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清华乖巧地坐在一方矮几上,凌霄站在她背后,执着一把龙纹玉梳给她理发。
“温情的药快制好了。”风尘仆仆的蓝忘机嘴唇动了动,却只是说了这么一句,其中透出的担心却比那花言巧语胜上百倍。
目光瞥到门口的一身白衣,水晶镜面中的倪清华弯唇一笑,“看来是我脸不够红。”(1)
“辛苦含光君了,”凌霄冲蓝忘机点点头权作行礼,回过头继续和倪清华拌嘴,“说得就像你手红似的……”哪盘菜有毒就吃了哪盘,真是手黑得够可以了。
“也不知道每次抽完卡就抓狂的是哪个!”
“呵!老娘不伺候了!”非酋凌霄被戳到痛处,怒而掀翻友谊的小船。
“别别别,咱大姐不说二姐。”被梳头发真的好舒服啊,“唔——你快接着弄啊。”
“你不要说这种虎狼之词。”凌霄义正言辞。
猝不及防地开车提速差点闪了倪清华的老腰,“你这是道学家见‘红楼’。”(2)
“那青童是看见‘排满’了?!不对,你是看不下去了。”那么长的剧情,倪清华肯定觉得腻腻歪歪的,估计看不到一半就得弃了。
就在俩人插科打诨之时,温情端着药碗进来了。
白瓷碗里黑乎乎的药汤在尽职尽责地散发出难忍的气味,倪清华紧紧抿了下唇,最终还是端起一饮而尽。
喝完之后,倪清华整张脸都快皱成一团了。
温情开始下医嘱,“病人需要好好休息。”
待凌霄二人出去带上门后,倪清华轻叹口气,“说罢。”
温情把其他人支走,定是有不便于第三人知晓的事情要告诉她。
“金蝎妖毒一旦中毒,毒素终身都难以排出体外。此次解毒本就是制衡之策,所以……”温情看了倪清华一眼,“在找到焉酸之前,青童君怕是会周期性浑身剧痛。”
意料之中。中药开方无谓“君臣佐使”四字,如今以毒攻毒,本也只是下下之策。蜘蛛毒液和金蝎妖毒两味主药相冲,根本无法调和。若是持平,自是无事;一方占了上风,自然就是她要受罪。
所以倪清华只是问了温情周期是多长。
“五十取一。”每隔四十九天便有一天。
“期间为免毒性更加复杂,我也不好施药,青童君只能硬抗。”温情把倪清华将要经历的难处告知。
倪清华面色看不出深浅,只是言道,“便当‘赤龙’猖獗吧。”(3)
温情识趣地说道,“我那边还有些药材要处理,先走一步。”
当温情退下,房间只剩下倪清华一个人时,名动天下的青童君才显示出一个人的脆弱。
但见镜中人难受地捂住心口,润眉深锁。
“呕——”
黑寡妇的毒性显现出来,倪清华开始反胃不止。倪清华乱七八糟地想道,幸亏已是辟谷了一段时日,否则呕吐物未免也太恶心人了。
干呕完后,蝎毒上场,全身每一寸骨肉都在说着疼痛,这下倪清华再也没有心思瞎想了,疼得她冷汗直冒,只恨不能得把身体蜷成一团。这种程度的疼痛比之阴火烧身、鸹风消命也不差什么了。
可当初的天劫是自己愿意的,得到多少就要付出多少,她认;可如今中毒这事,能给她带来多少好处不成?!
温若寒,妈卖批,听到没,妈卖批!
可惜骂罪魁祸首能转移的注意力有限,疼痛一阵接着一阵,想彻底晕过去都是奢望。
倪清华气息已是不稳,心中的委屈不满怎么压也压不下,更有蠢蠢欲动的破坏欲令她直欲砸了眼前一切。
索性一丝理性尚在,干脆留书一封,御剑去了黄河。
十月虽然已是刮起了冷硬的北风,但远未到黄河结冰的日子。
倪清华站在这条长河的一处渡口,看着风吹起层层银鳞金波。
这条大河,从女娲造人之时便存在着,流过尧舜禹汤,流过玄门兴起,一直流到如今,将来仍会继续向东流去,见证历史兴衰,永不停歇。
有归家的船家见她一人孤零零地伫立风中,绑好船绳,上前道,“姑娘,是要渡河还是等人啊?要是渡河,看这天气,马上是要下雨了。我们都回家了,你明天再来吧。”
倪清华环望四下,果然是日星隐曜,浊浪排空,遂道,“我不渡河,也不等人。”
“那姑娘是要干啥?”船夫不解道。
“散心。”
那船夫心中暗诽,这阴沉的天儿散啥心啊,不过还是好心道,“姑娘,一会雨下起来,风老冷了,你快回去吧,啊——?”
