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叙言含糊应了一声。
随后屋内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
次日天光大亮,程偃和程叙言父子俩没事人一般相处,程偃给程叙言讲解这个朝代的兵制。
他揉揉眉心,不好意思道:“过去这许多年,也不知道如今是何模样,我姑且讲讲,你姑且听听,心里有个底就好。”
程叙言点头。
程偃的姑且讲讲,一讲就是大半日,期间易知仁给正屋送茶水点心听了几句,头都大了。
为什么每个字能听懂,但程偃叔把它们连接后就那么晦涩呢。
晚饭后,程偃提笔在黄麻纸写下一道策论题目:“晋武平吴以独……事同而功异”。
这一段出自《宋史・列传》,“这是爹当初参加乡试时考过的策论题,我给你讲讲策论题的答法,你试着做一下。”
程叙言扫了一眼,心里无甚把握,程偃道:“答题之前先审题,通读题目知晓话下的典故。”
读书人说话做事一般偏委婉,官场上尤是。直来直去易得罪人更易犯忌讳。
策论题一般结合时事,但出题人不会明说时下问题,所以会从典故入手。
然而要命的是,纵使程叙言能从系统中学来许多,可系统不会随时记录当下发生的大事,他自然也没得学。换句话说,程叙言如果不走出这个小小的县城,不了解外面的局势,那么他在乡试中必然处在劣势,届时别说取得好名次,不落榜就谢天谢地。
而且程叙言最好祈祷上天,当他参加乡试的那一届,出题人最好不参加党争。否则考题中夹带私货,考生更是苦不堪言。
考生怎样在不得罪各党派,不得罪龙椅之上的那位,还得言之有物,简直是地狱难度。
见屋内气氛凝重,程偃口风一转:“如果党争激烈,这也侧面预示一个王朝即将走向末路。看如今盛世太平,百姓安康,叙言不必担心这一点哈哈……”
程叙言:………虽然但是,确实有点道理。
第56章 第一次出远门
腊月二十八的时候, 程叙言带人回望泽村,易家一家团圆,程叙言照旧带着程偃去祭拜陆氏, 给相熟人家送上一份年礼。
真要说有点什么不同, 大概是程青锦说了一门亲事, 年后成婚。女方还不错,是县里一名馒头铺小贩的女儿。
杨氏N瑟不已,逢人就说自家儿子找了县里姑娘,以后她也要跟着去县里享福, 好日子在后头。
“她做梦呢,青锦在县里做工又不是去玩,怎么可能接她去。”
“对啊, 县里的房子多贵,青锦哪买得起。”
“…杨氏还是这么拎不清……”
村里妇人背后看杨氏笑话, 她们聊的认真没注意身后的程叙言,直到程偃不小心弄出一点声响,几名妇人才察觉。
“叙…叙言?”妇人讪笑, 刚想着怎么打圆场,程叙言对她们微微颔首, 略过她们带着程偃走了。
在斜前方二十几步外, 杨氏正跟人吹牛。
程叙言远远的看她一眼,不过一年时间,杨氏的鬓间添了不少银白, 肩背微驼,身上的衣裳也是半旧, 看起来过得不太好。
暖阳下的风都是热烘烘的, 很舒服。程偃戳着儿子的脸:“你笑什么呀?”
程叙言捉住他的手, “过年,心情好。”
大年三十的时候,程叙言蒸鱼,炖鸡,烧鹅,准备好几个硬菜。没想到易全山又给他们送来一竹篮炸小鱼干,炒花生米,还有一大碗腊肉。
乡下人家的油精贵,拿来炸小鱼干实在奢侈,程叙言怀疑易全山家里炸的小鱼干恐怕都给他了。
程叙言在县城见过好东西,可仍然为那篮子小鱼干动容。他想回些东西,但易全山这次跑的很快,不给程叙言机会。
程偃见儿子在关院门,飞快的抓了一把小鱼干笼在袖子里,一口一条,卡兹卡兹脆响。
程叙言:………
“你不要只吃小鱼干,会腻。”程叙言无奈叮嘱他。
程偃也不说话,只冲儿子笑。
程叙言败下阵来,他也捻了一条小鱼干,发现小鱼的腹脏居然也清理的干净,用上好的面粉裹一层下锅炸,满嘴都是脆香。
程叙言忽然想喝酒,没有旁的原因,就是忽然生出那么一个想法。
但他看一眼程偃,最后还是作罢。
午后程偃躺在躺椅上,在院里午睡,阳光落在他的身上,清晰的映出他额间的碎绒毛,看着很软乎。
