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的。”杨氏急了,她来回走动:“你说谎,你骗人。那个男人是好人,他只是想帮助我和青言母子团聚……”
程青锦反手关门,将灯盏放在柜上,黄豆大的灯火将整个屋子染的暗黄。
杨氏还在喃喃自语,程青锦在床沿坐下,他开口道:“这个位置娘熟悉吗?”
杨氏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直到程青锦拿出一把剪刀。剪刀长而尖的刀身在油灯下泛着噬人的冷芒。
杨氏瞬间像一条脱水的鱼,鼓着眼,大张着嘴才能艰难呼吸。
灯光落在两人身上,在地上在墙上拉出长长的幽暗的影子。影子随着灯火的摇晃而摇晃。
程青锦斜睨她一眼,忽然拿出两个络子,时隔多年杨氏以为她早就忘记,然而看到大儿子手里的络子样式,杨氏久远的记忆瞬间回笼。
她像被无数的针扎到,痛感让她恢复行动,她尖叫着扑过来。
但程青锦的动作更快,他凶狠的用剪刀剪着手里的络子,一如当年的杨氏。
“不要,不要――”杨氏从来没有那么快过,但温热的鲜血飞溅至她的脸上,杨氏整个人都滞住了。
半晌她抖着手摸脸,指尖猩红深深刺痛了她的眼,“啊啊啊――”
回忆与现实交错,她分不清了,她抢过程青锦手中的剪刀恶狠狠甩出去,捧着儿子的手嚎啕大哭:“是不是很痛啊青言,对不起,娘错了娘真的错了……”
“你是个读书人,你伤到手可怎么办。”杨氏扯了里衣的布条给儿子包扎,大颗大颗的泪砸落,泪水模糊杨氏的眼,怎么也包扎不好。
程青锦推开她,鲜血顺着指尖滑落,他寒声道:“你到底是想我这个儿子还是贪我的功名。”他举起手:“你看到了,我的手废了,以后只是个废人,是个扫把星,专门来克你……”
“不是――”杨氏一把抱住他,哭成泪人:“你不是扫把星。你…你不当官也没关系,娘有力气娘种地养你。”
她松开儿子,捧着儿子受伤的手,鲜血怎么也止不住,杨氏快绝望了:“青言,我们去找大夫。娘有私房,娘肯定治好你。”
她转身从一个柜子后面的小洞摸出灰扑扑的布包,她手忙脚乱的打开,一堆铜板夹杂着碎银,杨氏努力笑了一下:“你看,娘真的有银子。不怕啊。”
她把钱收好,拿过灯盏带着儿子往外面走,杨氏满心都在儿子身上,根本没注意其他人。
程青锦顺着她出院门,家里其他人面面相觑,最后咬咬牙跟上去。
乡下人家晚上歇得早,基本不点灯。平时行夜路也是靠月光,然而今晚乌云笼月,天地间一片漆黑。
只有一盏灯火在夜风中狂舞,随时都会熄灭。
杨氏举着灯靠近程青锦:“青言,你小心些脚下,别摔了。”
话落杨氏自己趔趄一下,程青锦赶紧扶住她,见到亲娘如此他也心软了,但想到今后程青锦又必须狠下心。
在叙言和他娘之间,族内肯定保叙言。程青锦两个都想保。
摇曳的橙色灯火将他的脸照的明明灭灭,眼睫投下一片阴影,掩去他眼中的不舍。
他轻声道:“你为什么总要害我?”
杨氏顿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青…青言,你说什么?”
不等人回答,杨氏心虚又迫切道:“不会了以后不会了,娘真的改。”
“你从来都没爱过我,从来都没把我当儿子”程青锦转身跟她面对面:“我小时候每次生病,你在做什么,你只是看着,只是想等我自己死。”
心地深处的阴暗被揭开,杨氏几乎站不住,她只能摇头,却连一句解释都说不出。
因为,曾经她的确是那么想的。
她不敢亲手掐死小儿子,就盼着小儿子每次生病病的严重些,病故才好。
杨氏咬着牙无声哭泣,眼泪顺着两颊滑落。
程青锦继续说下去,“你见我现在做官,你才上赶着认,你想喝我的血吃我的肉害死我。”
“不……”杨氏泣不成声:“不是那样的,不是,娘只是想见你。”
“下辈子吧。”程青锦举着灯大步走,杨氏愣了愣,立刻跟上去:“青言,青言,你去哪儿?”
