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厅里点有四盏灯,亮堂堂,但厅内安静,裴让和裴炽父子俩连咀嚼声也十分细微。
饭后裴让带儿子在院里消食,他问:“今天你做了什么?”
裴炽犹豫着该不该说。此时回忆白日光景,裴炽小脸一白,跪在裴让脚边。
“儿子不孝,不该在孝期玩乐开怀。儿子知错,还请爹责罚。”
按常理是该如此,但那是对成年人而言。裴炽年幼,不该如此苛刻。
三年不得食荤,不得展颜,日日守着孝,大人也难捱。
裴让垂下眼:“起来说话。”
裴炽:“……是。”
裴让淡声道:“说罢。”
裴炽心头一紧,犹豫许久才磕磕巴巴道出,裴让轻笑一声,“我还当是什么值得你这般恐惧。”
今夜的月亮很亮,夜风清凉,裴让抚摸着儿子脑袋,“你娘是想你开怀的,不要听他人责难,都是狗屁。”
裴炽不敢置信的看向他爹,这般粗俗之语居然是他爹说的话。
裴炽迷迷糊糊跟他爹回屋,分别前裴让道:“以后程…你叙言叔来接你,你跟他去。”
裴炽:“可是……”
“没有可是。”裴让道:“你叙言叔是六元及第,先帝钦点的状元,自有大智慧,你听他的,不要听旁人的话。”
裴炽把着门,终于问出心里话:“爹不责怪我吗,我白日里……”
“不怪你。”裴让顿了顿,道:“若是馋了,寻个背人处。你活下来好好长大,就是最大的孝,明白吗?”
裴炽晕晕乎乎,他爹今晚的话颠覆他的认知,但奇妙的是他心口的位置涨得满满的,浑身暖呼呼。
他躺在床上,屋里空空,只有一盏灯火盈盈亮着光,裴炽却没有往日孤寂,很快入眠。
裴让在书房坐了半宿,他翻着一本游记,却许久未动一页。
子时四刻,他挥退下人,提着一盏灯进入正屋。
屋子里黑黝黝,寂静无声,裴让所在之地映有浅浅的光晕。但光线延伸有限,逐渐被黑暗吞噬。
裴让立在梳妆台前,泛黄的铜镜映出模糊的人影,裴让盯着,良久道:“夜深了,你不来寻我?”
屋外风声萧萧,屋内静
谧逼人。
裴让在床上和衣躺下,鼻尖萦绕着淡淡牡丹香。
叶氏爱牡丹,连头油都是牡丹香,经年枕着这软枕,是以软枕也是牡丹香。
只是时日久了,再浓厚的物什也淡了。或许不过冬日,这软枕上的最后一缕香也会散尽。
从前,叶氏坐在床沿,一直一直等着裴让回屋,可每次等来的都是裴让去书房的消息。
她等不来,也就不等了。
如今裴让在等叶氏回屋,只是他注定等不来。
次日裴让准时醒来,去衙门当值。程叙言带兵打胜仗的余热未散,同僚之间皆是讨论此事。
程偃最近受到的邀约也突增,程叙言文武双全离旁人太远了,难以企及。但程偃着实让他们羡慕。
程偃本来坠入深渊,因着运气好过继一个儿子,愣是跟着飞黄腾达。
程偃看着同僚们化身柠檬精,啼笑皆非。但静下时他心中亦是十分庆幸。庆幸叙言能够来到他身边,做他的儿子。
傍晚散值后,程偃特意绕远路去南面买了两包点心,他记得叙言偏好这家糕点。
程偃一进府就听到孩子的欢笑声,他也跟着展颜。高粟道:“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大公子。”
程偃笑而不语。
但程偃没想到程叙言也在前院,父子俩猝不及防对视,皆是笑了。
程偃晃晃手里的油纸包,上面的红色印花十分眼熟。
程叙言心中一软,“难怪今日爹回来的晚了。”
壮壮冲向程偃,“祖父,您买的什么呀。”
程叙言将大儿子拉回来,“祖父上了年纪,你这样会把祖父撞倒。”
程偃叹气:“早知如此,就不蓄胡了。”
程叙言无奈笑。他爹这话是在回应他那句“祖父上了年纪”,蓄胡显老。
程叙言带大儿子在石桌边坐下,壮壮巴巴的看着油纸包。
程偃将油纸包打开,一包是佛酥手,一包是桂花糕。
壮壮咧嘴笑,“祖父,我想吃。”
程偃捻了一块佛酥手递给程叙言,这才对大孙子道:“吃罢。”
程叙言接过他爹递来的点心咬了一口,程偃问他:“是之前的味道吗?”
