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飘飘的话,回荡在偌大的密室里,似纯澈孩童的一句无心之语,无辜得让人生不出任何不好的心思。
蓝熹微静静地听着,如画眉眼在墙壁上昏黄烛火的笼罩下,清冷如寒霜,星眸盯着面前的蒙面人,沉寂如深蓝夜幕,透不出一丝光。
“信与画都在这。”蒙面人极轻地笑了,“蓝三小姐还不信吗?”
蓝熹微还是没有说话,她没出声,蒙面人也没继续说些什么,而是走到了桌案前,拿起桌案上的一幅画。
画上画着一位女子,泛黄褶皱的纸张瞧上去有些年头,却依旧能看出画中红衣女子至美的容貌,以及那双璀璨如星的眼眸。
画幅题记共四字,蒙面人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吾爱望舒。”
“令世家心悦诚服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啊,家规世理前,为了自己的身份,所爱也能轻而易举的舍弃,不愧是蓝老先生啊。”
广袖中攥紧的手倏地松开,蓝熹微脸上的血色消失得一干二净。
吾爱望舒。
沈望舒。
这些年蓝启仁对待她的态度,下山碰见晓星尘他说的那句话,温若寒在炎阳殿质问她的缘由,一下子都解释得通了。
脑海里忽地浮现一个画面。
那年姑苏听学,她与魏无羡、蓝忘机一同跌入寒潭洞,蓝翼前辈温声对她说:“你在这寒潭洞出生,我岂会不认识?”
原来如此。
这个秘密在无意间,悄然出现过,是她没有留心深想过。
聪敏如蓝忘机,应该是察觉到了什么,所以岔开了蓝翼的话,寒潭洞出来直至放灯,他的刻意回避,曾让她百思不得其解,也都在这一瞬,有了答案。
蓝熹微不是青蘅君嫡女的事,他知道,蓝曦臣知道,他们都知道,被蒙在鼓里的人,只有她。
蒙面人说的一点都没有错,他们真的一直在骗她。
甫一收到了蓝氏传信蝶,是有关薛洋的消息,说在不夜天城见到过薛洋的身影,这个地方纵使已然破败,但的确有可能是薛洋的藏身之地,于是她立马御剑赶来。
到底是着急乱了心神,掉入了漆黑的密室,遇到了这个戴着面具的黑衣人,再然后,就是那两样陌生的东西,一幅画像,一封绝笔书信,混着往事一股脑席卷而来——
她叫了十几年的“叔父”,是她的父亲,只是他为了家族的声誉,为了所谓的是非对错,辜负了她的母亲。
男人漠然绝情的态度,对有孕的女子来说,是一记慢性毒药,而她的出生,成了这记毒药的最后一味。
仙师抱山散人的得意弟子,连温若寒都心生敬仰的女子,那样绝望的消陨在了冰冷至极的寒潭洞。
如若不是有蓝翼,下场就是一尸两命。
呼吸一窒,心头有难以抑制的剧痛蔓延开来,蓝熹微低哼了一声,伸手抓紧了衣襟,终于开了口:“告诉我这些,有什么好处?”
蒙面人似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愣了片刻,才道:“助人为乐咯,我可见不得美人被骗,尤其是你这种找不出第二个的大美人儿。”
熟悉的语气,与记忆中某处重合。
栎阳山脚,也有人这样嚣张地与晓星尘道别。
银芒骤然暴涨,与此同时,蒙面人反应极快地往后退去,可倩影移动的速度比他还要快,凛冽无比的剑气袭来,紧跟着,玄色面具瞬时落地。
蓝熹微握着昭阳的手,指节发白,她凝眸看着眼前这张俊秀的脸,冷声道出了他的名字。
“薛洋。”
第79章 无家 直面真相之时,薛洋出言讽刺之时……
豆大的火苗跳跃在麻石所砌的墙壁之上,微弱的光如杯水车薪,堪堪照亮密室一隅。
薛洋看着掉落在地的面具,露出了一对讨喜的虎牙,可爱中又透着些许稚气,根本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少年,手段会是那么的残忍毒辣。
他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惋惜,悠悠然道:“我还以为美人都是愚蠢至极的,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么聪明的大美人儿啊。”
“告诉我这些,有什么好处?”重复着适才说的那句话,蓝熹微神情瞧不出什么起伏,但她自己知道,现在她的心里、脑子里,像是要被不知名的力量撕裂似的,疼得厉害。
不动声色地睨了一眼微微发颤的月白广袖,薛洋笑得更欢:“我不是说了嘛,见不得美人被骗,见不得......”
