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你方才差点摔倒。”
“那是因为地面太滑了。”
“嗯,地面太滑了,所以朕背你。”
夏沉烟看向他。
陆清玄嗓音清和地说:“地面很滑,绣鞋也不好穿,女子的绣鞋又软又薄,如果再摔……”
他知道,她十分高傲,如果他继续说下去,那么她——
夏沉烟果然闭了闭眼,打断他:“陛下要背便背。”
陆清玄低笑:“嗯。”
当夏沉烟的双手环上他脖颈的时候,陆清玄若无其事地平缓着呼吸,把她背好,想対她说,记得用伞遮好自己。
没想到,夏沉烟把伞偏向了她自己那边,骤雨扑在他脸上。
陆清玄:“……”
他怕摔下她,没有伸手去抹脸上的雨珠,只是背着她继续平稳向前。
夏沉烟很快发现了执伞的方式不対,把伞面往前倾斜。
骤雨没有再拍打到他的脸上。
陆清玄唇角弯了弯。
他们沿着御花园的甬道往前走,天地上下,都是朦朦胧胧的水气。
骤雨打散了白日的热气,空气微凉。
花木深处传来虫子低微的鸣叫,暴雨打在宽大的芭蕉叶上,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十八岁的年轻天子,平日身形笔挺,此时为了让他十八岁的心上人趴得更舒服,脊背微微往前弯。
他们走到甬路尽头时,二十来个宫女太监在那里等候。
他们看见两人,都有些吃惊,却没有在神态上表现出来。
陆清玄把夏沉烟放下,问她:“可要一同乘坐龙辇?”
夏沉烟不想徒步走回永宁宫,点了点头。
两人并排坐到龙辇上,龙辇被抬起向前。
雨水打在华盖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春风吹过,夏沉烟浑身干干净净的,没有被雨水打湿。
他的脸和头发上,却都沾了水,纤长的眼睫毛上停留着雨珠。
像一只淋过雨的小狼犬。
陆清玄见她望着他,于是回望。
他的琥珀色眼睛,在暮色中漂亮若琉璃。
夏沉烟垂眸,错开他的视线。
她拿出一条绣着潇湘竹的帕子,丢到他身上。
陆清玄接过,柔声问:“给朕这个做什么?”
“擦脸。”夏沉烟面无表情地说。
第31章 偏爱
春雨潇潇,风儿吹得叶子“簌簌”作响。
陆清玄拿起夏沉烟的帕子,唇角忍不住微扬,却又若无其事地把帕子收进衣袖。
夏沉烟:“陛下不擦?”
“区区小雨,无需擦拭。”
他一本正经地说。
夏沉烟微妙地挑眉,把视线挪到其它方向。
霏霏雨丝笼罩御花园,花枝初绽,春深花浓。
陆清玄看见她的发梢被春风吹拂,她漫不经心地把目光投到别处,侧脸比春色更明媚。
他想到了那句“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他许久没有挪开目光。
……
龙辇到了永宁宫,两人一起用完晚膳,陆清玄给她看那个盆景。
她反应很淡,但陆清玄觉得,她心中应该是喜欢这个盆景的。
他邀请她下棋。
夏沉烟说:“妾身今日想早点歇息。”
意料之中的拒绝。
陆清玄又和她聊了两刻钟,在她略显不耐的神色里,起身回宫。
雨已经停了,积水从宫殿的檐角往下滴落。
陆清玄穿过潮湿的宫道,回到他的景阳宫。
他常常觉得景阳宫空旷,此时这种空旷分外明显。
他缓步走过廊道,来到夏沉烟待过的偏殿。
他在这个偏殿中坐下,拿出衣袖中的帕子,把它放进一个匣子里。
匣子里还有另一样物品,是一根已经落尽了花瓣的桃树枝条。
……
已经被废的康王,陆阳炎,被幽禁在曾经的王府里,得到了世家家主的探望。
陆阳炎面色憔悴,问他:“你是怎么混进来的?不怕被人发现?”
“不会被发现,老夫已经安排好了。”世家家主一边说,一边递给陆阳炎一个描金匣子。
陆阳炎接过匣子,打开,看见里面是一粒药丸。
陆阳炎:“这是何物?”
