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应声去了, 室内安静无声, 只剩下黎枝枝一个人,她看着面前的菱花琉璃镜,镜面映出少女的面孔,脸颊微微泛着浅粉,是如春日桃花一般的颜色,一双眼眸被烛光映得微亮,像是含着秋水。
黎枝枝对着镜子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抬手将镜面倒扣,轻声骂道:“登徒子。”
空气寂静,无人应声,这一句也不知是在骂谁。
……
因着萧如乐的事情,长公主原是想入宫和景明帝求个情,可一直没找到机会,才一晃眼,万寿节就到了,这事到底就被耽搁了下来。
八月十九日便是天子诞辰,万寿圣节,自然是十分隆重,当天景明帝下圣旨免了朝事,在奉天殿举行大朝贺礼仪,后又于太和殿赐百官宴,朝中五品以上的官员皆需到场。
除此之外,还有命妇朝贺,三品以上的命妇需入宫朝贺太后、皇太后,但因二者皆已仙逝,中宫无主,便由后宫执掌凤印的贤妃娘娘暂代。
一路上,长公主细细给黎枝枝解释这些事情,又把宫里的妃子娘娘数给她听,好让她认人,景明帝如今一共有五位妃子,除去容妃和纯妃,另外还有淑妃、贤妃与庄妃,贤妃无子,淑妃只有一女,她从前倒是有过一个小皇子,只是早早就夭折了,而庄妃,就是前任废太子的母妃。
说到这里,长公主轻声叹道:“数年前,三皇子触怒了皇上,皇上一气之下,把他贬为庶民,罚去淄北守皇陵去了,如今竟过了这么多年了。”
关于前几任废太子的事情,黎枝枝也听说过一些,只是没有这么详细,除去被贬为庶民的三皇子以外,已故的大皇子和二皇子皆是为孝元皇后所出,后来两位皇子过世,孝元皇后便一直缠绵病榻,最后咯血而死。
景明帝一共有五个儿子,如今好端端的,竟只剩下两个了,黎枝枝下意识想起上辈子听到的传言,萧晏也是因为触怒了皇上,最后被废了太子之位,究竟是因为什么事情?
黎枝枝轻轻蹙起眉,正思索的时候,忽然听见长公主唤她:“枝枝,枝枝?”
黎枝枝立即回过神来,长公主提醒道:“侯夫人在和你说话。”
建昌侯夫人穿着一身诰命的礼服,正笑吟吟地看着她,道:“有一阵子不见,郡主长得愈发漂亮了。”
黎枝枝腼腆一笑,道:“夫人亦是光彩照人,更甚从前。”
侯夫人被夸得合不拢嘴,笑道:“郡主真是会说话,怨不得长公主殿下这般喜欢,我若是有个这样的女儿,也天天捧在手心里。”
“夫人谬赞了。”
三人说了一阵话,便有宫婢来请她们入殿,她们来得不算早,殿内已有许多人在了,热热闹闹的,上首坐着的是一名身着礼服的妃子,年纪看起来与长公主差不多,四十来岁,模样不算漂亮,五官却让人觉得很舒服,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亲和力,想来这位就是贤妃了。
但见长公主和黎枝枝进来,众人皆纷纷起身,贤妃也迎了过来,笑道:“长公主来了。”
她殷勤地请长公主落座,才寒暄几句,又听见通报,容妃和纯妃也来了,不知是不是凑巧,这两位平日里水火不容,时间倒是赶在一起了,如此一来,气氛就更加热闹了。
“枝枝姐姐!”
萧如乐从容妃身边探出头,面上露出欣喜的笑,傻傻地向她招手,飞快地奔过来,扑到她怀中,撒着娇道:“好多天不见,阿央好想你啊!”
她与黎枝枝这般亲昵,神态又天真如稚儿,引得旁边人纷纷侧目,黎枝枝只作没看见,笑道:“我也想阿央了。”
“她可烦了,”容妃口中这么说,面上却笑眯眯地道:“一天三遍地在我耳边念叨你和太子殿下,耳朵都听得要起茧子了。”
萧如乐吐了吐舌头,正在这时,旁边忽然传来一个清冷的女子声音道:“七公主本就心智有缺,不同常人,你若没有耐性,又何必招她?”
这话竟是纯妃说的,黎枝枝微微蹙眉,容妃却翻了一个白眼,道:“谁说本宫没有耐性?本宫只对讨厌的人没耐性,纯妃娘娘知道本宫在说谁吧?”
纯妃淡淡地道:“那你讨厌的人可不是一般的多。”
容妃只是笑吟吟地道:“是啊,纯妃娘娘您就排第一个,高不高兴?”
两人竟当场对峙起来了,众人皆是面面相觑,倒是上方的贤妃开口道:“好了,二位娘娘若是想要叙话,再另行挑个好时间吧。”
两人才终于消停了,一左一右坐着,谁也不搭理谁,容妃转头找黎枝枝说话,轻声问她:“你都安排好了?”
