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扶柳送完她回来,看见李安淮攥着诗笺,询问:“她是什么意思?”
庄扶柳:“什么什么意思?”
李安淮:“她看着我的诗在笑。”
庄扶柳满头雾水,她拿过李安淮的诗笺,读了一会儿,判断道:“她应该是觉得你这首诗写得好。”
“真的吗?”
“应该是。”庄扶柳说,“她无需矫饰,对着不喜欢的东西根本就不会微笑。”
而且这首诗确实写得不错。
李安淮心下蓦然松了一口气,注视着自己诗笺,心里想,她也觉得不错吗?
李安淮的心情变得像今日的阳光一样好。
……
陆清玄今日叫了几个心腹臣子,在御花园中赏花谈事。
他喝茶的时候,一眼就看见在御花园中闲逛的夏沉烟。
说来奇怪,现在正是春季,御花园中花木勃发,万木苍翠,她又穿着一身竹青色衣裳,本来应该隐在葱茏的草木中,让人遍寻不得。
但他就是一眼看见了她。
她和他的距离还很远,正在侧头与宫女说笑。她的唇角勾起细微的弧度,看上去心情正佳。
他记得,她身边这个宫女是叫含星,她对着这个宫女笑得最多,比对他笑的次数还多。
他旁边的大臣注意到他动作的停滞,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立刻判断出这是一个宫中的妃嫔。
距离太远,他们判断不出是谁,但仍然心照不宣地收回目光。
宫女说:“娴妃娘娘,那里好像是陛下。”
夏沉烟望过去。
隔着春天的日光和盛绽的繁花,她对上陆清玄的目光。
两人目光相触,片刻后,各自收回视线。
夏沉烟说:“走吧,陛下正在接见大臣。”
陆清玄说:“继续说药堂的事情。”
夏沉烟不急不缓地向远处走。
陆清玄不紧不慢地喝茶。
他的掌心又开始发烫,陆清玄垂下眼睫,在杯盏中看见自己面容平静的倒影。
政事要紧。他在心中告诉自己。
而且他不喜欢这种脱离掌控的感受。
然而,为什么越是这样想,掌心就越是发烫?
甚至想再抬起头,去捕捉她离开的背影。
……
大总管看见陆清玄如同往常一般勤勉。
他在还是太子时,就维持着这样的作息,十几年过去,未曾有过丝毫改变。
这天傍晚,他较早地处理完奏章。
大总管询问道:“陛下可要传膳,再传敬事房的人来?”
陆清玄顿了顿,说道:“去仁寿宫,朕和太后一起用膳。”
他已经很久没有去拜望他的母亲。
坐上步辇时,他却想到了那些绿油油的绿头牌。
想到他第一次迈入她的寝宫,用手指碰了一下她的脸颊。
他发现她的僵硬,问她是不是在害怕。
她脊背挺得笔直,故作平静地说:“没有。”
如果是现在,她会怎么做?
会躲开吗?会面无表情关上殿门?还是继续说:“没有。”
大总管发现陆清玄在微笑。
他坐在步辇上,视线漫无目的地落在远处,唇角挂着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微笑。
大总管这次没有再问陆清玄在笑什么。
他觉得,显而易见,陛下一定是想起了娴妃娘娘。
……
夏沉烟今天来拜见了太后。她想要告辞离开时,太后留她下来用膳。
夏沉烟婉拒几句,太后笑道:“倒是没什么人再来陪哀家用膳。”
夏沉烟心中微动,没有再推脱。
才传了膳,太监来禀报,说陆清玄也要来。
夏沉烟倒是不好再走了,太后和她聊了两盏茶工夫,陆清玄便到了。
他看见她在这里,似乎也有些意外,下意识望过来。
夏沉烟起身行礼。
陆清玄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穿着一身烟青色衣裳,发髻随着行礼的动作微垂,露出柔软的脖颈。
像一个朦胧的梦。
“无需多礼。”他说完,平静地坐到太后身边,和她闲叙,只是偶尔望向夏沉烟。
但在他没有看向她的时候,却闻到了她的味道,感受到她的坐姿。
她明明只是漫不经心坐在那儿,却比世上的一切都更攫取他的注目。
他安静地垂下眼睫,啜了一口清茶,心中慢慢回忆他们相遇的过往。
忽然觉得,再靠近她一些,倒也无妨。
第二日,有人送来一个盆景。
大总管问道:“陛下,可要奴才将这盆景送往永宁宫?”