“假死丹。你服下之后,老夫立刻安排,帮王爷遁走。”
陆阳炎微微惊讶,他盯了一会儿假死丹,将匣子合上,说道:“本王不想走。”
他已经被褫夺了封号,但他仍然习惯以“本王”自居。
世家家主笑道:“王爷还想登基称帝?”
陆阳炎脸色忽明忽暗,“你们没有比本王更合适的人选。”
先帝子嗣众多,但存活至今的子嗣却不多。
他是先帝的亲儿子,如果这些世家需要一个傀儡皇帝,没有几个人比他更名正言顺。
世家家主说:“王爷似乎很确定,陛下不会杀你。”
“本王这段时间坐于暗室,回想过去,想起先帝说过,他有时候太仁慈了。”
世家家主:“仁慈?他把石家的十六岁以上男丁全部枭首了。”
陆阳炎说:“那是因为石家吞了百姓太多田地,还试图隐藏,他想立威。”
世家家主目如鹰隼,盯着陆阳炎。
陆阳炎的脑海中,却回忆起他十四岁时看见的画面。
那时候先帝已经快要驾崩了,他躲在景阳宫里,看见陆清玄被传唤进去。
先帝一一交代后事,最后说,要让后宫的一百五十九个嫔妃殉葬,并陪葬宫女太监各两千人。
陆清玄拒绝了先帝的要求,平静地说:“儿臣不会领命。”
当时的陆阳炎,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先帝也瞪大了眼睛,用手指着他,气得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陆清玄那年十六岁,他就这样安静地站在先帝床头,看着先帝的手逐渐无力垂下。
当时,陆阳炎的心都快从胸膛里跳出来了。
这是陆清玄唯一一次明确地抗旨,为了四千多个,在陆阳炎看来,不算太重要的人。
世家家主的声音打断了陆阳炎的回忆。
他说:“你果然十分了解陛下。”
“毕竟本王和他一起长大。”
“那么,你告诉老夫,陛下的弱点是什么?他几乎难以接近,如果老夫要攻心,应该从哪个方面着手?”
陆阳炎诧异,他思索片刻,说出了两个名字。
……
“陛下,果然有人潜入了废康王的府邸。”
御书房中,廷尉轻声禀报。
陆清玄的表情波澜不惊,仿佛早有预料,“是谁?”
“回陛下,是陈家家主,陈弘安。”
陆清玄安静地垂眸,写完几行字,吩咐道:“去捉拿他。”
廷尉:“是!”
到了傍晚,廷尉告诉他,陈家家主已经被捉拿归案,正在审讯。
御书房外开了一树桃花,灿烂若云霞。
陆清玄望着桃花,想到了夏沉烟。
他问道:“娴妃今日在做什么?”
大总管回道:“娴妃娘娘今日去赴了太后娘娘的赏花宴。”
宫中日长无聊,太后每年都要在御花园举办赏花宴,还会给宫中的皇帝、妃嫔和公主下帖子。
陆清玄问:“今年太后有邀请朕吗?”
大总管:“自然是有,不过您之前吩咐过,这类事情不必向您通禀,奴才便没有说。”
陆清玄搁下笔,合上批复完的最后一封奏章,“去御花园。”
大总管心下微讶。
他记得,陛下从不参与赏花宴,他觉得这种宴请耽误时光。
大总管压下诧异情绪,传来步辇,跟随陆清玄抵达御花园。
……
夏沉烟正在御花园中玩投壶。
过去很少有人陪她玩这种游戏。
她玩得高兴,一开始输了几次,后来慢慢掌握技巧。
两边设了条桌,桌上放着酒杯和吃食。妃嫔和宫女们并没有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她们三三两两地分散开,闲适地聊天对话,有些人围着场中的酒壶。
陆清玄到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一片衣香鬓影,钗裙环绕。
但他还是一眼注意到了夏沉烟。
她站在人群中间,手上拿着一支箭,想把它扔进场中的酒壶。
她神色很认真,陆清玄很少看见她这么认真。
就连和他对弈,她也只是在一开始认真,后来发现总是和棋之后,也渐渐变得漫不经心。
他们已经逐渐了解对方的棋风,但仍然谁也赢不了谁。厮杀变得次要,纠缠似乎具备更丰富的内涵。
陆清玄缓步走近,让侍从不必通禀他的到来。
有宫女注意到他,纷纷低头行礼。
陆清玄表情平静无波,越过人群,走到夏沉烟身侧。
夏沉烟嗅到熟悉的龙涎香。
她把手上的箭抛出去,没有看结果,侧头望向左边。
陆清玄站在她左边,在看她抛出的箭。
他的神情很安静,琥珀色的眼眸,在夕阳余晖下显得静默而温柔。
夏沉烟抛出的箭,准确地落入壶中。
晚霞横卧天际,春风轻拂枝丫,乐师的奏乐遥遥传来。
陆清玄微笑了一下,说道:“真是精准的一箭。”
第32章 偏爱
夏沉烟动作顿了下。
她坦然地点了点头,“妾身也觉得抛得挺准的。”
陆清玄低低地笑。
片刻后,太后也回来了——她方才有事离开。她看见陆清玄来了,略微怔住,似乎是没有想到他会出现。
随即,她把目光滑到夏沉烟身上,微微一笑。
陆清玄上前向她问安。
太后问:“待会儿在玉堂殿还有一场宫宴,你可要一起用?”