黎枝枝与她对视一眼,然后微微颔首,两人皆是心照不宣地笑起来,正在这时,外面有人进来禀道:“晟王妃携荣安县主到了。”
殿内骤然安静了片刻,还是贤妃率先反应过来,道:“请她们进来。”
不多时,便有青衣太监引着两人入了殿,晟王妃今日是穿着礼服的,她旁边的萧嫚亦是盛装打扮,施施然上前来,母女两人先是向长公主与贤妃等人见礼,这才落了座。
气氛再次恢复如初,所有人都热切而殷勤地说着话,只是心里如何想的,却不得而知了,贤妃温和笑着对晟王妃道:“许久不见了,王妃的身子还好?”
晟王妃的神态显得十分拘谨,道:“多谢娘娘挂念了,一切都好。”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黎枝枝看着萧嫚,她坐在晟王妃身边,一扫往日的张扬,整个人看起来低调而温顺,大概是察觉到她的目光,萧嫚抬起头看过来,两人对视着,萧嫚笑了笑,道:“郡主为何这样看着我?”
黎枝枝忽然问道:“县主,你知道黎素晚去哪里了么?”
萧嫚一怔,讶然道:“这……我确实不知。”
黎枝枝微微一笑,道:“若是县主哪天知道了她的下落,还请告知我一声。”
萧嫚立即道:“这是自然。”
不多时,眼看外面天色擦黑了,外面有宫人进来传话,百官宴结束,圣驾已经到了宫门口,于是贤妃连忙起身,领着众人迎了出去。
第一百二十七章
宫宴就设在太和殿, 众人皆按照品阶落座,御座左右分别是几位妃子,因黎枝枝是郡主, 便坐在长公主旁边,对面是萧晏与萧如乐, 再后面便是宁王与宁王妃等人。
殿内灯火通明,玉杯锦席, 又有伶人乐官弹奏丝竹, 一派热闹非凡,大约因为今日是诞辰, 景明帝的表情看起来比往日要和气许多, 偶尔还会低声与几位妃子交谈,其中又以容妃最为得宠, 而纯妃只安静地坐在旁边, 神态显得清冷冷的。
宴会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正在这时,有一太监躬身入内行礼,毕恭毕敬地对景明帝禀道:“启禀皇上,南疆遣使前来觐见。”
景明帝放下酒盏,道:“准。”
圣谕层层传下去, 不多时, 便有两名内侍引着一行人进了殿,众人纷纷转头望去,黎枝枝看见那南疆使者身后跟着杨珺,她大约是察觉到了什么, 朝这边看过来, 然后冲她眨眨眼, 露出一个笑。
“恭惟陛下万寿圣节,臣等诚欢诚忭,敬祝万万寿岁,望陛下膺乾衲佑,奉天永昌!”
景明帝摆了手:“免礼平身,诸位远道而来,舟车劳顿,心意可嘉,赐座。”
等南疆使者一行人落座之后,便有数名朱衣太监捧了贺表入殿,请示过后,开始唱喏起来:“丞相赵世功恭祝陛下万寿圣节……”
文武群臣皆上表贺礼,这一唱便是小半个时辰,那一摞礼单长得念不完,在座众人便只能认真地听着,生怕在御前失仪,惹了天子不快。
黎枝枝拈着酒杯,静静地等候着,她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抬眸望去,正是对面坐着的萧晏,他今日穿着太子冕服,依然是浓重的玄色,襟口整齐,一丝不苟,纱灯明亮的暖光自他头顶落下来,给那俊美的眉眼打上一层薄薄的光,这让黎枝枝莫名想起了中秋那天的月色。
他们就这么对视着,谁也没有率先移开目光,黎枝枝忽然觉得耳边那太监的唱喏声都变得遥远起来:“……晟王妃……荣安县主萧嫚敬祝皇帝陛下万万寿岁,福寿永康,特进献青鳞髓墨一方,青玉十二生肖刻一套,远眺雪景图一幅,红珊瑚嵌玉石屏风一座……”
正在这时,容妃忽然笑吟吟地道:“上一次县主向皇上献图,皇上甚是喜欢,赞不绝口,臣妾听说县主又特意新作了一幅图,献给陛下,想来就是这雪景图了,不如趁此机会,让诸位也都细细观赏一番,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乍闻此言,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萧嫚,晟王妃坐在女儿旁边,低垂着头,脸色都有些发白,显得不安而紧张,萧嫚自是察觉到了母亲的情绪,微微蹙起眉,下意识在桌案下伸手轻轻拉了她一把。
上方传来景明帝的声音:“可。”
少顷,便有两名太监捧着一卷画轴从殿外进来,躬着身子行礼,待请示过后,才小心地打开了那幅画,一幅雪景图缓缓展露在众人面前。
因是雪景,那画上有大片的留白,青山寥寥,崖上古松傲然而立,飞鸟绝迹,整幅画都透着一种孤傲清冷之感,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座下的萧嫚微微垂首,袖中的手紧捏成拳,指甲刺入掌心,带来些微隐痛,她不动声色的表情下,心思却转得飞快,萧嫚确实没想到这幅画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展示,而且容妃方才的话也有些奇怪,仔细想想,当初也是因为她的提点,萧嫚才决定再次铤而走险,让人作出这幅画来。
不会有问题的,她在心里默默地说,她特意叮嘱了刘伶,不可直接临摹黎枝枝的画,而是要按照她的笔法,另画一张完全不一样的图,而且萧嫚之前还仔细检查过,这幅雪景图和黎枝枝那幅没有半点相似之处,一切都天衣无缝。
但尽管如此,在天子面前作假,萧嫚到底还是心虚,下一刻,她就打定了主意,今天这是最后一次,无论成与不成,都该悬崖勒马了,而那个叫刘伶的画师,终究是个把柄,想来是不能留了,至于黎枝枝,更是不能留……
正在这时,上方传来景明帝的声音,道:“诸位觉得此画如何?”