他知道,这类东西,通常刚到陛下手里,他就会转手送给娴妃,有时候看都不看一眼。
陆清玄这次却抬起了头。
这盆景还算漂亮,绿叶低垂,让他想到她在他跟前微垂的脖颈。
他收回视线,仔细地写完手上那封奏章,然后说:“放着吧。”
“等朕批完今日的奏章,会亲自带过去。”
大总管微微睁大了眼睛。
第30章 偏爱
白天还是风和日丽,到了傍晚,皇城下起骤雨。
雨点急遽地拍打地面,扬起一阵阵尘埃。雕甍绣槛的宫殿笼罩在雨水里。
大总管见陆清玄批完奏章,为难道:“陛下,雨这么大……可要让奴才来送这盆景?”
“不必。”陆清玄搁下笔,“朕亲自去送。”
大总管只好应是。
陆清玄按照流程,命人去传了话,才坐上龙辇。
大总管知道陆清玄在意这盆景,便在盆景上头蒙一层布,避免它被雨打落枝叶。
陆清玄坐在龙辇上,说:“把它给朕。”
大总管微讶,把盆景递过去。
陆清玄手指修长,接过盆景,把它放在自己膝头。
“去永宁宫。”他淡声吩咐。
大雨“噼里啪啦”地打在华盖上,陆清玄抱着盆景,俊美无俦,清和平允。
他坐姿笔直,小心地护着盆景,不让它被雨打湿。
然而,到了永宁宫才知道,夏沉烟并不在。
永宁宫的宫女说:“娴妃娘娘下午去了御花园,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来传话的人回景阳宫复命了,大概是不凑巧,并没有撞上陆清玄一行人。
陆清玄垂下眼睫,把盆景放在桌案上,坐在永宁宫的大殿中等待。
宫女们给他摆上茶点,送来书籍和棋盘,又让小太监去御花园中寻夏沉烟。
陆清玄随手翻阅了几本,问道:“娴妃只看棋谱吗?”
宫女们道:“是,娘娘只看棋谱。”
陆清玄低头读棋谱,被她抚摸过的书页,温柔地从他指尖滑过。
宫女们却逐渐不安,担心让帝王久等。
过了两刻钟,两个宫女从外头赶回来。
她们浑身湿漉漉的,看见陆清玄坐在殿中,明显吓了一跳,压下惊讶给他行礼。
陆清玄命她们起身,问道:“娴妃派你们回来的?”
两个宫女道:“是,娴妃娘娘命奴婢们回来拿伞。今日下午,天气正好,娴妃娘娘出门出得急,奴婢们忘记了带伞。”
陆清玄把棋谱搁到桌案上,“朕随你们去。”
两个宫女愕然,但仍然应是,匆忙换了衣裳,拿上雨伞,在前方引路。
陆清玄坐在龙辇上,跟随在她们身后。
豆大的雨点铺天盖地砸下来,既砸在龙辇的华盖上,也砸在八角亭的宝顶上。
“好大的雨呀。安淮,你今天算的天气不准。”庄扶柳坐在御花园的八角亭内,说道。
顺妃李安淮一边披览诗书,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我算的卦本来就不太准,你偏要信我的,吩咐宫女们不必带伞。”
庄扶柳说:“可是你上次算的卦就很准呀。你说我‘利见大人’,我果然得到了娴妃娘娘的赏识。说实话,我到现在还难以置信,娴妃娘娘怎么会记得我的名字。”
“可能只是因为她记性好。在光华殿,我们这些妃嫔互相见过礼。”
“好吧。”庄扶柳说,“但还有一次,你随手卜了个世家子,说他‘亢龙有悔’,他的家族果然也被陛下打压了……”
她停住了话头,片刻后,她伸出手,拍了拍李安淮的胳膊。
“干什么呢?我在看书——”李安淮一边说,一边抬起头,下一刻,她的声音被堵在喉咙里。
她们看见了远处有一队威严仪仗,在密雨中穿梭。
庄扶柳的表情有些呆滞。
“那是陛下的仪仗吧?”
李安淮:“是。”
陆清玄坐在龙辇上,视线笔直地向前。他的坐姿优美雅致,侧脸俊美得令人惊心动魄。
可是,此刻,他为何出现在暴雨中的御花园里,还明显是往更深处去?
