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下过誉了,”师尹说,“在下境外而来,惶惶然不过丧家犬而已,在苦境难有一锥之地。声名在外,实在羞惭。如今得人信任,自当竭尽全力。只是路途艰险,常感力有不逮、万难两全。”
山神笑了笑,说道:“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此处和彼处、家乡与故乡、重逢或初见,又有什么区别?丧家之犬,也有一心所系的地方。个人有个人的道,若能在此路寻得认同,自然是好。若是不能,也不必强求。至于选择,师尹生杀决断,意志是不为外人动摇的,想来心里也有了取舍。”
师尹拱手道:“听您一席话,我受益匪浅。想来根本没有两全之策,是我贪心了。” 话是这么说,但是神色还是黯然的样子。
只这片刻,面前的山神虽然仍是端坐的姿态,但是神形更加虚弱,一旁的烛十三瞧着他,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客来的三人见状,提出告辞,并拒绝了送客的好意,想把最后的时间留给这对师徒。
须发皆白的主人微笑着以言语送别:“今日一别,后会有期。”
走出一段路,流光回头看,只见烛十三伏在师父膝上,似乎在轻声说着什么,神色十分温柔,与平常所见全然不同。
从山上下来后,流光不由得说道:“纵使他们今日分别,想来在将来的某日还有见面的一天,这点希望倒是可以缓解这离别之痛。”
“他们是天人,自然有所不同,”师尹在前面边走边说,“只是再确信来日会相见,此刻的心情大概也与凡人的生死离别相差无二。”
在流光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俊秀的眉角包含着无尽的心事。流光不明白,他近来为什么越来越不快乐,整个人像是被某种无形的牵挂束缚住一样。一旁的撒手慈悲也发现了这点,他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出言提醒师尹,下山路陡,小心脚下。
回到住所第二日,来访的素还真便带回来了一个重大消息,龠胜明峦经历三连败,天阎魔城的封印已经打开,圣方必须进入紧急戒备状态了。
流光想起在里面的黑衣剑少,就问道:“不知道黑衣剑少的比试是否在这三场之中呢?”
“正是,”素还真回答道,“他对上鬼如来了。”
“啊?”没想到黑衣剑少一开始就对上一位武力超群的人,流光为他心里默哀三秒,接着问道,“那他伤势如何,有没有性命之忧?要不要我去帮忙呀?”
素还真摇摇头,说道:“他运气不错,时辰对他有利,应当没有性命之虞。不过现在明峦封着,你也不能入内。这些消息还是经过多方打探得来的。”接着他转向师尹:“还有一些未竟事宜,需要你我二人商讨。”
师尹一直听着流光问话,略微皱起眉头,听见素还真喊他,便一颌首,对素还真道:“里面请。”接着看了流光一眼。
流光虽然有些担心,不过还是知道规矩的。等撒手慈悲为他们奉上茶,流光轻声合上门。
流光跟撒手慈悲叹道:“也不知道黑衣剑少怎么样了?”
“应该是没有性命危险,我可以这两天再去打探一下,”撒手慈悲想起上次还是他帮助自己进入明峦,心里也希望他没事,嘴上却反问道,“流光你很关心他吗?”
流光露出你这个没良心的表情,不满道:“你忘记上次他帮助咱们去s山啦,说到底师尹能这么顺利逃脱死劫,还是要谢谢他的。”
撒手慈悲赞同地点点头,说道:“幸好哦!”
流光奇怪地追问:“幸好什么啊?”
撒手慈悲心里默答,幸好你没有喜欢他,不然师尹喜欢的女孩子一个两个都跟黑衣剑少牵扯上了,实在有愧他慈悲之塔一枝花的美称。不过嘴上却打个哈哈过去了,留下一头雾水的流光回房间了。
素还真一直待到天色渐晚才告辞,流光这会儿在自己房间不小心睡着了,因此也没来记得送他。当晚,撒手慈悲和师尹一同用晚饭。他说起流光:“自从上次s山之行,她好像特别嗜睡,精神也不是很好了。”师尹筷子一顿,又听他接着道:“流光是把黑衣剑少当做弟弟看待的,上次的事情黑衣剑少出力不少,流光还想着早点谢谢他呢!”