程叙言站在檐下,透过不高不矮的院墙看远方,天空是苍蓝色,云朵犹如鱼鳞般片片分布,当风吹过云层的时候,它们随风而动似一尾鲜活的飞鱼。
而在白云之下是模糊朦胧的远山群,仍然翠绿不受凋零,它们连接天与地,在人眼中形成天地的尽头。
可是只要向着那“尽头”去,终生也觅不得。
起始本就是终点,人怎能在圆球找到尽头。
思绪像飞舞的风筝,飞出去就不受控制,直到一声声急切的敲门声如刀,锋利的割掉线,程叙言这才向院门走去。
院门从里面打开,露出门外一张张可爱欢快的小脸:“叙言哥,过年好。”
他们捧着馒头花生给程叙言送来,说着讨喜的吉祥话,虽然内里的衣服半旧,但外面却齐齐笼上新衣。
程叙言侧身让他们进屋,五六个孩子顿时将整个院子闹翻天,程偃迷迷糊糊睁开眼就看到一张凑近的小脸,对方还挂着两管鼻涕,又跟着往回吸。
程偃也下意识跟着吸鼻子,兴奋的跟其他孩子玩耍。
他们在院子里踢竹球,小孩子控制不住力气,几个来回就踢坏一个,本以为没得玩了,程叙言又拿出一个。
路过的村人透过大开
的院门,看见院子里笑闹的一幕,也忍不住跟着笑。
越来越多的孩子涌来,程偃家的院子像盖着开水的铁锅,隆隆做响。
易全山的小儿子也跑去,他听大哥二哥说叙言哥怎么怎么厉害,人又怎么怎么好,他实在太好奇了。
然而易知明跟程偃他们玩到一起后,早就忘记来时的目的。
程叙言在檐下静静看着他们,见程偃额头出汗,他去厨房倒热水,又拿出之前买的点心:“过来吃点东西歇一歇。”
玩耍的小孩立刻奔去堂屋,程偃看着一下子空荡荡的周围,茫然四顾。
易知明握住他的手:“程偃叔,走了。”
孩子们在桌上抢的欢,程叙言也不制止,他带程偃回屋换衣裳。
“饿了,我饿了。”程偃一直看向堂屋,随后他嘴里塞来一块细腻的绿豆糕。
一刻钟后,孩子们和程偃继续玩。程叙言负手立在人后,程青锦透过玩闹的孩童,跟他的目光对上。
程叙言微微颔首。
程青锦抿唇,匆匆离去。眼见要回到自己家,他脚步一转往村外去。
他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家里人左一句银钱右一句银钱,没人问他辛苦与否,所有人都觉得他在县里的酒楼干活,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日子潇洒轻快得很。
但时间的流逝谁也拦不住。
日落黄昏,大地逐渐恢复寂静,在程偃家玩耍的孩子都带着程叙言给的回礼各回各家,程青锦也不得不往家去。
然而有人玩闹一天安心歇下,有人的矛盾才刚刚开始。
程家四个房的人一起准备年夜饭,然后就谁出的东西多,谁出的东西少吵起来。
程长泰一张脸黑的不能看,老陈氏给四个儿媳妇一人拍一巴掌才算了事。
饭桌上,郑氏飞快夹住一大块肘子肉放自己碗里,惹来其他人不满。
杨氏冷笑,“一只手还这么灵活呢。”
所有人脸色大变,郑氏另一只手怎么废的,杨氏这个罪魁祸首不记得吗?
果然,话落的瞬间,郑氏直接就着手里的筷子朝杨氏的脸上丢去,差点戳了杨氏的眼。
杨氏蹭的站起来:“你发什么疯――”
眼看两人要打起来,程长泰重重一拍桌子:“不吃就滚出去。”
程二拉住郑氏,程三拽住杨氏,战火稍歇。
吴氏撇撇嘴,趁机夹上好几块肉。孙氏凉凉笑道:“四弟妹慢着些,桌上还有,也就咱家没旁人,若旁人瞧了指定以为四弟妹上辈子是饿死的。”
堂屋内倏地一静,紧跟着爆发出尖利的吵闹声,程长泰和老陈氏吼了好几次才勉强把这顿饭吃完。
孙辈们身心俱疲,连程青业也受不住,回到自己的屋子新媳妇儿趴在他怀里直哭。嫁过来之前,新媳妇怎么也没想到婆家是这样。
程青业口中发苦,这一刻他突然羡慕抱荷她们,女子外嫁后逢年过节才回娘家,不像他们男丁一辈子守在家里。
新媳妇越哭越伤心:“我们后半辈子都要这样吗。”
天天看长辈吵长辈闹,他们还不好劝,一辈子战战兢兢……
不,不行!
