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咪“喵呜”一声,骤然爆发,朝夏沉烟扑去。
陆清玄的视线专注落在夏沉烟身上,他感到手中一松,猫扑了出去。
他立刻伸手抓住这只猫。
猫似乎被什么东西激怒了,在他怀里扑棱,猫爪在他的手背上划出一道浅浅伤口。
他的手指在灯下显得骨节匀称,干净漂亮,那道细小伤口破坏了这份平衡。
“陛下!”宫人们纷纷围拢上来。
陆清玄抓住猫的后脖颈,垂眸望着它。
“这只猫有问题。”他说。
宫人大惊失色,连忙接过白猫。
“传御医和廷尉。”
“是!”
……
康王激动地在自己的营帐中来回行走。
侍从都已经被挥退了,除了他,营帐中只剩一个胡人、一个译官,以及一个陈家的世家家主。
胡人叽里呱啦说了几句话。
译者说:“王爷,大人让您别走了,他说转得他头晕。”
康王勉力压下自己的亢奋心情,坐到太师椅上。
“事情可计划周密了?”坐在阴影里的世家家主问道。
“没有问题!”康王说,“本王准备了天底下最烈性的无解之毒,又暗示了太监,天衣无缝,万无一失!”
十六岁的少年,带着即将攀越高峰的洋洋得意。
他夸耀道:“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奇毒,要在其它香气的催发之下才能成形,一旦毒发,全然无解,只能等待毙命。”
“哦?”世家家主的声音有几分苍老,他缓慢问道,“是什么毒?”
“断肠红!幸亏本王博闻强识,才找到这味毒药!”
康王的语速比世家家主快很多,就像夏天跳跃的骤雨。
世家家主沉默了一会儿。
他问:“这味毒药,是王爷和大人一起选的吗?”
胡人叽里咕噜说话。
译者听见了,连忙将世家家主和康王的对话告诉他。
康王说:“是,此药正是本王和大人一起选的。”
世家家主慢慢敲击桌面。
“你们皇子在上书房学习的课程中,老夫记得,其中有一课,是要你们听取民声。”
康王说:“庶民的事情何其纷杂,本王谋划大业,为了节省精力,只让门客捡最要紧的事情来说。”
世家家主道:“那么王爷的这个门客,可以打发走了。”
“为什么?”
“前段时间,有两个女人研制出了断肠红的解药。”
康王的动作停住了,像一只被抓住后脖颈的猫。
译者在给胡人做翻译。
他慢慢翻译完这段对话,自己都忍不住擦了一下额头的冷汗。
——计划才刚刚开始,就要失败了吗?
胡人开始冷笑。
他站起身,对着康王一阵疾风骤雨般的言语。
帐篷的气氛凝滞,只闻叽里呱啦与叽里咕噜。
半晌后,胡人喝了几口茶,重重坐回椅子上。
译者小心翼翼给胡人添茶——没办法,侍从都被挥退了。
“大人刚才说了什么?”世家家主饶有兴致地问。
译者的冷汗滴落下来,这回他连擦都不敢擦。
他要怎么翻译刚才胡人说的话?
胡人刚才说——
“难怪本王的可汗说,你这个康王,根本不可与陆清玄相提并论!”
“你连先帝那个漂亮贵妃都比不过!”
“他是按照帝国储君的方式培养的,而你这个骄傲自大的王孙贵胄,完全就是一个无知的皇子!”
“你们最好赶紧找补,不然本王就要走了。”
译者明白胡人话语里的全部内涵。
尽管站在敌对立场,但就连他,也曾经被陛下的魅力所折服。
那样沉静平和的气质,是拔除了所有的情绪和杂念,专心只做一件事,才能养出的气度。
他把自己打磨成一柄守护帝国的利剑,或是一块驼起帝国的基石。
他心甘情愿把自己囚禁在那座四四方方的皇城里,为了守护天下而做出努力。
而现在,译者闭了闭眼。
他克制住自己的心绪,说道:“大人的意思是,让家主和王爷,想想新的办法。”
第26章 偏爱
“只有这些吗?”世家家主的声音似笑非笑,“刚才大人可是说了许多话,老夫都听见了。”
译者谨慎地笑道:“是,只有这些。胡人的语言比较复杂,刚才大人说了四句话,都是一样的意思。”
康王坐在椅子上,脸涨得通红。
他已经猜到,那胡人王子一定是在辱骂他!
