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老低声呢喃:“……你是廪生啊…”旁人只捧你哄你还来不及。
灯芯忽然发出一声爆裂,在寂静的厢房内分外响。
裴老亲手将支开的窗户放下,留着那盏油灯,他拄着拐杖离开了。
夜幕四合,厢房外彻底黑透,只有裴让的床边有一盏明亮的灯火,在他眼中倒映。
冬日的夜孤冷又清寂,树影稀薄,几片叶子孤零零留在树上,犹如风烛残年的老者。
正屋内室,管家将汤婆子从被褥中取出,裴老不喜欢被褥里有个重东西。正屋的地龙烧的足,暖意融融,不会凉着他。
“你退下吧。”裴老摆摆手,不知道为何,今晚他眼皮总是跳不停。
正屋内的灯火熄了,然而不过片刻,夜色中传来惊恐的唤声:“老太爷,公子落水了。老太爷――”
裴老瞬间惊坐起,他只匆匆披上斗篷,在管家的搀扶下奔至厢房。
厢房内乱做一团,小厮刚给裴让换上干净衣裳,又拿巾子擦拭他的湿发。
屋内灯火通明,不知谁准备的烛火,那烛光灯光交织,亮的刺眼。
裴老颤巍巍走近,湿发黑稠,更加衬的那张年轻朝气的脸没有血色的苍白。
“老太爷,老太爷……”
管家扶着昏过去的裴老,本就乱的厢房更混乱了。
第49章 这是程叙言听到的版本
裴老被一阵尖锐的疼痛激醒, 他缓缓睁开眼,入目是管家焦急的脸。
四周乍明乍暗,裴老忽然惊道:“让儿……”
“老太爷放心,裴秀才性命无虞。”一道同样苍老的声音传来, 拉回裴老的注意力。
大半夜这么耗一场, 所有人都精疲力尽。
裴老只留下一个小厮, 令其他人回去休息。管家本想送裴老回正屋, 却被挥开了。
夜深天更寒, 裴老举着一盏蜡烛颤巍巍走在石头小路上,四面八方的寒风吹来, 掀起他的斗篷, 从腿脚一直灌进他的全身。
烛火在风中狂舞, 如老人颤抖的身体,好几次都差点吹灭, 裴老用另一只手小心拢着, 烛火才慢慢恢复平稳,照亮裴老那张沧桑,衰败的脸。
次日下午裴让醒来,撑着病体去给裴老请安。
书房内只剩祖孙二人,只一个晚上而已,裴老的鬓间生出许多华发。
书房的门窗皆关, 只朦胧透过一点光线,暗沉沉的。裴老坐在书案后,他对孙子招招手,裴让在他书案前站定。
“孩子, 到祖父身侧来。”裴老温声哄他。
裴让照做, 裴老缓缓握住孙子的手。
裴让并没动作, 他只是垂眸扫了一眼面前的头顶,盯着那银白的发,睫毛颤了颤,随后又归于平静。
“还记得祖父之前跟你说的吗?”书房内响起老人缓缓的讲述声,裴老知道裴三不靠谱,他早早就想过,等裴让有功名后就把裴让送走。
“……祖父送你去府城,送你去府学就读…”年过半百的老人泣不成声,大滴大滴的泪水砸在裴让的手背上。
若是从前,那泪定然灼热而滚烫。
可现在,裴让只记得冬夜池塘的水有多冷。那寒意透过皮肉钻进他身体的每一处,无一存幸。
“…让儿……”
裴让动了动手,裴老感觉到了,本能的加重力道握住:“让儿。”
裴让那没有血色的唇微启:“祖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倏地收回手,当裴老回过神来,面前已经没有裴让的身影,他的手心空空,只有一滴稀薄的泪,透着可笑与狼狈。
刚才还明亮的太阳慢慢退去光辉,躲在云层后。
程偃望着空中的纸飞机,忽然脸上一凉,他摸摸脸,指尖湿润。
程偃:??!
“叙言,叙言……”他蹬蹬冲进书房,抓着儿子的手急道:“我哭了,叙言我哭了。”
他把湿润的指尖给程叙言看,“我脸上摸到哒。”
易知礼和易知仁又惊又担心,“偃叔,您哪儿不舒服?”
“我没有不舒服呀。”程偃歪着脑袋,“我不舒服吗?”