倪清华见对方神情关切,神色也不由柔和几分,“多谢老人家好意,只是我意已决,”又指着那条白篷船道,“我愿意出十两银子,不知老人家可能将此船割爱?”
船家连连摆手,“用不了这么多,用不了这么多。姑娘你要实在想要,五两就够了。”
倪清华也不欲纠结,只是痛快给钱。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蓝忘机自倪清华房间离去后,面上虽不显,心中却是惙惙不已。药理之说他并不陌生,被以毒攻毒的倪清华遭遇也可想而知,他心中如何不忧心。
在弹了半段《洗华》,心中仍是不能定下后,出门走着走着,不觉就走到了倪清华院落的门口。
含光君敲门的手指却是曲起又落下,分外犹疑。欲转身离去,才发觉不对之处——屋里没有呼吸声。
顾不得别的,推门而入,只有案几上留的一张白纸,上书“外出散心,一日必归”八字。
问了侍从,知晓一道青色剑光往北方去了。 她不会走得太远,而户牗附近并无名山……蓝湛有了决断。
待蓝忘机找到倪清华时,天色早已暗了下去。她立在船头,长风一吹,铢衣襟袖鼓鼓,有随风归去之意。可是其所作所为却与这弱柳之态完全相悖。
只见倪清华所乘的船正在河心,河水欲将小船带往下游,而倪清华不时向船后方劈出一掌,激起的浪头又将她的小舟往前推动一块。
一来一回之间,小船与渡口的相对位置几乎未动。
蓝忘机落到船头,倪清华却不看他,“你又何必?”
蓝忘机盯着对方因发热而泛着嫣红的侧颜,“让我帮你。”
倪清华想让蓝忘机知难而退,故而直言道,“蓝宗主难道没告诉你,当年素心梅园之事?!”
蓝忘机怎会不知。当年兄长回宗告知叔父此事,叔父虽不说,他们却知道,叔父暗地为蓝氏的将来担忧不已。不想凌霄竟是倪清华的属下,当年凌霄哪里有那个能力,而他又见过倪清华施展度神诀,那么猜想到倪清华身上也是顺理成章。再联系如今倪清华并未创立家族,她想做什么,岂非不是再明显不过。
而她如今提到这件事,已是暗示当年的确兄长所遇是她安排的了。
“我知”,蓝忘机长长的鸦睫眨了一下,音色动人,“你无错。”
倪清华快抓狂了,甚至想要晃晃蓝忘机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灌进了黄河水,“蓝二公子,你真知道我在干什么!我在挖你们世家的根基嗳!!!”
“为生民立命,你说的。”有句话是这么说的——知道的越多,反而越痛苦。蓝忘机从小接受的教育让他仁爱,而蓝家所能做的也只能是做好自己而已,并不能改变这个世道,否则触动整个阶层的利益,势必会引火烧身。
“蓝湛,你来真的?!”
倪清华开始觉得不可思议,但细思之下,发现蓝湛的抉择是题中应有之义。
“让我帮你。”琉璃眸中冰雪初霁。
“怎么帮?”,倪清华灵魂吐槽道,“我想睡觉,你弹《安息》么?”(5)
【注】
(1)红为胭脂之色,颜为面庞;古女子以胭脂润面,远看如红色面庞,所以代称女子为红颜。又有红颜薄命一词,故有此说。
(2)鲁迅先生说《红楼梦》是“清之人情小说”,“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推翻清朝统治),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
(3)在女丹修炼中,「赤龙」是女性经血的一种比喻。
(4)漏斗网蜘蛛咬伤之症状视蜘蛛是否释入大量毒素而定。在局部会有剧痛、红肿、毛发直立、流汗;特征如同latrodectism;而全身性症状包括反胃、呕吐、腹痛、腹泻、出汗、流涎(10分钟内)、流泪、紧绷、呼吸困难、肺水肿、心跳加速、心律不整、发烧,而肺积水所引起之呼吸困难为主要之死因。
(5)流传甚广的玄门名曲——《安息》:乐声静谧安然,没错,是弹给死者听的。没关系啦,要相信我们蓝湛弹琴的功力反正听听又听不坏,而且安息这个名字一听就适合用来催眠。
第30章 觉悟者
倪清华还真不全是开玩笑。自从昨日晚宴中毒一直到今天,她都不曾合过眼,更不用提毒素的丧病更使她身心俱损。
如今倪清华已是心力交瘁,特别想好好睡一觉,想着睡着了就不会这么难受了。可惜是痴心妄想,即使是眯一会,极度的疼痛很快就会将她弄得清醒过来,根本睡不踏实。
