礼和谭婧雪的派头!」
时萤犹豫:「这……可行吗?」
虽然她不想遭受编排当孟礼和谭婧雪的背景板,但是租男友这种事,事后被拆穿了恐怕更尴尬。
范乐珊敲板:「绝对可行!我不许你再被那对男女下面子!那就是丢我们409的脸!」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范乐珊和谭婧雪大学就不对付,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就是觉得谭婧雪太爱出风头。
谭婧雪好几次不合时宜地戳到范乐珊的炮仗脾气,这次又说要在她婚礼上发请柬,范乐珊怎能不生气。
租男友的事就这么被范乐珊决定。
在家休整了一天,翌日上班,众人开会说起了去北淮见许文心的事。
容玖的总部在北淮,许文心是崔晃的妻子,在北淮一家体校当老师,许是练体育出身,性格比较刚硬,崔晃去世后就对出手股份的事避而不谈,还几次挂断了梁榆的电话。
梁榆自觉她拿不下许文心,开会时极力推荐时萤陪着陆斐也去北淮和对方见面。
坐在她旁边的陈儒也很赞同:“这事我举双手支持,时妹妹的模样是见着面就能消三分气的,梁榆跟去可别和人打起来。”
“陈儒你是不是找抽呢?”
“天地良心,姑奶奶我可不敢。”
陆斐也不置可否地点头,同样没什么意见,于是下周一去北淮出差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晚上下班,时萤刚坐上车,就听见男人随口问了句:“机票定好了吗?”
时萤知道他说的是周一出差的机票,于是解释:“忘了跟你说,我周末正好去北淮参加婚礼,所以不用定去程机票了。”
“知道了。”陆斐也低沉应声,净白的指骨漫不经心点在车载屏幕上,车厢里放起了音乐。
他的歌单里许多都是舒缓的纯音乐,没有歌词,时萤盯着歌名,《Light tonight》。
“想换歌?”男人看出她的想法,指腹轻触在屏幕,淡声道:“自己连蓝牙。”
时萤研究了一会儿,将手机连上车载蓝牙,深沉醇厚的男声流淌在车厢,是陈奕迅的《孤独患者》。
晚高峰时间,夜色阑珊,朦胧罩下霓虹绚烂的城市,黑色卡宴堵在排起长龙的立交桥上,动弹不得。
周围的车辆已经不耐烦地按起喇叭,陆斐也却不慌不忙地靠在椅背,瘦削寡白的手背随意搭在方向盘上,看不出丝毫急躁。
拥堵间,电话铃声突兀响起,打断了和缓的歌声。
时萤连忙看了眼手机,是范乐珊打来的。
铃声响了几秒,陆斐也懒散的视线瞥了过来,落在她犹豫的手指上,云淡风轻地问:“怎么不接?”
时萤被他这么一盯,下意识按下接通,等发现她忘了切换听筒时,已经来不及了。
嘹亮的声音响彻在车厢——
“完蛋了!时萤!我跟帮你租的小男友偷偷聊天敲时间,不小心被程浩发现了,他怀疑我背着他找男人,我没办法,只能说是帮你租的男人。”
租男友,找男人。
张狂的字眼一个接着一个蹦出,音乐骤停的车厢里瞬间寂若死灰。
时萤瞟见陆斐渔获也眉梢不轻不重地挑起,内心更为尴尬。
她拇指猛戳在屏幕上,慌乱把电话切回听筒,一边捂着手机,一边小心打量陆斐也的表情。
“不过你放心,我跟他说是你男朋友有事来不了,又怕你在婚礼上被下面子,才帮你租了个男友。”
“就是吧,程浩看了眼小帅哥照片,死活不让我跟人家继续聊了。宝贝啊,是你那位帅哥上司不好说话吗?真不能来救个场?”
顶着陆斐也好整以暇的闲散目光,时萤扯了下嘴角,压低声音:“等回家再跟你说。”
紧接着,就强行挂断了电话。
插曲过后,车厢里静得空气都焦躁,时萤如坐针毡,见陆斐也默不作声,也没再放歌,想着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范乐珊后面的话。
会不会……陆斐也已经在心里把她误会成了饥不择食的脱单狂?
思及此,时萤望着前方的拥堵,指尖带着焦急的尴尬,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腿上,乞求快点到家获得解脱。
不知过了多久,密不透风的车厢才响起陆斐也低沉磁倦的嗓音:“怎么,你租了个男友?”
他声线清淡,完全察觉不出情绪。
“……没租成。”时萤心里没来由一紧,忍不住解释:“大学室友结婚,婚礼请了班里同学,包括孟……律师,和他女朋友。”
陆斐也懒散点了点头,不紧不慢地继续问到:“你们关系不好?”
随意的口吻中藏着精明。
时萤觉得他已经猜出端倪,顿了顿,也没否认:“确实有些纠纷。”
她的确很讨厌连累她卷入是非的孟礼,至于谭婧雪,原本只是没什么接触的同学,虽然被那些流言蜚语放到了对立面,但私下却没到敌对的程度。反倒是上次谭婧雪把消息爆给营销号,才让时萤对其感到莫名其妙。
“你舍友刚刚说的上司是我?”陆斐也侧脸看来,说完轻笑了声。
时萤略感讶异,没想到他听见了范乐珊的话,更没想到他仅靠着三言两语就基本拼凑出了事实,忆起谭婧雪的作为,她倒打一耙地嘀咕:“上次被他们误会,你也有责任。”
谁让他非当着谭婧雪和孟礼的面说什么回家的话,不然谭婧雪也找不到话柄发挥。
站在朋友的立场上,她当然要维护范乐珊婚礼上的颜面。
于是,时萤还是揣量着小声询问:“其实婚礼就在北淮办,本来也要去见许文心,你……周末有时间吗?”
陆斐也意味不明地勾唇,语气一如既往地散淡:“你舍友的意思,是希望我扮演你的男朋友去参加婚礼?”
“你不愿意的话,就算了。”时萤握着手机,语气稍显失望,却也在意料之中,她也不愿强人所难。
谁知前面拥堵散开,陆斐也启动车辆,随后轻飘飘道了句:“先把画给交了,我考虑考虑。”
……
考虑考虑?
没想到陆斐也会松口,直到进了家门,时萤都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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