陆清玄答应了。
众人继续玩投壶,陆清玄也参与进来。
他习过骑射,技艺更加精湛。
轮到他时,他特意转过身去,背对酒壶,把箭矢投出。
这是难度更高的“背投”。
箭矢稳稳落入壶中,众人不由爆出一阵喝彩。
陆清玄下意识望向夏沉烟。
却看见她一边喝酒,一边和宫女说话。
似乎是聊到什么趣事,夏沉烟露出笑容。
她笑起来很漂亮,仿佛连春光都会为她停驻。
陆清玄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再投了七只箭矢,下了场。
“陛下在看娴妃娘娘。”有婕妤低声说。
“他就是因为娴妃娘娘才过来的吧,连太后娘娘都看出来了。”另一个婕妤说道。
“陛下就在这里,司徒昭仪和顺妃娘娘为何不上前邀宠?若是平时,大半年也难得见一回陛下呢。”
“有娴妃娘娘在,谁敢上前邀宠?至于顺妃娘娘——”
两个婕妤望向顺妃李安淮,不约而同地回忆起之前的情形。
赏花宴刚开始时,众人斗诗。太后让夏沉烟来做评判,并问她:“沉烟觉得谁的诗作最佳?”
夏沉烟一一读过众人的诗,诚实地回答:“妾身觉得顺妃所作诗词最佳。”
就像是高山冰雪,极致的美有时候可以打破不同审美之间的界限。
没有人可以否认李安淮作品的优秀。
太后便赏了李安淮,宣布李安淮为此次斗诗的魁首。
李安淮兴致大发,命人拿来纸笔,说要再写一组诗,记录此次春日赏花宴的盛景。
太后欣然应允,李安淮现在还在拿着笔,似乎正斟酌词句。
两个婕妤:“……”
她们再次望向陆清玄,发现陆清玄投完壶,已经走到夏沉烟身边。
他也没主动开口,只是在她身边坐下,听她与宫女聊天。
夏沉烟发现了。
她问道:“陛下为何如此留心妾身与宫人的谈话?”
陆清玄停了片刻,回答:“是吗?朕觉得你声音好听。”
夏沉烟面无表情地住了嘴,直至赏花宴结束,她也没有再主动开口说话。
陆清玄:“……”
他忍不住回忆方才的对话。
在围棋术语里,这种行为叫“复盘”。
他耐心地复盘他们之间每一次对话和来往,然后不由笑了出来。
夏沉烟抬头,露出一点疑惑的表情。
他看出了她的疑惑,温和地说:“没事。”
夏沉烟挪开了视线。
夜幕低垂,天边收拢最后一丝余晖。
众人穿过廊道,移至玉堂殿用晚宴。
陆清玄走在夏沉烟身侧,低头和她聊天。
夏沉烟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
尽管她态度冷淡,但陆清玄还是忍不住望着她,“待会儿要不要坐在朕的身边?”
“不要。”
陆清玄没再勉强,但在宴席上,他赐了她好几道菜。
其中一道,还是他最喜欢吃的烧鹅。
夏沉烟往上首望了一眼,心想,她又不怎么爱吃烧鹅,把这道菜赐给她做什么?
但她仍然平静地吃了一块。
陆清玄坐在上首,低低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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