李安淮和庄扶柳一时忘了说话,目送他的仪仗渐行渐远。
她们疑惑地讨论了一会儿,一个宫女说:“陛下应该是来接娴妃娘娘的吧?”
庄扶柳望过去。
宫女大着胆子说:“这几日天晴,奴婢们在御花园中遇到娴妃娘娘好几次了。兴许,她今日也来了御花园呢?”
庄扶柳深觉有理。
“真好啊。”李安淮叹口气,继续读她的诗书。
庄扶柳倒是笑了一下。她望着亭子外的雨水,说道:“刚刚派了两个宫女回去拿伞,不知道她们会不会被淋得生病。回宫之后,还得给她们把把脉才行。”
……
夏沉烟坐在御花园深处的撮角亭子里,眺望远方压下来的天际。
墨云翻滚,电闪雷鸣,亭子外矗立着一棵垂丝海棠。海棠枝条伸进亭子里,带来淡淡的水气。
她闭上眼睛,想到十三岁那年的那场雨。
有脚步声渐渐临近。
她睁开眼睛,看见了陆清玄。
他撑着伞,独自站在亭子外,视线落在她身上。
“娴妃。”他微笑着唤她。
他的漂亮手指执着伞柄,雨水从伞面滑落。
大雨滂沱,雨声涛涛,他气质矜贵,风度翩翩,从容而美丽。
夏沉烟有些惊讶,她身后宫女的动作也凝滞了。
陆清玄温和地说:“朕来接你回宫。”
春日傍晚的风,送来他身上的龙涎香,混合潮湿的水气,显得淡雅迷人。
夏沉烟说:“妾身已经让宫女回去拿伞了。”
陆清玄注视着她的脸颊,视线里带着一点他自己都没发现的缱绻。
“娴妃。”
“何事?”
“朕走了好久才到,这雨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了了。”
夏沉烟慢慢地垂下视线。
她发现他的袍角确实被打湿了。
他大概是乘坐龙辇到达御花园,这个撮角亭子地处偏僻,龙辇不好进来,因此他又下了龙辇,步行至此。
陆清玄唇角微扬,“御膳房就要送晚膳来了,现在随朕回去,应该可以立马用晚膳。”
“不要。”夏沉烟说,“妾身在这里等宫女。”
陆清玄望了她一会儿,进了亭子,收起伞,“好吧,朕陪你在此处等宫女。”
两人挨得近,夏沉烟看见他琥珀色的眼睛。
夏沉烟别开脑袋,等了两盏茶工夫,都没有看见宫女。
夏沉烟:“……陛下把宫女打发走了?”
陆清玄轻轻地“嗯”了一声。
像是生怕她听到。
夏沉烟:“……?”
她折下一枝垂丝海棠,丢到他胸口。
陆清玄慢慢接住,“为什么总是用花枝砸朕?”
“大概是因为,妾身找不到其它更趁手的东西。”
陆清玄:“……”
夏沉烟站起身,拿起他搁在亭子里的伞。
她很少亲手撑伞,因此动作有几分生疏。
陆清玄说:“你的左手要往下面放一点,才能更容易地把伞打开。”
夏沉烟无言地打开了伞,迈步往外走。
“娴妃。”
“何事?”
“外头路滑,你当心些,别摔倒了。”
“妾身不会经常摔倒。”
她脊背挺直,执伞往外走。
陆清玄望着她的背影。
真的吗?
虽然甬路很滑,但还是不要摔倒比较好。
这么大的雨,摔倒了容易受寒。
陆清玄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支走宫女,再坐在她身旁等待。
就像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要一路抱着盆景,最后又来到这里,只是为了给她送一把伞。
他微微失神,却看见夏沉烟晃了一下。
他立即站起身,奔出亭子,扶住她。
春雨浇在他的身上,他的玉冠被打湿,眼睫毛上含着雨气。
夏沉烟手上还拿着伞。
她站直身体,没有道谢,但是用伞遮住两个人的头顶。
雨水被隔绝开,陆清玄轻轻笑了一下。
“怎么?”夏沉烟面无表情地说,“陛下在笑什么?”
“没有。”陆清玄慢慢地说,“朕背你吧。”
“妾身可以自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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