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昨日在摘月台受的伤?”陆清玄问。
“是。”
“为何不告诉朕?”
“都是小伤,怕陛下费心。”
气氛陷入片刻的凝滞,当最后一抹天光收拢时,宫人也为夏沉烟换好了药。
陆清玄站起身。
摇曳烛光斜笼在他身上,他身形颀长,气度矜贵。
他说:“好好休息。”
夏沉烟:“是。”
她说完,站起身,打算向陆清玄行礼——他看起来马上就要走了。
“在你脚伤痊愈之前,不必向朕行礼。”
夏沉烟立刻坐了回去。
她说:“是,多谢陛下恩典。”
陆清玄看了她一会儿,踱步离开。
接下来的几日,陆清玄没有再来长秋宫。据说,北边几个城发生了雪灾,他召来了大臣处理此事。
西山行宫地处国都郊外,很多居于国都内城的官员,要耗费更多的时间来此朝会。
章台宫的礼物仍在送来,但是这回,他们没有再说什么“陛下记挂娘娘,用过之后觉得很好,特意赏下来”之类的话。
他们只是送来茶点和礼物,然后说:“望娴妃娘娘喜欢。”
夏沉烟仍然把这些茶点分下去,礼物则让含星收进箱笼。
含星偶然打扫箱笼的时候,咋舌道:“不知不觉,陛下赏赐的礼物,竟然已经积攒这么多了。”
夏沉烟:“……”
她并没有细看这些礼物。
夏家大夫人仍然在往长秋宫递帖子,她似乎很急着见她,每日还在西山行宫外苦等。
夏沉烟第四次接到她的帖子后,询问道:“陛下今日在做什么?”
含星回答道:“听闻陛下仍在处理雪患相关的事务。今日有好几个流民棚倒塌了,似乎是有官员贪污了赈灾银。”
听起来十分麻烦,估计一时半会儿不能处理好。
夏沉烟说:“让大夫人进来,本宫同她说几句话。”
宫人们应是,出去传话。
天上下着细雪,夏家大夫人被一路引进长秋宫。
她是一个十分美貌的妇人,看上去四十来岁,脸上有着被锦衣华服堆出来的安然自得。
宫女们给她撑着伞,她的鬓发上没有飘到雪花,但她仍然被冻得打了几个寒噤。
她克制住自己的颤抖,穿过长长的廊道,一路看见规整有素的宫人们,雕刻极为精致的廊柱,以及庭院中被雪覆住枝头的珊瑚神树。
传言,这长秋宫是先帝为其宠爱的贵妃所建,取用了汉朝宫殿的寓意,意指为皇后居所。
夏沉烟被安排住到这座宫殿,是凑巧,还是有意为之,夏家大夫人不敢深想。
进入长秋宫正殿,迎面而来便是一阵热气。
殿中显然烧了地龙,让此处像早春一般温暖。
夏家大夫人被带到夏沉烟面前。
夏沉烟倚在一张美人榻上,乌发简单地绾起,看上去有些慵懒。
夏家大夫人定了定神,向夏沉烟行礼。
这是她第一次向夏沉烟行礼。
夏沉烟等她行完礼,才让人赐座。随后,夏沉烟挥退了所有宫人。
夏家大夫人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温和询问:“沉烟在宫中过得如何?”
“尚可。”
夏家大夫人和夏沉烟寒暄了一会儿,在夏沉烟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之前,她笑道:“你伯父让我来问问,那迷香美人散,你可用了?”
夏沉烟低头,拢了拢手中的袖炉,漫不经心地说:“被本宫随手扬了。”
夏家大夫人遽然色变。
虽然她和丈夫早有猜测,但乍然听见这个消息,还是让她如同听见惊雷乍响一般震惊。
她说:“在家中,你十分听话……”
“你也知道是在家中。”
夏家大夫人一时无言,她的思绪正繁乱着,一个宫人在帘子外禀报:“陛下来了。”
陛下来了?
夏家大夫人忍不住想,这么冷的天,陛下竟然亲自来长秋宫?
夏沉烟说:“请陛下进来。”
帘子动了一下,一个挺拔身影迈步入内。
夏家大夫人起身行礼,说道:“臣妇夏钱氏,见过陛下。”
早就听说陛下龙章凤姿,丰神异貌,但她一直没有机会近距离地窥见圣颜。
陆清玄的袍角在经过她时停下,她不敢抬头,只能看见上面密密匝匝的九龙暗纹。
精致,端庄,威严。
她见过最威严的人是她的丈夫,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丈夫显然不具备像陛下这样深不可测的气度。
陆清玄淡声问:“你就是大司空的妻室?”