程青业原本还犟着那点读书人的自尊,此刻全化成渣渣。
年后他就外出找活,什么活都好,只要能离开这个家。
同程青业想法一样的还有其他兄弟,这个破家谁爱待谁待。
家里闹成这个样子,谁也没心思守夜。程长泰和老陈氏回到正屋,老两口舍不得点灯,干坐在床上发呆。
四周漆黑,寒冷如潮水涌来。
良久,程长泰叹道:“我是不是不该分家。”
如果不分家,他还
是绝对权威的大家长。可当时大房和四房因为青业读书的问题已经快成仇人。
如果不分家,程长泰也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早知道当初就不该松口…”程长泰一巴掌拍在膝头,恨声道:“读书害人哪。”
如果大房的青业不念书,后面的兄弟也不会念,家里也不会有矛盾,他们现在还是和睦的一家。
程长泰越想越后悔,这个时候他又忘记之前他看程叙言考上秀才怎么怎么好,读书多么有用。现在他只觉得书本是妖魔鬼怪,坏人心的祸胎。
老陈氏少见的没吭声,她想起程叙言,那个清风明月般的孩子。
如果在叙言小时候,她这个当奶奶的再强势一点,不顾忌这个不顾忌那个,把那个孩子护下来,今天的一切会不会都不一样。
夜如凉水,但篝火驱赶寒意。
程叙言往火堆边缘丢了几个生花生,不多时火堆发出轻微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无限放大,原本昏昏欲睡的程偃立刻睁大眼睛。
“什么东西?”他靠近火堆,结果没收住势差点被火舌舔舐,幸好被程叙言及时拉回来。
程叙言用木棍拨了拨,见花生外壳泛黑才挑拣出来,扔在旁边地上。
程偃立刻凑过去,烫的嘶嘶抽气,好一会儿剥出花生米丢嘴里,“好吃~~”
程叙言也尝了两颗,花生米半生不熟,吃着有股韧劲,尝鲜的话还凑合。
程叙言见程偃喜欢,又往火堆边扔下一把生花生。又用木棍拨了拨柴禾,一瞬间火光跳跃,火势极盛,将整间堂屋都烘烤暖和,照的亮堂。
橙色的火焰将程叙言一张脸映的明丽,驱散他眼中的黑,添上光彩。
少顷,程叙言将堂屋虚掩的木门大开,自他身前,夜幕漆黑星子零星分布。自他身后,熊熊火光风中烈烈作响。
这场守岁终究没坚持住,后半夜程偃困至极点,程叙言扶他回房歇息。
年后程叙言带着程偃登门易家,易家堂屋内,易家双亲坐在八仙桌上首很是拘谨,易全山看向对面坐着的程叙言斟酌道:“叙言可是有什么要事?”
程叙言颔首。他道:“去岁我将县里的医馆跑数个来回,我能学的学去七八,所以我打算年后带我爹去更远的地方看看。”
程叙言不是愣头青,他有自己的计划。哪怕在易全山看来他心血来潮般的学医,程叙言也是学的心脑相关。而不是一股脑儿全学。
他仍然渴望在游行途中遇到一位名医,另一方面他也想去外面看一看,看看这个朝代。
渭阳县及周边县的秀才大部分前往府学就读,剩下少部分依靠家中人脉另拜名师。如裴让跟着家中做过官的长辈学习,在一干秀才中也称得上是个例。
哪怕是京中的官家子弟,家中长辈忙着职务也没空教导,官家子弟只能往国子监塞,再不济是族学,或者出名的书院。
程叙言不缺名师和书籍,他缺阅历,所以于情于理,为程偃还是为他自己,他都得跑这一趟。
他有秀才文书,出行不担心限制,现在之所以带着程偃来易家,是因为程叙言需要一个人协助。
听完程叙言的打算,易家堂屋安静的落针可闻。
程叙言微微垂首,歉意道:“全山叔,我很抱歉年前没有告诉您,我不想扰乱您们过年的心情。”
易全山恍惚着摆摆手,这种事放现在不值一提。他在考虑让谁跟着叙言去。
官府对普通人的限制颇多,平头百姓出行超过一定距离必须出示路引,若是没有路引,轻则杖责打回原籍。重则流放。
谁都知道见世面好,可也得有机会才行。出行的条件,还有银钱。
易知明太小,不在易全山考虑范围。
易全山的目光扫过易知礼和易知仁。
“大哥去吧。”易知仁忽然出声,吸引众人的注意力。
面对家里的视线,他不好意思的笑笑:“大哥比我稳重多了。”他看向易知礼:“等大哥以后回来,好好跟我和知明讲讲外面的样子。”
易全山把次子搂在怀里,使劲揉了揉他的脑袋。
意见达成一致,程叙言从袖中拿出一个荷包,推给易全山。
易全山眼皮子一跳,他试探打开,里面竟然是十两碎银,他被烫到般推回去:“叙言,这我不能要,你…”
“全山叔。”程叙言叫住他,神情平静而从容:“两家有来有往才是正道。知仁悟性尚可,我离村后会把院子钥匙交给你们,平日劳你们看顾些…”
易全山忙不迭道:“这是自然…”
程叙言抬手打断他的话,继续说下去:“书房里的书留有注释,知仁如今识文断字,想来能看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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