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代天子行事,地方官员拒绝接待便是□□裸藐视皇权。
知府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他气的捶床, “那小子真是牛马变的!”
昨儿个从巳时开始巡视, 一直到夜色袭来,整整四个时辰。若是程叙言慢慢走也就罢了,偏偏程叙言身长腿长,步子迈的大,一路疾行也不为过,知府那老腿都快废了。
然而抱怨归抱怨,眼下程叙言寻上门,知府不敢让人吃闭门羹,他这身官袍合身,还不想褪去。
心腹想了想,道:“大人,不妨装病罢。”
知府垂首看着自己木头似的两条腿,冷笑:“本官还用装?”
“让姓程的进来。”知府把被子一拉,将自己盖个严实。
姓程的一来嘉州府,折腾诸多官员倒下,别想轻省了事。
他在朝中早有打点,正是因为提前打听到程叙言这位钦差的官级,才有轿辇一出。
知府也非跟程叙言有恩怨,不过是利益相关罢了。嘉州府多水患,朝廷常有拨款,一地上上下下官员对内里之事心知肚明。怕就怕程叙言这个愣头青搞出点什么乱子,所以知府他们才想着先把人压住。后续程叙言识相,知府他们也乐得卖个面子。
但现下,他们却是公仇私怨一并算。
知府为官多载,很久没受过这般罪。他一个老油子哪里看不出程叙言在折腾他们。
年轻人就是气盛,一时占上风不算什么。结果才最重要。
等着罢,言官的奏折可不是好消受的。
到底是知府的心腹,不过两句话一个眼神,心腹已经心中有数,是以迎程叙言进门时一直道:“程大人年轻体壮,知府大人知命之年如何能与您相比,昨儿个回来人就不好了。”
但凡是正常人,听闻此都该有所愧疚,便是装也得装个样子。
程叙言惊道:“知府大人这般体弱?”
“是…哎哎?”知府的心腹不敢置信抬起头,正正撞上程叙言眼中的茫然。
程叙言眉头微蹙:“不过走几步路,知府大人就病了,莫不是知府大人对本官有意见?”
知府的心
腹差点骂娘,你那叫走几步路吗?
“也罢,正好本官略通医理,见过知府大人就知一二。”程叙言大步而去。
知府的心腹傻眼了,“等等,等等哎,程大人……”
知府老妻领着丫鬟给丈夫送药汤,见程叙言来,顿时眉眼冷厉,不甘不愿跟程叙言打招呼。
程叙言摆摆手,“我来瞧瞧知府大人。”
“托程大人的福,我家大人勉强剩半条命。”知府老妻刺了一句。
程叙言颔首,少顷进入正屋。
他们还未进内室,先听得哎哟哎哟的□□,那声调一晃三叹,仿佛随时得断气。
程叙言面露严肃:“知府大人竟这般严重?”
知府老妻刚要讥讽,程叙言绕过屏风径直坐在床沿,知府吓得差点撅过去。
知府老妻怒了:“程大人,就算你是钦差……”
“嘘――”时明拦住她:“恭人,我家大人曾跟随名医习过药理,他肯定会治好知府大人。”
知府老妻嗤笑。
“啊啊啊――”知府的叫声瞬间拔高,短短几息转了好几个调。
程叙言收回手,诚恳道:“恭人,知府大人这是气血不畅,待本官为他通通气血就好。”
所有人还未回过神来,程叙言从袖中取出小儿手臂粗的圆木,抓着知府的脚,飞快褪去鞋袜,一棍子捅上去。
“啊啊啊啊――”
其声凄厉,惊飞园中飞鸟虫鸣。
知府老妻身形一晃,几乎站立不住,“来人来人呐……”
知府的心腹想要冲上去救人,被时明笑嘻嘻拦住:“你们要相信程大人,他真的是为知府大人好。”
“药理有言:痛则不通,通则不痛。”
伴着知府大人的惨叫,讽刺拉满。
一刻钟后程叙言收手,知府大人躺在床上一副出气多进气少模样。程叙言留下一盒药膏,温声道:“知府大人好生歇会儿,过些日子就好了。”
他施施然离去,后脚知府管家亲自去城中请大夫。然而老大夫诊断后却道:“知府大人虽有劳损,但已经得到妥善治疗……”随后他看到床边一盒药膏,打开嗅了嗅,脸色微妙:“知府大人既然已经请大夫医治过,何须再令老朽走一趟。”
内室安静的落针可闻,管家晕晕乎乎将老大夫送走。
知府夫妇对视,心腹犹豫道:“程大人还真通医理?”还真是给知府大人治疗来了?