“回陛下,正是。”
陆清玄没有再问,他走到夏沉烟身边坐下。
夏家大夫人敏锐地发现,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夏沉烟竟然没有朝陛下行礼。
她心底的震撼无以复加,但仍然按捺住了情绪。
她低着头,略坐了一会儿,听见陛下和夏沉烟开始下棋。
大冷天过来,只是为了下一盘棋?
陆清玄看了夏家大夫人一眼。
她仍然低头坐在一旁。
陆清玄不知道夏沉烟为何没有让她退下,但她既然不说,他也不多问。
他温声问:“你近几日在做什么?”
夏沉烟说:“用膳,就寝,对弈,看舆图。”
她的回答十分简洁,陆清玄沉默了一会儿,说了几件他自己在做的事情。
他避开了机密,只拣了几件人尽皆知的跟她说。
夏沉烟“嗯”了几声,对夏家大夫人说:“你先退下吧,本宫还有事要忙。”
夏家大夫人应是,被宫女引出正殿。
凛冽的寒风扑在脸上,夏家大夫人却仿佛已经察觉不到冷意。
她的心更冷。
她到了行宫门口,上了夏家的马车,又被婢女塞了手炉和脚炉,才觉得脑袋略微活络起来。
“夫人,您怎么了?”婢女问道。
这个婢女是夏家大夫人最亲近的心腹,正关切地望着她。
夏家大夫人说:“我没想到沉烟竟然一点都没变。她这几年太听话了,我和大司空都被她哄过去了。”
“听话?”婢女略感惊诧,“三姑奶奶在家时听话吗?”
三姑奶奶夏沉烟,无论怎么看,都和“听话”二字沾不上边吧?
夏家大夫人苦笑了一下,“和从前相比,那可算是太听话了。从前,大司空说她傲骨难驯。”
婢女想到了她之前听到的传闻。
她脸色稍变,小声问道:“十二年前,在三姑奶奶身上发生的事情,是真的吗?”
夏家大夫人看了她一眼,叹气,“自然是真的。”
婢女哑口无言。
夏家大夫人长吁短叹了一阵子,喃喃地说:“早知道不把她送进宫了,送去别的什么地方也好。”
“陛下看起来太宠她了。”
“她不会真的,得到了陛下的真心吧?”
第16章 偏爱
当天晚上,陆清玄留在长秋宫,和夏沉烟下了两局棋,又一起用了晚膳,方才离去。
夏沉烟送走他之后,坐在寝殿翻了两页棋谱,便睡下了。
接下来的几天,他偶尔也会过来,但时辰上没有什么规律,似乎和他国事的繁忙程度有关。
下了两场雪,便到了上元节,夏沉烟的脚伤也好得差不多了。
御医叮嘱道:“娘娘如今虽说身体康健,但还是要以静养为上。”
夏沉烟颔首,让人送走御医。
她坐在窗户边,翻了几页棋谱,便托腮望着日落。
正值傍晚,太阳从红墙绿瓦上一点一点落下,如同一只坠落的金乌。
同一时刻,章台宫中,大总管给陆清玄递上一盏茶。
大总管说:“今日便是上元节,陛下是否要出行,与民同乐?”
“就留在行宫中。”陆清玄批阅完最后一封奏章,搁下笔,“朕今日要好好歇歇。”
大总管应是,命小太监们搬走奏折。
夕阳斜笼下来,陆清玄容色平淡,眉宇间却略有倦意。
他静坐了一会儿,起身道:“去看看娴妃。”
众人应是,须臾,步辇备好,他乘坐步辇到达长秋宫。
天气寒凉,他穿过长廊,宫女为他掀开门帘。一阵裹挟着幽香的暖风,顿时扑面而来——长秋宫烧了地龙,暖烘烘的。
夏沉烟背对着他,坐在不远处的窗前,正在凝望窗外的落日。
她今日穿了一件窃蓝色的衣裳,形单影只,像一只倦怠的猫儿。
侍立在大殿的宫女们看见他,行了个礼,想要向夏沉烟禀告他的到来。
陆清玄抬手制止。
宫女们退到一旁。
陆清玄慢慢走到她身侧。
夏沉烟像一只敏捷的猫,几乎立刻就反应过来。
她合上棋谱,说道:“陛下来了?”