天子发问,众臣皆是纷纷开口奉承,有夸赞其意境深远的,也有夸赞笔法精妙的,都不愧是十年寒窗、翰林院里熬出来的文人,夸起人来没有一句重复的。
景明帝听了,微微颔首,道:“朕也觉得此画甚好,是你亲手所作吗?”
得到他的肯定,萧嫚的心略略一松,立即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答道:“回禀皇上,是臣女所作。”
“嗯,”景明帝应了一声,忽然又问道:“风递幽香去,禽窥素艳来,这一句诗,可还有下一阙?”
萧嫚登时愣住了,无他,因为这一句话她曾经听过,就是她第一次冒认画作的时候,景明帝也是这般问过她,那一幅寒雀窥梅图上的诗,有没有下一句。
当时她怎么回答的?因为作画时间匆促,未曾有下一句。
明明她已经回答过了,如今景明帝又问一遍,为什么?总不可能是因为他年纪大了脑子不记事,忘记了么?
萧嫚的心思飞快地转起来,然而就在此时,她整个人忽然一震,想起来一件可怖的事情……
黎枝枝还在这里!
下一刻,景明帝便点了黎枝枝的名字:“昭华郡主,你知道这句诗的下一阙么?”
此言一出,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黎枝枝身上,大多数人都是莫名其妙的,不明白帝王为何有此一问,这好端端的赏着画,怎么又忽然吟起诗来了?
黎枝枝站起身,恭敬而温顺地行礼,道:“回禀皇上,臣女不才,恰好知道这首诗。”
“背来给朕听听。”
“臣女遵旨。”
黎枝枝看向萧嫚,不疾不徐地念道:“万木冻欲折,孤根暖独回,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风递幽香去,禽窥素艳来,明年如应律,先发映春台。”
她每念一句,萧嫚的脸就白上一分,到最后已是呆若木鸡,面无表情地盯着黎枝枝,眼神震惊无比,她有些不明白,事情为何突然急转直下,到如今这个地步,明明……
明明皇上刚刚还夸过那幅雪景图画得好,可雪景图是刘伶作的,和黎枝枝没有半点关系——
蓦地,她意识到了什么,面上浮现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紧接着,上方的景明帝道:“那一句诗,朕曾试过许多次,想作出下阙来,却总是觉得差了些什么,原来它还有上一阙。”
他说着,话锋一转,对萧嫚喝道:“你好大的胆子!”
萧嫚吓了一跳,立即跪了下去,膝盖磕在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声音,痛楚骤然袭来,却依然难以抵挡她心中的惶恐慌张。
“你冒认他人画作,一次不够,还有第二次,”景明帝的语气透着厌恶:“这幅雪景图是朕亲眼看着昭华郡主所作的,如何又成了你画的?一而再,再而三的欺君,你是觉得朕年老昏花,太好糊弄了么?”
“臣女不敢……”
萧嫚吓得声音都有些哆嗦,她这次是真的怕了,千算万算都没想到,黎枝枝明明早就知道自己冒领的事情了,可偏偏却装作一无所知,串通了容妃,给她挖了这么大一个坑,就连刘伶都是她安排的人,什么雪景图,那就是黎枝枝自己的画!
萧嫚简直不敢置信,怎么有人能这般隐忍,这般阴险狡猾的?
作者有话说:
诗是抄古人的哈~
然后解释一下,怕有人没明白,黎枝枝在这个局里一共布置了三幅画,一幅是送到墨香斋装裱的江山图,那是用自己的笔法临摹了景明帝的画,另一幅是去雅集展示的画,她自己作的,为的是如果萧嫚也去了雅集,不会露馅,后来萧嫚没去,但是黎素晚当时在场看见了,最后一幅是雪景图,她在教容妃的时候作的,找了个机会“恰好”让景明帝看见。
第一百二十八章
原只是献贺礼, 却没想到竟会发生这种事情,整个殿内都安静无声,针落可闻, 所有人看着景明帝责问萧嫚,天子动了真怒, 无人敢为她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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