他们说话的时候,程叙言径直走向屋外,忽然额间冰凉,院子里易全山正在收菜干和衣服。
两人目光对上,易全山叹道:“冬日的雨也没个预兆。”
程叙言眉头微蹙,很多事情其实有预兆。
裴让,你想怎么解决眼前的困境。
古代孝大于天,裴三是裴让的亲父,裴让不好也不能管。而裴老明显舍不得对裴三下狠手,这种情况下只有让裴三不能惹麻烦才行……
“下雨啦――”程偃忽然从程叙言身边冲出来,在院子里欢快的蹦Q,顿时把程叙言的思路打断。
程叙言无奈的拉住他的手,“别闹,进屋。”
程偃甩开他的手,继续在院里跑。
雨越来越大,马车轮子驶过平整的地面,车内传出一阵淫.浪.笑声。
“三爷,您可真大方。”
裴三盯着女人的胸.脯眼睛都挪不开。他上手就抓,却
抓了个空。
女人拢着衣领笑他:“三爷,你可真猴急。这才路上呢。”
“这有什么。”裴三一把扑过去把人抱个满怀,猪拱食一般。
忽然,有人大力拍着车厢门。裴三不愿搭理,但没想到拍击声不断。
裴三恼了,“哪个龟孙坏老……”
他盯着雨中的男人卡了壳。
裴家管家垂首:“裴三爷,老太爷有请。”
车内的女人不知外面缘故,趴在裴三肩头,娇滴滴问:“三爷,什么事啊。”
裴三脸色一变,一把推开女人,他做过的混账事太多,但此刻在老头子的管家面前,裴三罕见的臊得慌。
他跟着上裴老家的马车,令自己的车夫将女人送回花楼。
路上裴三试探问:“老头…”他及时改口:“我爹找我什么事?”
这么多年,只有他犯浑要人擦屁股,他主动去找他爹的份。从来没见他爹主动找他的。
喔,可能有吧,九成九都是他的债主找到老头子那边去了。
裴三透过窗口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撇撇嘴。这次又是哪个债主。
是十天前的赌债,还是五天前的花酒钱,亦或是昨儿个的酒楼饭钱?
裴三挠了挠脸,觉得这也不能怪他,老头每次给钱都扣扣搜搜,但凡老头给钱大方,他自己吃喝后就把钱付了,谁会欠账。
裴三心里一阵怨念,伴着雨声和酒意他慢慢睡下。
谁也没想到这一去裴家,裴三再没爬起来。
大雨哗哗下,忽而天边骤亮,刹那间的白照亮整片大地,也照亮程叙言和程偃的脸。
“轰隆――”
易全山一脸惊讶:“居然是雷雨天?”
程叙言刚要答话,忽然发现身边人在抖,他偏头看去,程偃一张脸完全失去颜色。
程叙言急了:“爹,爹怎么了?”
“爹,爹…”程偃抱住头,低声喃喃。
易家父子惊惧交加,易全山拿着伞准备往外叫大夫,被程叙言叫住:“大夫很可能不来,叔,你背上我爹,我打伞。知礼知仁守家。”
程叙言只带银票,跟着易全山跑出门。程偃这会儿完全迷糊了。
大雨中,三人的身影渐渐远去,易知仁拽住哥哥的胳膊,“会没事吧。”
“会的,肯定没事。”易知礼笃定道,仿佛这样苦难就能远去。
鞋子踩过水面,发出啪嗒的声响。雨水落在屋檐,发出清脆的响动。木板抽打身体,发出沉闷的声音。
只有惨叫与哀嚎划破雨幕,传出老远。
裴三像个犯人一样被架在冰冷的石砖地上,他的后背已经被鲜血浸透,疼痛和寒意刺穿他的身体。可他却反常的精神,他艰难的抬起头看着气喘吁吁的老人,怨恨又仇视。
“…你现在想来管教我?做梦咳…咳咳……”
裴老心头一梗:“逆子!”他显然忍很久了,看着趴在地上的肉虫一样的儿子,“你这个混账,你这些年做了什么,你怎么不学学你大哥!”
“哈?学我大哥。”裴三愣了愣,随后花厅响起男人的大笑声,“是啊是啊,我大哥了不起,官老爷啊。”
他阴测测的盯着裴老: “你也了不起啊,举人――老爷――”他故意拖长调子,有种莫名的讽刺。
裴三缓了一口气,冷笑道:“县太爷见你都客客气气,你多威风。”
花厅里的裴家下人浑身发麻,他们实在不想搅合进主家的事,却被迫参与进来。
“你说你生我干嘛。”裴三一脸嫌恶,“你眼里心里都是你的大儿子,谁也比不上。”
“我他娘的都要病死了,你还在陪你大儿子赶考,
既然那么疼你大儿子,你当初怎么不掐死我。”裴三不知哪来的力气,挥开压制他的小厮,一举冲向斜前方的裴老,他死死拽住裴老手里的木板,就是这个东西弄的他遍体鳞伤。
裴三狞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你想打死我对不对。啊!为了给你孙子让路,给你大儿子让路,是不是。”他夺过木板扔在地上,抓着裴老的领子猖狂大笑,“你想得美,我不会让你如愿。我要活着,我要长命百岁。”
说完他一把推开裴老。
“老太爷!!”