陆清玄“嗯”了一声,垂睫看了一眼棋谱,又把视线移到她脸上。
“在看什么?”他问。
“在看日薄西山。”
“很无趣吗?”
“还行。”
“今日是上元节,要不要跟朕出去玩?”
夏沉烟抬眸看他。
陆清玄对上她的视线。他的目光很安静,像瑰丽的冬日湖泊。
夏沉烟说:“要。”
夏沉烟语气十分平静,但陆清玄觉得,她应该是有一些开心。
……
一个时辰之后,夏沉烟换了一套衣裳,头上戴了帷帽。
陆清玄则唤来中郎将,吩咐他部署周边防卫。
外头寒风凛冽,冷风像刀子一样,直往人的袖口和领口里刮。
夏沉烟走出大殿时,不由打了一个哆嗦。
陆清玄站在她身侧,几乎立刻就发现了。
他对宫女说:“给娴妃披一件大氅。”
宫女应是,去内殿取了一件大氅,为夏沉烟披上,又替她绑好系带。
陆清玄耐心地等待,见她拾掇得差不多了,才和她一起上了马车。
朴实无华的马车“轱辘轱辘”驶出西山行宫,无数的侍卫在暗夜中随行。
大总管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暗暗纳罕。
他知道,陛下很少改变原先的决定。
而陛下今日已经说了要好好歇息。
那么陛下为何忽然之间,改变原先的计划?
——在娴妃娘娘根本就没有主动开口的情况下。
……
马车从城郊驶入国都的街道上,行人摩肩擦踵,沸反盈天。
“有了新税法,今年的日子一定能好过起来!”
“铁牛,等到家中日子宽裕了,爹就送你去读书!”
“曼娘,你可愿与我成婚?陛下推行了新税法,我家的田地一定不会被世家收走了,婚后,我们男耕女织,我一定好好待你……”
嘈杂的人声如同流水一般,从夏沉烟的耳边流淌而过,她听到最多的,是黎民关于新税法的议论。
世家收拢田地,新税法则反其道而行之,按照每一户持有田地和奴仆的数量来收税。
于是,对世家而言,新税法是苛政;对百姓而言,新税法是仁政。
而作为新税法的推行人,陆清玄却平静地坐在马车里,仿佛这些与他无关。
夏沉烟看了他两眼,揭开车帘,去看外面的景象。
天已经完全黑了,长街却亮起明灯,远远望去,如同星河。
夏沉烟的瞳孔里倒映着这条星河。
陆清玄安静地望着她的背影,没有阻止她。
不久后,马车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停下,陆清玄给自己戴上一个面具,先下了马车。
随后,夏沉烟也在宫女的搀扶下,出了马车。
陆清玄等她站好,才问她:“想去哪里玩?”
“哪里都可以吗?”夏沉烟问,“会不会有刺客?”
“可能会有刺客,但不必担心。”他和缓道。
他身形挺拔,尽管戴着面具,却仍如竹如玉,清贵非凡。
夏沉烟放下心,她随意指了一个方向,两人一起走过去。
乔装过的太监和宫女们,远远跟在他们身后。
人声鼎沸,灯火如流光。
夏沉烟给自己买了一盏花灯,陆清玄看了她一会儿,垂眸也给他自己买了一盏。
两人的花灯都是动物,一只是小猫,一只是小狗。
夏沉烟又去猜灯谜、看大戏、看舞狮和高跷。
帷帽遮住了她的脸,但陆清玄觉得,她似乎一点一点高兴起来了。
他也轻轻地笑了一下。
第17章 偏爱
圆月高高悬挂在天上,朦胧的月光倾泻而下,街道上人烟渐少,灯火却仍然敞亮。
“快到丑时了……”夏沉烟提着花灯,对陆清玄说,“再吃一碗元宵就回去。”
陆清玄“嗯”了一声。
他们找到一个元宵摊子,摊主正坐在摊边打瞌睡。他看见两人过来,立刻打起精神,笑道:“客官要吃点什么?”
夏沉烟用眼神询问陆清玄——你想吃什么?
陆清玄对上她的视线,微缓,语气清平:“你吃,我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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