现在译者这样为他遮掩,他反而感受到更深的耻辱!
世家家主笑了一下,对康王说:“王爷深谋远虑,反倒是被那些不长眼的门客麻痹了。”
康王慢慢挺直胸膛。
他说:“正是如此。敢问卿有何良策?”
世家家主坐在灯光暗弱的地方。他面相老态,双目却仍带着鹰隼一般的犀利光芒。
他说:“陛下如果毒发,一定会传御医和廷尉。”
康王:“是。”
“大人可以派刺客拦截御医。”
康王迟疑。
世家家主缓声道:“如果此事做成,那么天下尽皆落入王爷的股掌之中。”
康王的心口重重一跳,连忙让译者将这个计策告诉胡人。
胡人乜了康王一眼,叽里呱啦说了几句话。
译者说:“大人答应了。”
……
营帐里,陆清玄正在下达一条条新的指令——
“此处靠近御营,布防森严,康王那边,大概会派刺客,去袭击守卫较为薄弱的御医营帐。”
“让羽林军护送御医过来。”
“再传郎中令来见朕。”
太监们记下他的指令,一一退出营帐传达。
夏沉烟问:“陛下已经知道是什么毒?”
“嗯。”陆清玄说,“是断肠红。”
夏沉烟:“……?”
她迷惑不解。
康王为什么要投一味有解药的毒?
陆清玄垂眸看着手背上的伤口,“康王选择用这种毒,大概是因为他没有打探国都的消息。”
他嗓音平缓,就像前几天,她面无表情地坐在轿子里,他一眼就看出来她在不开心。
现在,他大约也察觉到了她的疑惑。
——尽管他根本没有望过来。
夏沉烟顿了顿,没有回应。
气氛一时陷入寂静,他的侧脸被笼罩在跳跃的烛光里,鸦羽般的眼睫毛轻轻垂下。
一段时间以后,远方传出喧哗之声。
夏沉烟站起身,“妾身出去看看。”
陆清玄目视着她的背影,等她转过屏风,渐行渐远之后,他才仰靠在椅背上。
他说:“外头风大,去给娴妃添一件披风。”
宫女:“是。”
夏沉烟站在营帐外,注视远方的火光。
夜风卷过,她感觉有些许凉意。
宫女正好拿着一件披风出来,给她穿上。
夏沉烟觉得宫女十分熨帖,笑道:“你有心了。”
她随手赏赐了这个宫女,宫女惊喜地退下。
宫女原本并没有想到要给娴妃娘娘加披风。
她只是按照陛下的吩咐行事,就获得这样丰厚的赏赐。
原来,娴妃娘娘真的缺一件披风。
陛下可真是善察人心。
……
夏沉烟拢着披风,过了不久,就看见羽林军带着御医们过来了。
其中一个御医竟然在哭,他身上带了血迹。
另有一个御医神情惶惑,看上去像做了什么坏事。
御医和羽林军看见夏沉烟,纷纷行了礼,夏沉烟让他们进去复命。
御医们经过夏沉烟身边的时候,还在想,陛下果然来了娴妃这里,而不是传唤她过去。
他们不知不觉,对夏沉烟更恭敬了几分。
夏沉烟叫含星过来,“打听一下,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有御医在哭。”
含星应是,不久之后,回来道:“刚才这支御医队伍,被胡人袭击了。”
“然后呢?”
“有一个御医以为陛下即将命陨,于是哭了一会儿,想趁着夜色偷摸过来,却迎上了刺客的长刀。”
含星顿了顿,“这个御医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大燕王朝不可失去了陛下。”
“那另一个御医呢,高个子那个,表情也非常奇怪。”
含星说:“那是王太医,他没有检查猫身上的香料,害怕被陛下责罚。”
夏沉烟点头,表示知道了。
她徘徊在营帐外,欣赏天上的星辰与明月。
直至夜虫咬了她一下,她才进营帐。
营帐里,陆清玄正在喝药。
这药加了黄连,散发出浓浓的苦恶气息。
陆清玄却没有加糖,也没有配蜜饯。
他慢慢喝着,眉目清隽平静,俊朗矜贵。
他喝完药,对夏沉烟说:“你回来了,今夜外头的风景怎么样?”