至于由她施展“不知年”?同学们,内部的力是不作用于整体的,就像项羽力气再大他也提不起自己啊……所以倪清华她现在就是在发飙的边缘反复横跳。
“或可一试。”蓝湛取出忘机琴,横于膝上,便有铮铮然的琴音自他指尖飘洒而出。
小舟随着水波微微摇晃,静谧安然的乐声流入泠泠的风涛声中,显得此夜愈发幽寂了。
蓝忘机本就冰清之姿,此刻月下观美人,反倒褪去了些许凛然,愈发瑶林出尘。
糟糕,是心悸的感觉。
倪清华捂着心口,只觉心跳剧烈,不能自主。
琴声戛然而止。
随后一只温热的手掌握住了她撑在船舱上的右手腕。
倪清华手腕一转就要挣开,却听到蓝忘机的一声“信我”,语调轻柔得让人落泪。
她抬眼欲看蓝湛,眼前的色彩却瞬间成了灰白,又彻底归于黑暗。
蓝忘机见到倪清华目光失焦,连忙唤她。
倪清华狠狠闭眼,调整呼吸,再睁眼却仍是一片漆黑,此刻她算是深刻理解“头昏脑胀”这个词了。扶着船舱慢慢蹲下,指望缓过这一阵儿。
短暂失明中,她感知到有手指搭在了她的脉搏上,随后一股力道将她拉倒在了一方檀香。
“蓝湛?”
蓝忘机清冷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我在。”
这个距离太近了,近得倪清华她都能感受到对方胸腔发声的振动。她想挣扎着起身,却被背后的手不容拒绝地摁在了他怀里。
“别动。你心气被损,需好好休息。”
“蓝湛,我的头是不是好大啊,怎么这么沉。”倪清华现在就跟可达鸭一样,觉得得用自己双手才能挪动脑袋。
“勿要多思。凝神。”
“蓝忘机同学,你的雅正端方呢?”被你自己吃了?
蓝忘机不语。
倪清华自己给他找台阶下,“不愧是含光君。”
这两句话表面前言不搭后语,但若联系如今的情形,就会发现倪清华这话,明显是为蓝忘机方才不端方君子的行为找了一个伟光正的借口。
“闭目,凝神。”
倪清华虽看不到对方的神情,可从这比刚才冷凝不少的语气,自然可以猜出他心里不舒坦,因为这暗地里划清界限的话。可是要她一个根本没有处对象的想法的人能如何?!接受他,她接受不能;拒绝他,她现在躺在人家怀里,这个要说是“友情”,鬼都不信。
倪清华斟酌着话语,“蓝湛,你看我们都到了黄河了——”你是不是该死心一下了。
从未失礼的蓝忘机打断了她的话,“凝神。”
“一件事若是没有好的结果,为什么要开始?!”白白劳心劳力。
蓝忘机反过来质问她:“所以你就避免了一切开始?!”(1)
倪清华使了些力道,蓝忘机松了手。
她斜靠在船舱上,胳膊压在额前,音量微弱道,“也不能这么说。毕竟万事无绝对,能推断到的只是大概率而已。”
“那你为何……”不给他一个机会。
倪清华长吐口气,睁眼觑他,“蓝湛,说到底,你又喜欢我什么呢?容颜?我也只是长得能见人而已。品性?你不知道玩权术的人心都脏吗?!”
蓝忘机脸上不由带上了一丝愠色,“倪清华!”便是她要找拒绝,也不必如此贬低自己。
“你别看我表面热情,其实骨子里薄情得很,自私自利,远没有你想的那么伟大。”
“你不是。”你若是那种人,便不会如此行事,更何逞同他讲这番话。
“我如何不是!”可能是憋在心里久了,她此刻话多起来,“当年我初到九州,见到平民疾苦,虽有叹息可怜,但火又烧不到自己身上,也只是不忍罢了。若是见到,顺手帮一把也就是了;至于没看到的,权作无知,心里也就过去了。”
“若是如此,水行渊之时,为何要救魏无羡?”
倪清华眯了眯眼,“可能是我从小被灌输得太好了……见不得太黑暗……我以为自己会隐忍的,谁知一步步就走到了今日。”
而蓝忘机的反应却出乎她的意料——他凝视着她,只是问了一句“累吗?”
怎么会不累?!当年四九天劫,前三劫,雷电劈在身上,当时肉都成了焦炭;阴火在体内狂烧,她都能闻到蛋白质被烧焦的味道。而最痛苦的莫过鸹风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肉被消掉,刮骨凌迟之痛,莫过于此。可为了活下来,她又不能不施展者字秘恢复□□,呵,如此这般,她与普罗米修斯何异。她没变态,已是万幸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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