师尹叹了一口气,放下筷子,对撒手慈悲说:“我看你倒是有精神,一日比一日聒噪。”撒手慈悲只好闭上嘴,师尹接着说:“我有时希望她不要心系旁人,有时却宁愿如此。”之后便起身拉开门,进了书房。
撒手慈悲不解,只看见师尹点燃了小烛,神色如常地翻开书卷,似乎刚刚的话只是他听错了。
第二日,流光在一阵鸟的啾啾声中睁开眼睛,看着窗外已经日上三竿,赶紧爬起来洗漱。
出了房间发现师尹和撒手慈悲已在外面等了。看他两人的样子,流光问道:“这是要出门吗?”师尹一点头。流光说:“那我起晚了,我去收拾一下。”师尹却拦住她,道:“你确实要收拾一下,不过不着急。我们此行是要去明峦助力。我已经拜托无伤,等下先送你到雪漪浮廊暂住一段时日。”
流光不免有点疑惑:“啊?为什么呀?我也可以跟你们一起去呀。”
师尹低头道:“上次我从s山回来,你曾救治我。虽然没有告知详情,必定对你损耗还是巨大的。无伤游离在圣魔大战之外,雪漪浮廊暂时无人敢扰。你在那里,我们在前方也放心。”
流光看他说的真诚有理,也有些担心自己贸然跟着,反而会拖后腿,于是点头应允,抱着行李跟着师尹去了雪漪浮廊。到了地方,无伤正在漫天飞雪中练剑,师尹将事情对他道了一遍,他只说一句好,便继续剑花飞起,练自己的剑去了。
师尹也不怪,转身对流光叮嘱道:“这段时间不要乱跑,好好休养。无伤一贯惜字如金,既然同意,定会保你周全。”
流光只觉聚少离多,不禁也对师尹说道:“你要我在这里,我便在这里。只是你此去也要量力而行,我在这里洒扫煮茶相待,期望你平安归来。”
师尹笑道:“我会的。”又深深地看了流光一眼,说:“我每每出行,后方并没有人等我。这次有你相待,我定会毫发无伤地回来。”
流光听他这番话,只觉得心里那点情愫被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点心思升到脸上,便飞起两团红晕,落到心里,便化作涨满胸腔的甜。只强忍着看他在雪地里越走越远,成为一个黑点。便转身回房,坐在桌子旁,双手托着脸,笑成了傻子。
以前也觉得相看甚好,只是心有芥蒂,觉得他一直心系越织女,对自己情愫未明。这些日子以来,一起经历种种,才觉得心与心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想起擎海潮和击珊瑚前辈已经双双归隐,等师尹结束了圣魔大战之事,不知是否也能寻一处世外桃源,再也不理外界纷争呢?只是师尹终是喜欢运筹帷幄之人,怕是不甘就此终老南山。
想到这里,流光不禁敲一下自己的脑袋,暗笑自己想的太远了,却又忍不住不想,情思昏昏,不觉外面天已经黑了。
第16章 匣中少女的画像 它骨碌碌地掉在地上,……
在雪漪浮廊的日子里,极目远眺,世界都是一层洁白耀眼的雪色。无伤总是在漫天飞雪中伫立,一手握剑,一手攥成拳头放在胸前,仿佛能站到地老天荒。流光想无伤的世界可能就是这一场无休无止的大雪,但是一个火红的身影似乎是个例外。
在一片洁白之中,妖应风光是唯一跳跃的颜色。
她是一个你很难忽视的女人,即使无伤目不斜视装作她不存在,你还是能从他皱起的眉角中,知道他一片洁白的世界必定不再完整,有一块必定被红色所占据。
这天无伤正在满天飞雪中练剑,流光在廊下静静地看,突然看他剑头一滞,扭头一看,果然妖应来了。她抱着双臂冷冷的在一旁看,看无伤短暂停滞之后又行云流水地舞起来。
在他练完,一甩剑锋溅起雪花,收剑。妖应走到他后面,不高兴地问:“剑下奴,说好在艳霞川见面的,怎么侬等了许久你都没去!”
无伤并没有回头,踏着雪往前走,道:“你说要去,我并没有答应。”接着边进了屋,按照妖应的性质,自然是前脚接着后脚、气冲冲地也进去了。
流光听到“嘭”地一声关门的声音,无奈的笑了笑。转眼看着天空,妖应来了,雪却渐渐停了。她到院落里拿起一把扫帚,慢慢的扫廊下飘进来的积雪。
她重复着这个动作,雪渐渐地聚拢成了一堆,明明是洁白的雪,堆起来的时候却能看见不少污垢。她想起久远以前,自己一个人在孤岛上的时候,也很喜欢做这样重复的事情,比如去收集同样大小的石块,刻上一摸一样的花纹。区别是,那个时候心里只有淡淡的寂寞,却没有像今天这样,酸酸涨涨的,在每次眺望那延绵不尽的雪地时,都希望能出现一个紫色的身影。
她蹲了下来,用手去戳地上的雪。却被屋里的争吵声打断了思路,还有东西落地的声音。无伤和妖应好像吵起来了,准确来说:应该是妖应正在生气地说着什么,声音越来越大。
流光在门口徘徊,不知道要不要进去看看,正在踌躇间,里面争吵声停了。房门大开,妖应快步走了出来,脸上红红白白的,十分盛怒的样子。
美人发怒,也像鲜花染露,十分好看的样子。
流光正这样乱七八糟地想着,看见门里的无伤站在书案前,若有所思。流光不由得轻声道:“你不跟着去看看吗?”