“你说谎。”蓝熹微打断了他,星眸凝结冰霜,“你怕我查你...不对,你是怕我查到你背后的人。”
薛洋一愣。
“蓝氏传信蝶的法术是蓝氏独门秘术,你再聪明都无法学会,但能在玄门百家之中保你至今不被发现的人,是个厉害之人,想学会不难。”
饶是将将挑明他的身份,薛洋的脸上也始终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可此话一出,蓝熹微敏锐的察觉到了异样。
不仅是薛洋的变化,这间密室里,多了一份陌生而冷冽的杀意。
攥紧了昭阳,她淡声继而道:“当然,不净世...救你出去的那个人,也很厉害。”
几乎是话落瞬间,前后陡然刮起两道劲风,本该是鸦雀无声的密室,响起了尖锐刺耳的破空之声。
“咻——”
在这昏暗无光的地方,不清楚还有没有别的机关,来不及躲,也无处可躲,蓝熹微猝不及防,只能旋身持剑去挡。
仿佛四面八方都飞出了羽箭,耳边的啸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频繁,渐渐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更糟糕的是,早已全身而退,完全匿在了黑暗下的薛洋。
“沈前辈与蓝老先生资质都不差,蓝三小姐这一身修为,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愧是大名鼎鼎的归月仙子啊!”
薛洋看着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灵活穿梭于羽箭中的倩影,蓦地顿了一下。
就这么一下,一支羽箭从蓝熹微身后,猛地没入了她的腰腹,紧跟着右侧也射出一支羽箭,毫不留情地破开了她肩上的皮肉。
一尘不染的月白衣裙上,眨眼时间,已有大片大片的猩红洇开。
蓝熹微疼得闷哼一声,身子一晃,整个人半跪在地上。
这两支箭虽然没伤到要害,但对她来说,却一箭比一箭致命。
腰腹那支羽箭,恰好射在了寒潭洞的旧伤之上,就算已经痊愈,那处地方也远比身上其他地方要脆弱,再受伤也会比其他地方更深更痛。
至于另一处,让她在这一刹,失去了所有反抗之力。
第二支箭,贯穿了右肩胛,她连握住昭阳都格外艰难,虚虚地抓着剑柄,唯一能使自己不倒下去的办法,是撑在地上的左手。
额间源源不断渗出冷汗,蓝熹微垂眸看着身上的血迹,思绪有些飘离。
死在这,也挺好。
若是出去,她能去哪?
去云深不知处质问蓝启仁吗?问他这么多年来,有没有一刻后悔过当年的选择?还是替沈望舒问他到底有没有一刻的真心以待?
多雅正的蓝氏啊,多矜贵的蓝氏啊,十几年前容不下沈望舒,十几年后也把她的心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这个给了她数不尽温暖的地方,一遍遍地提醒着她,她的存在,是一场不折不扣的骗局,也正是她的存在,夺走了那个明艳如花的女子,活下来的最后生机。
蓝熹微闭上了眼睛,嘲弄地弯了弯唇。
如何可笑的来到这世上,便如何可笑的离去吧。
然而这时,四周归于寂静,羽箭摩擦空气发出的声音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渐进的脚步声。
“蓝三小姐这是何必呢?”薛洋走过去,蹲下身看着浑身浴血的人,“为了不相干的人,何必呢?”
“你这么聪明,还和魏无羡一样有趣,不如和我一起合作。”
薛洋正欲接着说,就见万念俱灰的人突然睁开了眼,里头再度漾开的流光,像是濒死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心下一喜,他继续说道:“我可以教你怎么报复那些人,然后我们一起炼化阴铁,这天下,可没有谁能伤害我们......”
脑海里浮现出那张笑得肆意的脸,蓝熹微其实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哀莫大于心死,可一想到他,一想到放于心口处的那张纸,胸腔内气血一阵翻涌,心神激荡,她忽地吐出了一大口血。
这冰冷、黑暗的尘世间,她还有她的光。
她要等他。
她不想离开他。
她要活下去。
“炼化阴铁?”
薛洋点了点头,看她有了求生的念头,封住了她两处伤口附近的大穴,道:“我琢磨了好久,总觉得有地方不对劲。”
流了不少血,对冷的感知就变得十分敏感。
蓝熹微往左侧瞥去,密室里唯一的一盏油灯,不偏不倚地嵌在石壁上,火光曳曳而动。
收回视线,她低声道:“我想坐着说。”
“好。”薛洋应得爽快,笑吟吟地伸出手,想着头一回与这么聪慧无双的大美人儿合作,该表示点诚意才对,却发现大美人儿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不解道:“怎么了?”