程叙言:“嗯。”
程偃笑了,眼角细纹堆叠,岁月终究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可他的目光温和明朗一如往昔。
他还是那个程偃,程叙言的嗣父,可程叙言早已不是当初懦弱温吞的村中孩童。
说不清是种什么情绪,程叙言咽下点心,口中无甚滋味。
“再尝尝桂花糕。”程偃又递来一块点心,盈盈笑道:“慢慢吃,方觉滋味。”
程叙言微怔,莞尔一笑:“我会的,爹。”
第192章 六年后
时光荏苒, 一晃眼已是六年后,程叙言如今官拜一品大员,适时三十有五,正值壮年。
眼瞅着内阁中年纪最大的谢阁老致仕后, 程叙言便能顶上。然而不论是谢阁老还是其他两位阁老皆是老当益壮, 空不出位置。
程叙言不觉有甚, 现如今已是公事繁忙,他在处理公务后还要回家陪家人。倒是天子心心念念,想让程叙言入内阁。
这几年, 卓父和嘉郡主为卓楠星寻了一位性子文静的官家女为妻, 卓楠星成婚后收敛性子, 在程叙言的指点和帮扶下走上武官路子。
时明和白术成婚了,卓颜给白术备上一笔丰厚嫁妆,同时将白术的身契给她。
时明和白术小两口还是跟着程家做事,不过在程府外面置办一座宅子,后面白术有孕就搬去她和时明的宅子居住。
半夏没寻着合心意的良人,就一直跟在卓颜身边伺候。
值得一提的是, 程青南已经考上举人,可惜春闱落榜,不过他并没有气馁, 打算三年后再战。
易知礼考上举人后没有再进一步, 而是在县里开了一座学堂。他弟弟比不上他,只考上秀才, 在村中办一个学堂, 附近的孩童都来此求学。
程长泰和老陈氏相继去世, 家里儿孙还算孝顺, 老两口也走的体面, 只是老两口生前时不时唉声叹气。
易知礼给程叙言的去信中关于程长泰一家的事写的十分隐晦,简单提了提。唯恐坏了程叙言心情。
程家几房的事易知礼没提。杨氏和郑氏早年闹的凶,一个折了手,一个差点丢命,虽然后面救回来但到底留下病根,随着年岁上去,杨氏和郑氏逢上刮风下雨就哀哀唤疼。
好在程青岭和程青锦都是好的,对亲娘也算孝顺。总的来说,日子不算难过。
村里新的孩童里有几个聪明的,若是用心念书,估摸着能念出来。
程叙言看完来信,将其置于灯盏上烧了。白色的信纸,黑色的字,在高温下蜷缩着,卷曲着,最后统统化为灰烬。
前两年程偃为陆氏挣下一个诰命,特意回乡一趟祭拜。程叙言公务繁忙,便没有随同。
一个半月后程偃回京,整个人清减一番。程叙言叹气,便带他爹去上京最有名的宁安寺为陆氏立了一个牌位。
程偃大几十岁的人,当即红了眼。不过自那后程偃重振精神,每日当值比程叙言还有干劲。
整个国朝内四海安平,展风因为送马有功被破格提为皇商,属实是改换门庭了。
眼下展风瞄准沿海那边,海运这些年发展的红火,宋家父子捞了不少油水,壮大己身。
天子在心腹面前表露过好几次对宋家不满,程叙言猜测天子要收拾宋家父子估摸着就在这一两年内。
然而程叙言没想到来的那么快,金銮殿上,有言官弹劾宋谦中饱私囊,贪污受贿。
随后有官员出来相帮宋谦,可惜天子眼里再容不下沙子,借题发挥,任命裴让为浙地巡抚,加领都察院右都御史,即日赴任。
程叙言眉头微蹙,天子要收拾宋家在情理之中,但选谁不行,怎么偏偏选了裴让。
程叙言心莫名的慌,总觉得要出事。然而裴让即日赴任,临走前写信托程叙言照看裴炽。
程叙言直接将裴炽接来程府,有程铮和程念陪着,裴炽适应良好,三名少年同吃同住同学。
程铮他们年纪不够,还入不得国子监,程叙言特意请夫子登门教学,程偃和程叙言得空时轮流辅导孩子。卓颜这些年一心投入药学,确实是程偃和程叙言管孩子多些。
裴炽和阿缇都是聪慧的,程叙言和程偃略略提点,两孩子就能得到要领。相反程铮就让人头疼,程铮拳脚功夫极好,但整日里
想着吃和玩,不爱念书。
程叙言劝他,将军也得习兵法,不念书哪成。有程叙言压着,程铮也能学个五六七。
今日三少年做完功课在院子里玩耍,忽然听到身后一阵异动,程铮一个猛子冲过去,却发现是个男娃。
程念惊道:“徐闻,你怎么在这里?”
“壮壮哥哥好。”徐闻对程铮打招呼,程铮脸色一变。
随后徐闻奔向程念:“阿缇哥哥,我同我娘亲一起来的。我能跟你们一起玩吗?”