知府大人冷哼:“姓程的也不安好心。本官已经派人给上京上折子。”他这通罪怎么都不能白受。
忽而一名小厮在门外道:“大人,程大人让小的问您,他今日还要继续巡视,您…您待如何?”
短暂静默后,屋内传来咆哮:“滚――”
嘉州府能主事的基本倒了,程叙言光明正大的进府下县衙。那些主事皆听过昨日程叙言的壮迹,所以程叙言提出要看地方县志时,他们十分爽利的奉上,唯恐程叙言话锋一转要叫他们领路去周边实地考察。
期间程叙言有不明朗之处,叫来书吏询问,书吏也是无有不答。
时明看着老实回话的书吏,再看看气定神闲的程叙言,若有所思。
下午时候,程叙言向其他县去,他一介文官,不乘马车,令随从骑着两匹矮脚马来往嘉州府辖下县镇。
这些日子程叙言的一应行动,底下人皆呈与知府,心腹有些不安:“大人,程钦差这是来者不善啊。”
知府面色扭曲:“他给本官找麻烦前先解决自身问题罢。”
算算时间,他给上京的折子和信件也快到了。
天黑时候时明进屋关上房门,低声道:“叙言哥,大堂有三个,后门有一
个。后门那个要不要…”时明做了个敲击动作。
程叙言:“不行,容易打草惊蛇。”
程叙言问他:“会学猫叫吗?”
时明:???
时明眨巴着眼望他:“狗叫行不行。”
这次沉默的人变成程叙言。程叙言嘴唇微动,随后道:“你先换夜行衣。”
“是。”时明激动不已。他以前在话本子看的情节,如今即将实现啦!
不过几息功夫时明就换好了,程叙言吹灭灯火,屋内陷入黑暗。
两人轻盈的从窗子翻出去,后门处的男人正在吃花生,借着客栈前方的余光,勉强能映出他平淡的眉眼。
程叙言看向时明,时明冲他眨眼,下一刻小巷里突然发出一阵低吼声。那声音隐隐约约,若非后门足够静,否则根本听不清。
而伴着低吼声还有轻微的响动,仿佛杂物被不小心碰了一下。
正在吃花生的男人神情一僵:这个动静是……
他屏住呼吸凝神细听,那道低吼声愈来愈轻,四下也愈发寂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只是他想多了一般。
然而男人的浑身汗毛都起来了,倏地,一阵短促的低吼声起。
“……野狗啊啊啊…”男人吓得丢了花生就跑。远远的还能听到男人崩溃声。
时明挑眉:“哥,怎样?”
程叙言朝他竖大拇指。
时明得意的晃着脑袋,被程叙言一拍,立刻跟上。
时下常用秫秸修“埽工”,以做堵口,护岸,筑坝。亦有松木与条石相合以做坝。
前者价廉但不经用,稍有暴雨就不堪一击。后者结实,但所费不菲。朝廷每年都会拨款用以抗洪。
程叙言蹬着墙面,轻巧越上墙,时明左右看看,退后几步一个助跑蹬上墙,差点把程叙言带下去。
程叙言瞪他一眼。
时明拱手讨饶。两人轻盈落地后,向衙内储藏秸料垛的地方去。
程叙言叫时明望风,他从怀里拿出火折子,不多时一簇明火亮起,照亮眼前事物。
时明低声道:“叙言哥,我怎么嗅到一股霉味。”
程叙言不语。夏季雨水多,天热,稍不注意就腐败。
火光所映之处,梢料秸秆腐败大半,一碰即断,石料更是松散,一拳下去已经出现龟裂。
半刻钟后,程叙言拍着时明:“走了。”
程叙言抓紧地方官员起不来的这段时间,迅速收集消息。将嘉州府各府衙的秸料垛挨个排查。
同一时间,嘉州府知府的折子和信件抵达上京。
第151章 天子的动摇与怒火
日头高升, 金銮殿上逐渐安静,江平德偷偷打量天子脸色,见其眉眼间生出乏意, 低声唤:“圣上?”
天子:“嗯。”
江平德上前三步, 立在御阶前熟练的一甩拂尘,高唱道:“有事启奏, 无……”
“圣上。”一名言官出列, 举着笏板一礼:“圣上, 微臣有事启奏。”
江平德默默退下, 天子掀了掀眼皮,扫向那名言官。那言官莫名一激灵, 随后稳住心神道:“圣上, 微臣要弹劾钦差程叙言滥用职权,以公务之名行小人行径, 折腾嘉州府上下十四名官员,致使嘉州官员至今未能下地。”
言官话音落下,满殿目光落在他身上。
江平德垂眸,遮住眼中的讥讽。
言官跪下,激动道:“圣上,程叙言此等小人难以胜任钦差之职, 恳请圣上收回成命,另择人选。”
前排官员事不关己, 淡然看戏。
金銮殿上静的出奇, 良久,天子幽幽道:“怎么程爱卿跟你说的不一样。”
那言官愣住。程叙言难道已经对天子禀明此事?