话还没说完,他已经消失在屋里,想来根本就没有听见流光说话,本就是要出去追的。
流光笑了笑,看屋里大大小小的东西散了一地,想是妖应盛怒之下从书案上扫下来的。就进屋随手捡了起来,抱了满怀想放到案上。走到一侧时却不小心碰到了本来在案上的半开的一束画卷。
它骨碌碌地掉在地上,以缓慢的姿态在流光面前慢慢展开了。先是画中人飘逸的衣角,再是挂在窈窕腰身的配饰,再是温婉的肩膀,再是浅笑着的、熟悉的脸。
流光瞪大眼镜,怀里一松,东西都掉在地上,比之前更杂乱。流光却无暇顾及,只着魔似的盯着那副画。
记忆就像房间里塞得满满的书柜,一打开里面陈旧的书册就倾泻而下,拢都拢不起。
它画的太好了,准确无误地描绘了画中人的特征,准确无误地让流光认出来,这就是她有记忆以来看到的第一张人脸,那个受了重伤飘到孤岛上的女孩子,那个引来杀戮碎岛巨大军舰的人,那个被流光认定是第一个朋友的人。
为什么隔了这么久,会在这个地方看到她的画像呢?流光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她的长相,忘记那张温柔却隐隐带着悲伤的脸庞,这张画却叫她明明白白地记起来了。
为何无伤这里会出现这幅画像呢?
流光正在思索,却见无伤拖着剑迈进门来,他一言不发地从流光手中接过画像,一寸一寸地卷起来。
流光伸出手,正搭在画卷上,还是忍不住发问了:“敢问画中的女子是谁?这人,我好像是识得的。”
无伤冷酷的面容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他抬眸,似乎第一次好好打量流光:“正是慈光之塔的即鹿,师尹跟你提起过?”
“我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相约再会的,后来就失散了。”流光谨慎地答道,原来她是慈光之塔的人,这么长时间以来,流光一直以为那个女孩出自杀戮碎岛!她接着问道:“这和师尹又有什么关系呢?”
听见流光说的话,无伤苦笑了一声,道:“是我忘了,师尹从来不提她这个妹妹的。”
流光不知自己心中如何作想,只听见无伤忍不住又开口了,似乎心里有千言万语,从未有机会吐出来:“即鹿,她是慈光之塔的耻辱,也是师尹抹不去的污点,他当然不会说了!”
“一个女孩何以引起国家的仇视呢?”流光问道,但其实答案不得而知。来自己岛上的是她,得知岛上有巨大能量的还是她,最后得到足以制衡四t界力量的确是杀戮碎岛,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世人均说,杀戮碎岛的崛起是即鹿背叛慈光之塔的结果,”无伤握紧了拳头,“甚至连雅狄王远征寻到新能源也算在了她头上。我却知道,她从来最珍视她哥哥,即便后来阴差阳错与雅狄王纠缠,知道师尹那时在风口浪尖,又怎会自主去做对不起慈光之塔的事情!”
流光回忆起那个女孩,回忆起在岛上一起交谈的夜晚,再到自己勉强躲进石心,独自面对后面无情的似乎永不熄灭的大火。事情不知过去了多少年,她已经淡化了心中的恨意和失望,只是那种热度仍旧随着回忆烧灼在皮肤上。她本想反驳,但是面对这个同样沉浸在回忆中的男人,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好问道:“那么即鹿现在何处呢?不能向本人求证吗?”
“她死了,在生下孩子不久。”无伤垂下头,仿佛触动了一些不想在回想起的记忆,“我也曾经想问过,但是一旦看着她的眼睛,那种充满痛苦的羔羊般的眼睛,我就再也问不出口。那时师尹因为妹妹的事情饱受弹劾,即鹿也不断受到非难,来自陌生人、来自族人、甚至自己儿子和他的同伴。但我们都不知道她那时身体已经差到那个地步,最后竟抑郁而终了!”
无伤抱住自己的头,喃喃道:“若是我早一些发现,若是早一些……”后面他自己突然顿住了,把手放了下来,似乎对自己说了这么多感觉吃惊。
流光也觉得惊讶,心里暗暗想:不过他刚刚还是追出去了!
无伤像是听到了她心里的话,痛苦地说道:“我追着出去了。我明知道这幅画跌落了下来,还是出去了。我原以为永远记得她的脸,我原以为不用画像我也能永远记得她的脸!”
流光放下这个在回忆和现实中进退维谷的人,带上门轻轻地出去了。
她漫步在冰天雪地里,就像数年以前围着荒岛一路漫走,那时候一圈一圈走,就像现在这样无处可去,不过那时候心里充满的是寂寞,此刻心里充满的是疑问:
师尹知不知道这件事情呢?
流光可是跟他讲过自己如何从小岛上到碎岛玄舸的,只不过隐去了不少细节,比如雅狄王踏足之前,有另一人来过,这个人叫即鹿。流光想起那一夜,师尹没有多问什么,流光讲什么就是什么。莫非即鹿并没有对自己哥哥说过?也是,若是当时提起过,当时踏平荒岛、抢占能源的说不定就是慈光之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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