程铮嘴巴都噘天上去了,徐闻的身体随徐霁,虽然这些年好生养着,但还是较为体弱,程铮不乐意带徐闻玩儿。徐闻有个什么,他爹又要念他了。
程念想了想,道:“念书看游记可以,出府不行。”
程念和裴炽这几年跟着程叙言学健体,如今身子跟同龄孩子差不离,但跟程铮却是比不得。
徐闻撇撇嘴:“好吧。”
趁着程念和裴炽同徐闻说话,程铮转身溜走,事后程念一问下人才知程铮已经出府。
徐闻可怜巴巴道:“阿缇哥哥,壮壮哥哥很讨厌我吧,也是,没有人想搭理我。”
程念嘴角抽抽:“阿闻,不要装模作样。”
徐闻低着头轻轻抽泣,程念把着他的下巴抬起来,徐闻一张小脸狡黠,哪有半分悲伤。
程念瞪他一眼:“不要跟豆豆乱学。”
徐闻把着程念的肩膀嘿嘿笑,“阿缇哥哥~”
程念叹气,带他回屋,忍不住对他道:“你想阿铮哥搭理你,你就不要老当他的面叫他小名。”
壮壮这小名小时候听着可爱,大些了便十分羞耻。尤其程铮去岁被工部尚书的小儿子笑话过小名。当然最后程铮把对方一顿揍,最后还得两家大人出面解决。
偏偏徐闻每次来都要提一句,欠不欠哪。
第193章 攻心
盛夏的天燥意高热, 但这困不住少年,一个个总想往外跑。
巳时两刻,夫子还在滔滔不绝讲学, 程铮听的头大。他手腕一翻, 手心落下一颗胡豆。曲指一弹, 西北方的窄口蓝釉瓷瓶应声而碎。
夫子惊了一跳,上前查看。然而再回首时, 程铮已不知去向。
夫子大怒:“大公子呢?”
程念和裴炽装傻,夫子怒极反笑:“贵府公子盛才, 某才疏学浅难堪大任,贵府另请高明罢。”
夫子甩袖离去, 半途碰上赶来的程叙言,夫子梗着脖子行礼,不等夫子说下去, 程叙言先道:“书房之事,本官知晓,先生且去花厅歇息, 本官定给先生一个交代。”
夫子默了默, 看在程叙言的面上转道去花厅等候。
程叙言问高粟:“大公子骑了马?”
高粟:“是。”
程叙言冷笑, 行啊,大儿出息了, 明知他今日在府中还敢逃学。
一盏茶后,程叙言一身常服驾马出府, 沿途的人皆识得他, 笑道:“大人慢些, 大公子刚刚打这儿过, 离的不远。”
程叙言颔首:“多谢。”
天上烈日高悬, 日光愈盛,滚滚热意席卷而来。两侧的摊贩吆喝声在这热意中都显得聒噪了。
一刻钟后,程叙言在东边码头逮住逃学的大儿子。
程铮讨好的对他爹笑,见程叙言板着脸,程铮又道:“爹身子不适,快些回府休息罢。”
程叙言前儿染上风寒,请了病假。今日不过是休养一日,大儿子又出乱子。
见程叙言不语,程铮抓着程叙言的胳膊撒娇:“爹,爹。儿子念了一早上,头都疼了。”他可怜兮兮的诉苦。
父子俩穿着体面,来往行人投来目光。程叙言叫儿子上马,父子俩往旁边茶楼去。
程铮立刻照做,只要不让他念书,他干啥都行。
茶楼临街而立,距码头只有二三十步之遥。楼内摆设有些陈旧,估摸着有些年头了。
程铮在上楼时,看到扶手上有小片区域的灰尘没有擦尽。他微微拧眉。
程叙言要了二楼一个临水雅间,从窗口位置能清晰看到码头情景。
父子二人落座后,小二奉上茶点,程铮吃了一口脸就垮了,咕哝道:“不好吃。”
程铮从小就喜欢吃,自记事后愈发会吃,吃惯好东西,嘴就刁了。
程叙言问他:“哪里不好吃。”
程铮摆弄手里的荷花酥:“油酥点心讲究火候,火候不足,点心不酥。火候太足,点心太脆。若稍慢些捞起,点心浸油,太腻。”他将荷花酥掰开,露出内里的馅儿:“红豆沙口感颇糙,甜味略淡,馅儿不行,酥皮也不行,难吃。”
程叙言应了一声,程铮又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虽是新茶,可茶香颇淡,茶水应是井水,远不及山泉甘甜。”他抬眸看他爹一眼,嘟囔:“泡茶水的火候也不对。”
以往程铮去的茶楼断不会有这等失误,这家茶楼不好。程铮念着他们入门时的场景,说大堂吵闹,说摆设不雅,说扶手上的灰尘。
程铮一通念叨,渐渐的话音止了。
程叙言道:“说完了?”
程铮莫名心虚:“…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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