若是如此, 恐是不好。
天子把着手上的玉扳指, 不咸不淡道:“程爱卿说他初到嘉州府, 地方官员激动至极,热情邀程爱卿巡视府城,盼程爱卿熟悉地势后早日解决洪水之患,相救百姓。”
天子声音低沉,音量不高,然而一字一句都像鼓槌,敲击在言官心上。
那弹劾程叙言的言官顿时白了脸,还勉力强撑着:“圣上,程大人也不该带着一众官员暴走好几个时辰……”
“郑大人此言差矣。”另一名大臣出列,乃是都察院左副督御史:“为官者当心系百姓,如今正值盛夏,说不得何时天降暴雨,嘉州府一应官员定然也是利剑悬心,与百姓安危相比,嘉州府官员不过徒步而已,不值一提。”话落对方一转矛头,直指郑言官:“莫不是在郑大人心中,百姓身家性命连官员一根毛发也比不得,当真是草民草民叫着,就命如草芥不成?”
郑言官眼皮子一跳。
“圣上明鉴,微臣绝无此意。”郑言官心中怒极,面上诚惶诚恐道:“是微臣所知不全,微臣有错,还请圣上降罪。”
其他官员低眉敛目,便是郑言官同党也不敢此时帮腔。
少顷,御阶之上传来冷声:“既然有错,就回府反省罢。”天子起驾,百官见状齐齐恭送。
郑言官跪在大殿上,额头汗珠砸落,在地砖晕出一点痕迹。
天子让他回府反省,却未限定时日。若天子未想起他,那他岂不是一直待在府中?
郑言官踉跄起身,外面的太阳晒得他头晕眼花。
“真羡慕郑大人,之后好一段日子不用赶着时间上朝了。”
郑言官看过去,讥讽他的正是刚才的左副督御史。郑言官心中愤愤:“严大人,不知下官何时得罪过您。”他将【得罪】二字咬的格外重。
其他官员也放慢脚步,竖起耳朵。
左副督御史笑了笑:“郑大人说笑,本官只是秉承职责,予朝廷予天下一个公道尔。并无私怨。”
郑言官脸色铁青,死死盯着严大人的脸,随后重重甩袖离去。
严大人也不恼,拢着手,强烈的阳光激得他眯眼,“今儿真是天热。”
他悠悠行走,身边不知何时多了道身影。同时传来声音:“你素来不管闲事,今日怎的为人说话?”
严大人肃着脸:“没有的事。”
同行之人瞥他一眼,随后轻笑一声,没有再问下去。
如果程叙言在这里,就会认出这位帮他说话的严大人,正是多年前特意传召他,劝导他,还赠与他时事整合的长源府
知府严知府。
这些年过去,当初的一地知府已经逐渐走向中央权力集团,任都察院左副督御史,正三品京官。都察院权限颇大,既可监察百官,亦能审理重大案件。
走出皇宫,严大人登上马车,脑海中不期然回忆起初见程叙言时那青涩稚嫩的模样。那时的程叙言还只是一介秀才,一心带父求医。
他看人的目光果然是极好的,十年不到,那青年已经步入官场,初得圣上看重,以从五品官身领钦差之务。真是了不起。
嘉州府知府勉力处理公务时,收到来自京中斥责的信件,知府惊大于惧。程叙言居然早他们一步向天子禀明此事。
知府虽然未至金銮殿,但几乎能想象到那个场景。这次差点搭进去一条人脉,之后还得好生弥补才行,他少不得又要“出血”。
然而知府不知道这只是开始,与后面要命的事情比起来不值一提。
钦差奏折可直达天听,无需层层把关。那些地方官老爷哀哀叫唤的当晚,程叙言就已经将奏折上奏。
程叙言从不做无把握之事,既然做了,便是已经预料后果,想好解决之法。
那封奏折中,程叙言阐述他为何如此行为的原因,对于天子而言,该解释的必须解释,尤其是涉及“权力”相关。
程叙言如实禀报:道他初来乍到,恐被地方官员联合糊弄,只能用这个法子削弱地方官员,让对方腾不出手,或者说拉偏对方注意力,程叙言这才有机会查探嘉州年年水患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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