“与其某一天被你害死,我还不如寻个痛快。”程青锦停下脚步,冷冷的看她一眼,那一眼凉到杨氏的心底。
杨氏辩解:“不会,不会了。”
“我不去上京了,我真的不去了。”杨氏缓缓走向程青锦,她双目含泪,忍着没落下来:“真的,你信娘。”
“我不信你。”程青锦把灯盏塞她手里,转身一跃。
巨大的噗通声炸响在杨氏灵魂深处,她这才看清四下环境,原来他们不知不觉行至河边。
【娘,救我――】
【娘……】
七岁的男孩在秋日的河水中无助挣扎,恳求生母救救他。
杨氏呼哧呼哧大喘气,灯盏落地的闷声伴随着重物入水的噗通声同时响起,四面八方的水淹没她,不能呼吸了。
好冷,原来秋日的河水这般冷。那个时候青言才七岁,还那么小……
杨氏扑腾着手脚,用尽所有的力气向儿子游去。河水太冷了,冻住杨氏的思绪,她只是凭着本能在活动。
她不是个好娘亲,没对那个孩子有一天好,如今,如今一定要救下青言。
意识散去前,她碰到一只胳膊,用尽所有力气将对方举起。
程青锦和程三把杨氏拽上岸,程青锦手上的伤口已经发白,他冷着脸:“劳烦四叔去镇上请大夫,拜托了。”
程四良久才找回自己的思绪,转身向村口跑去,因为跑的太急还摔了一跤。
程家其他人看着程青锦说不出一句话,仿佛第一次认识程青锦。他浑身湿漉漉蹲在杨氏身边,像一个可怕的……
众人不知是被夜风冻着,还是被程青锦吓的,齐齐打个寒颤:太狠了,杀人诛心也就这般了。
程四借了牛车去镇上,很快就带着大夫回村。程四提前道出病人症状,方便大夫提前抓药备着。
事实证明程四的做法极为正确。杨氏情绪大起大落又落水受寒,幸好大夫需要的药材都悉数带了来,程家人当晚熬药给人灌下去,后半夜杨氏才没发热。
程青锦虽然伤了手,但只是皮肉伤,包扎伤口后又灌了一碗姜汤,人就没事了。
反而是程三病了,程四只好又跑一趟镇上,请大夫给程三诊治。大夫诧异的看程三一眼,“郁结于心,思虑过重。”
大夫重新开一张方子,程长泰出面把诊金结了。待大夫离开后,程青锦要将钱给程长泰,“这事是三房闹的,爷爷奶奶……”
“就算分家了,老三和三媳妇也是我和你娘的儿子和儿媳妇。”程长泰丢下这句就回了屋,只是年迈的身形更加佝偻。
其他几房也没闹,家里安生极了。
黄昏时候四房主动做饭,顺便给三房送去,程青锦愣了愣,随后
温声道:“多谢四婶。”
吴氏含糊应了一声,昨晚的场景还在她脑海,这会子她有点怵程青锦。
她匆匆回屋,抱住丈夫才松口气。她不求了,她什么都不求了,念书也好不念书也罢,只要儿子能吃饱穿暖,每日过得开心就够了。
程四感觉到肩头的湿意,他紧紧抱住妻子,心中一片安稳。
少顷,屋门从外面打开,程青良探出半个脑袋,程四对他挥了挥手。吴氏似有所感,她按了按眼角从丈夫怀里退出来,努力露出一个笑,转身对儿子招手。
程青良犹豫片刻,彻底推开门走向吴氏,他长大了长高了,曾经被亲娘抱在怀里的小孩儿如今反过来抱住亲娘。
三房屋内,程青锦给杨氏喂完药汤,杨氏的眼皮颤动,下一刻睁开眼,“我还活着?”她声音哑的厉害。
但屋内安静,程青锦听个清楚:“嗯,还活着。”
杨氏偏了偏头,眼泪顺着落下,她仿佛要将半生的泪哭尽。
程青锦抬手给她抹去,轻声道:“别给叙言添麻烦了,放过他吧。”
杨氏鼻子一酸,嘴唇颤的厉害,许久她终于应声。
杨氏用过晚饭后,撑着病体持灯走向二房,程二和郑氏看到她浑身一激灵。郑氏一只手就栽在杨氏手里。
杨氏把灯盏放在方桌上。
此时程青岭也赶过来,这次因着有外人来村坏事,所以程家的孙辈都回来。自然也目睹昨晚的闹剧。
程青岭对杨氏的观感很复杂,杨氏伤了她娘一只手,他本该是仇恨杨氏,可是……哎,这其中恩恩怨怨真是叫人心乱如麻。
程青锦挤过人群,刚要带他娘离开,没想到杨氏腿一弯,对着郑氏跪下,所有人都吓到了。
郑氏惊的蹦起来,程二赶紧去拉杨氏,所有人都在想杨氏又做什么妖。
杨氏没动,看向郑氏:“我伤了你,是我对不住你。”话落,她朝郑氏磕了三个头,这才离去。
程青锦眼眶一红,扶着他娘:“您还没好,我们回屋吧。”
杨氏不听,她径直去正屋跪在公婆面前,面对老陈氏,杨氏曾经不耐又腻烦,如今才知道婆母是当真为她好。
如果她当初听教,对青言好一点,或者早日对众人说出心里的想法,寻求答案,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