“风景甚佳。”
“可有被蚊虫叮咬?”
“没有。”
陆清玄顿了一下,说道:“没有便好。康王被抓住了,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一个胡人王子。胡人王子逃脱了。”
夏沉烟在他对面的玫瑰椅坐下。
陆清玄抬起眼睫,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仿佛看穿了她所有谎言,却又把这些谎言一一接纳。
他说:“朕明天会去审问他。你今夜早点休息。”
“是。”
夏沉烟也想好好休息,但没有休息成。
她白天因为宿醉,多睡了几个时辰,晚上便难以安眠。
她第二天醒来时,又是日上三竿。
含星服侍她起身,禀报道:“昨夜的案子惊动了朝野,今天的围猎暂停了。”
含星:“根据陛下的意思,康王身边,不可能只有一个胡人王子,他正在彻查来了猎场的世家。”
这些风雨都绕过了夏沉烟,她就像坐在一艘安稳向前的小舟上,拥有帝王特意为她制造出的静谧与平和。
与此同时,陆清玄坐在审讯室里。
审讯室黑暗寂静,只有一盏油灯燃烧。
油灯放在康王附近,灯光无法照射更远,于是康王看不清陆清玄脸上的表情。
他已经受过一轮邢,虚弱地坐在地上。
“还是不肯交代吗?”陆清玄缓声问。
康王扬首道:“没有什么世家,是那个胡人王子主动联系我,说我更适合做皇帝!”
他表情凶狠,像一只受了重伤的小兽。
陆清玄嗓音温和:“没想到你这么恨朕。”
“我一直很恨你,我恨你出生不久就是皇储,我却连名字都没有,一直到十岁,父皇还只叫我小八!”
“那你还整日跟在朕的身后,又自愿替朕鞍前马后,照料白猫。”
“我只是为了博取你的信任!”
“是吗?”陆清玄语气很淡,声线不急不缓,从容平和。
康王只能看见陆清玄在昏暗光线中的颀长身形。
他难以自抑地,再次产生了那种,站在陆清玄阴影中的感觉。
他从小只能仰望他。
功课做得再好也比不过他。
礼仪修得再佳也不如他有风度。
射箭练习再久,也没有他随意射出的箭来得精准。
康王只是不受重视的皇子,有一次例行被人欺辱,也是陆清玄偶然路过,随手救了他。
康王又感激,又羡慕,又忍不住嫉妒。
嫉妒他的皇储之位,嫉妒他所有的天赋,就连他因为白猫死去而流泪的痛苦,都让康王嫉妒。
——康王嫉妒他的一切。妒火在康王心中燃烧,愈发壮大,到了最后,妒火和对权势的渴求烧掉了情谊,每时每刻都让他产生被灼伤的痛苦。
陆清玄说:“那朕换一种问法,是因为胡人来联络你,所以你感觉受到了重视,于是决定杀死朕来篡夺皇位?”
康王别开脑袋,“是!”
陆清玄说:“你一被诱哄就轻信,在置天下百姓于不顾。”
“我没有!”康王嗓音嘶哑,“我也会安置好那些庶民的!我会做得和你一样好!”
陆清玄轻轻地笑了一下。
他的视线滑过地面上带血的马鞭,没有再说什么。他站起身,缓步往外走。
龙靴踏过地面,他的身形在地面投下一个淡淡的阴影,随着他的脚步往外移动。
他明明没有说任何嘲讽的话,刚才那声轻笑,可能也没有嘲弄的意思。
但康王还是立刻感觉受到了极端的羞辱。
“你杀了我吧!”康王嘶声喊道。
陆清玄脚步微顿,随后继续往外走。
“朕不会杀你。”
“为什么?”
“朕也不知道。”陆清玄走到门口,侧头,最后看了他一眼。
“可能因为你曾经仔细照料过朕的猫,也可能是朕很想看见你处于这种情绪下,直至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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