“你...扶我一下。”
蓝熹微声音似在发颤,薛洋看向她腹部与肩上一大块的血红,眼神微动,一边挑眉向后看了一眼,一边俯身扣住她没受伤的左肩,将人拉了起来。
说实在的,蓝熹微并不想说这句话,但她此刻近乎是一个跪坐的姿势,左手支在地上不让自己倒下去,右手又动不了,薛洋只伸手也没用。
不过出乎意料,薛洋扶她的动作,竟然还蛮温柔的。
想来,是相信她了,只是有点可惜,她怕是要让他失望了。
壁灯与墙面接二连三轰然倒地,外头凉彻黑夜的风吹了进来。
蓝熹微不敢花时间喘气,腹部与肩头愈演愈烈的痛意,耳畔气急败坏的吼声,她不知道身后是什么情况,咬着牙提剑朝外跑去。
“蓝熹微!”
薛洋捂着被灵力重重一击的胸口,难以置信过后,更多也更强烈的,是怒火中烧,他当即就要追出去。
里侧的石壁悄无声息地打开,地上赫然多了团黑影。
“别追了。”
薛洋停住,回身时眼中的戾气尚未消散,不悦地反问道:“你不是还想杀了她?就这么放她走?”
黑影向前走了几步,月光落在他的衣角上,映得那一方金星雪浪纹饰煞是精致奢华。
“目的已经达到,我不必冒风险杀她,你看她适才不是已经崩溃了?”那人勾了勾唇,嘴角酒窝显露,“只是你不该提魏无羡的。”
“你在怪我?为何不能提?”
那人默了须臾,抬眼觑向地上的斑斑血迹,低低笑了一声,摇头道:“不怪你,我也没想到,令人闻风丧胆的夷陵老祖,对风姿绰约的归月仙子......”
“如此重要啊。”
......
听见熟悉的那一句“姐姐”时,温情登时泪如雨下,她抱住了浑身是符咒的温宁,放声痛哭起来。
“阿宁,我是...我是姐姐,我是姐姐!”
“姐...姐姐。”温宁磕磕绊绊重复着喊她,瞳孔仍有些涣散,但偏头望向魏无羡的眼中,已全然是正常的黑色,“公子......”
见状,魏无羡上前一步,认真地替他把脉,确定再无异常后,终于松了一口气:“没事了,温宁,你只是做了一场噩梦,现在已经好了。”
“谢谢你魏无羡,真的谢谢你。”温情泣不成声道。
温氏落败的那一日起,从最开始的被俘虏流放,然后与温宁、族人的分离,再是亲眼看到温宁的尸体,到这一瞬的失而复得,她交错复杂的情绪,通通都变成了庆幸。
庆幸遇见了魏无羡,庆幸遇见了蓝熹微,庆幸还能听温宁叫她姐姐。
“我答应的事,就一定会做到。”魏无羡笑道,长眸也泛着一层隐绰泪光,“温宁,你感觉怎么样?”
温宁思忖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我很想哭,但是...哭不出来。”
剑眉蹙了蹙,魏无羡一时也没想明白为何会这样,可不管怎么说,至少温宁找回了心神,终于不再只能依靠符咒而活。
他想了想,道:“没事,先让你姐带你去休息。”
等他们离开伏魔洞,魏无羡静静地在石床上坐了很久。
温宁虽已恢复了神智,但皮肤是诡谲的白色,脖子上也能看到擦拭不干净的咒文,与其说他好了,不如说他把温宁,练成了最高阶的活尸。
揉了揉额角,魏无羡敛神也走出了伏魔洞。
皓月笼在云雾里,瞧不真切轮廓,却依旧将地上映照得一清二白。
忽然想起之前没做完的事,魏无羡抽出一张符咒,指尖轻动,红色的灵光乍现,还未写完信,就感觉到什么东西,跳上了自己的手臂。
低头看去,他怔了怔。
一张白色的小纸人,与黑色的衣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又因着头顶的清亮月光,竟也不显得违和。
心中涌起暖意,他反过手,想让小纸人到掌心来,才好与那端的人说上话,而下一秒,小纸人宛若断了线的风筝,直直掉了下去,被寒风刮走,霎时无影无踪。
不安的感觉迅速蔓延,魏无羡骤然生出一种惶恐,冷不防地就觉得心里发紧。
这应当是蓝熹微幻化出来的小纸人,若非主人力竭,断然是不会像此时这样无力跌落。
她出事了。
意识到这一点,魏无羡抬步就往山下跑去。
今夜的山涧浓雾霭霭,让人心底愈发冰冷凉透。
按理来说,冬日里的嗅觉会比平日里迟钝,可当魏无羡解开山脚所设结界,还未多迈一步,便闻到了浓重的血腥之气。
眼前的这个画面,与记忆中的某一幕重合,同样是一个寒夜,同样是熟悉的人倒在了血色之中。
长眸狠狠一震,魏无羡恍若遭到雷击,寒意铺天盖地的席卷肆虐,他像是再也站不住,慌乱无比地冲了过去。
蓝熹微本就是一路强撑着,用仅剩的灵力召了小纸人,蓦然被人抱起,五脏六腑都翻滚着疼,尤其是肩膀与腰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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