杨氏对着婆母重重磕头,额头渗出血,程青锦扶着她,哀求道:“娘,够了,真的够了。”
程青锦扶着他娘回屋,程三坐在桌前,看到他们娘俩儿,笑了笑:“儿子上次给我的酒还没喝,今晚我们一起喝。”
杨氏没吭声,却径直在程三身边坐下。程三给她倒酒,杨氏一口气喝了,她喝的太快被呛的咳嗽。
程青锦给她顺气。
程三一口气连灌三碗酒,脸上飞快见红。程青锦没喝,程三也不劝他,自顾自喝酒。屋里两盏蜡烛烧的热烈,程三也算奢侈一回。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跟乡里其他汉子一样,他们四兄弟中,他爹娘喜欢程大,然后是程四。程三从忽视中长大,为人父后也忽视自己的妻儿。
“其实,青言小时候生病,我也盼着他病故。”程三此话一出,杨氏和程青锦不敢置信的看向他。随后程青锦又收回目光。
不同于杨氏猜测小儿子是什么邪魔妖怪,程三仅仅只是觉得小儿子无用罢了。他没有十月怀胎,没有照顾孩子,所以程三对小儿子没甚感情。
在乡下人家,一个瘦弱多病的孩子没有价值。哪怕那个孩子很乖很懂事。
“如果好好养着青言,会很辛苦。我不愿意。”程三知道杨氏不喜欢小儿子,但他只是口头劝劝,并未做什么。
杨氏眼眶一红,她赶紧倒了一碗酒,
一口气喝下。
程三也跟着喝了一碗,到如今他也说不清他对孩子们什么想法,对杨氏什么想法。杨氏是爹娘出面给他说的媳妇儿,程三不讨厌也说不上喜欢,反正过日子。
他就像一头牛,主人给他食物,他干活就行。
乡里其他汉子都这么过的,男人,女人,反正有口饭吃就是了。谁想那么多。
可是昨儿个夜里,青锦对杨氏说的种种,程三感觉儿子也在质问他。
他下意识跟着想了一下……
他脑子像快木头,想不出结果。他爹娘这么养大他,他养着他的媳妇儿孩子。大家都是这样的。
众人说,要重视大儿子。他跟着重视。
众人说,健康的儿子才有价值。所以他希望体弱的小儿子赶紧病故。
众人说……
程三按照众人说的话做,可是最后他并没有多幸福。反而心里闷闷。
程三第一次觉得“众人说”可能不一定对。
程三看了一眼杨氏,“我对你也不好。”他给自己倒酒,他心里对杨氏没甚感情,所以杨氏怎样他不在乎。
只要这个家有个“家”的样子就行。虽然有时候他也很烦杨氏,但杨氏做家务还算麻利。
程青锦抹了把脸,对杨氏道:“娘,我扶你休息。”
程青锦知道他娘有各种各样的毛病,可有一点,他娘真的好好养大他和抱容了。
在程青锦心中,娘比爹重要。
但是杨氏不肯,她双眼通红的瞪着程三:“你就是对我不好。”
“我坐月子你都没给我弄点好的。从来不送我什么。我不舒服你也不管…”杨氏越说越委屈,她抬手抹去泪,哐哐给自己灌酒:“算了,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都是烂人反正。
程三喉咙一堵,他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两个人比着似的喝酒,最后酒喝光了,程三道:“青锦去找你四叔,问他有酒没?”
程青锦不想去,但最后还是起身,少顷他提回来半坛酒。
程三先问杨氏:“你还喝不喝?”
杨氏一把抢过酒坛子,直接对着酒坛饮。眼泪混着酒水一起喝下去。
程青锦担心不已,程三笑了一下,“你给我留点儿。”
杨氏不愿意,但最后还是停下来,把酒坛子还给程三。
她或许真的醉了,看一眼儿子又看一眼程三,最后目光落在程青锦脸上,弯了弯眉眼,很是温柔:“老天爷其实对我挺好,到今日我还有你和抱容。”
她倒在桌上,终究是醉过去。
程三随后也醉了,程青锦扶着他们歇息,守在爹娘身边,唯恐二人半夜发热。
但杨氏和程三只是出了汗,一觉睡到大天亮。两人被尿憋醒。
杨氏和程三匆匆起身,回来后才察觉里衣粘腻,跟着换了一身衣服。
程青岭敲响屋门来叫他们吃饭,早饭是二房做的,粘稠的大白粥,每个人碗边放着一个水煮蛋。
堂屋里很是安静,只有咀嚼食物的声音。
饭后程青锦道:“事情既然解决,我就先回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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