裴家的下人都奔向裴老,再无人顾得上逃走的裴三。
“…咳…咳咳”裴三抹掉嘴角的血,嘶嘶抽气,他后背火辣辣的疼:“娘的,老不死的真狠。”这一笔他记下了。
裴三一瘸一拐,雨幕干扰他的视线,他张望着:“从这里穿过前院就能出去吧。”
裴老家的地形并不复杂,只是裴三来的次数少,再加上他身上有伤才走的慢。裴三一步一步在游廊上走着,裴家仅有的几个下人都在花厅,前院安静极了,周围只有哗哗的雨声。
寒风一吹,裴三打了个哆嗦。
好冷,好想睡觉,他要快点回家,回他自己的家,裴三的步子快了些,眼看就要走到前门,他喜形于色,终于……
他倒在前门,手还维持着向前伸的姿势。
大雨声终究掩去一切。
三日后,裴三郎君因纵情声色触怒其父受杖刑身死的消息传遍整个渭阳县。
县城的读书人和乡绅听闻后居然不意外,或许他们早料到有这么一天。
“…裴老竟然真的舍得下手……”
早些年就认识裴老的人有些惊讶,人越老心越软,不是假话。
更何况裴三小时候确实受过一阵苦,裴老这些年的纵容未必没有愧疚在里面。
相比裴老动手处罚儿子,在裴三身死后,裴老做主遣散裴三的一屋子女人,所有人都没有情绪波动。
甚至包括裴三的妾,因裴三唯一的妾无德无能,裴老十分不喜,做主将其休弃。
裴老这一出狠辣利落的手段把裴三的后宅都吓懵了,但这还没完。
紧跟着传出裴三临终前感动裴氏几位旁支兄弟来看望他,所以裴三咽气前决定将他的庶子女全部过继给其中一位无法生育的远方兄弟。
渭阳县众人:???
这是裴三临终遗愿,他很希望裴老能实现。
这是程叙言他们听到的版本。
第50章 待他日秋时来
大雨后的冬日总是透着挥之不去的湿意, 程叙言一身浅蓝色夹袄,被空气中的水雾晕的颜色愈深。
“在想什么?”身后传来男人温和的声音。
程叙言看着头顶灰蒙的天空叹气:“不知道。想的太多就变得太碎,最后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院子里草木枯黄,但因为晾晒的衣物弱化萧条之感, 添了烟火气。
程偃拍拍他的肩膀, 眉眼温柔:“要去裴家吗?爹陪你去。”
前几日雷雨天程偃忽然唤痛, 程叙言和易全山把程偃送去医馆, 经过大夫的施针安抚住程偃, 待程偃再次醒过来又恢复清醒。
程偃颇为愧疚,但很快就被程叙言岔开话题, 父子俩一对视互相都了然了。
程偃和程叙言登上裴家的门, 裴三的后事在裴老家办的。整个大门前都挂上白灯笼, 他们去的时候,有几名妇人忽然冲过来, 但很快就被裴家的下人架走。
程叙言目光扫过去, 看到一名身着半旧水红色夹袄裙的妇人微微愣住,随后又恢复如常。
程偃低声问:“怎么了?”
程叙言摇摇头。
他曾经见过裴三的这位妾室,没想到再见面会是这种情况。
谁也想不到一直以来对裴三很好说话的裴老,忽然这么狠辣。打发裴三的妾室就算了,连裴三的庶出子女也一并解决。
裴三那名妾室费尽心思算计十几载,最后落得这般结果, 不能接受也在情理之中。
她低估了裴老对裴三的爱,也高估了裴老的仁善。裴老过往所有退让,都是基于裴三这个根本上。
一名自身考上举人,后又培养出为官的儿子, 甚至守着一个不成器的小儿子在渭阳县立足几十载的人, 哪里会是懦弱无能的。
当裴老能对着裴三下狠手, 那么裴三的后院在裴老眼里也不过是地上的尘埃罢了。裴三那名妾室毫无反抗之力,甚至她用来作为最大筹码的儿子也成了别人家的后代。
程叙言脑子里联想的多,不多时他和程偃穿过游廊,走进裴家的灵堂。
裴让面色苍白,披麻戴孝跪在灵前烧纸,裴老站在一侧,面上没有什么神情。
如果说前些日子来,程叙言看见的裴老像一株年老的古树,那么今日所见,这株古树仿佛即将耗空内里,只剩脆弱的空壳,随时都会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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