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沉烟听见笑声,把脸转回来。
陆清玄微笑地望着她。
她看见他脸上的笑意,忍不住挑了下眉,把手上的花枝朝他丢过去。
陆清玄伸出手,接住那根花枝。
桃花的清香泛入鼻尖,枝干的部分似乎还带着她的温度。
他不由闭了闭眼,觉得心口像是被一只鹿撞了一下。
等他睁开眼睛,却看见她已经转身走了。
她的走姿端庄优雅,华美裙摆被风吹得轻扬。
陆清玄怔了片刻,跟上去。一手抱着猫,一手拿着花。
太监和宫女们想跟随,大总管拦住了他们。
“蠢货!”大总管小声说道,“多长点心眼,就在此处好好等着!”
太监和宫女们停下脚步,诺诺应是。
陆清玄身量更高,又习过骑射,轻而易举地和她保持同样的步伐。
夏沉烟的脚步并没有停。
前面是一棵刚刚抽芽的柳树,陆清玄有些担心她撞上树干。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忽然产生这种莫名其妙、毫无逻辑的担心,就像是在说服他自己。
他伸出手,牵住她的衣袖。
春天的风温柔地吹拂而过,夏沉烟感觉自己的衣袖被扯住。
她停下脚步,瞥了他的手指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陛下请自重。”
陆清玄对上她的视线,在她这一句“自重”之下,忽然感觉自己扯住袖子的指尖有些灼烫。
真是前所未有的体验,仿佛他真的变成了一个登徒子。
他慢慢地收回手,再次唤了她一声。
“娴妃。”
他望着她,温和地问,“何故生气?是因为朕的猫吗?”
第28章 偏爱
天际一碧如洗,日光漏过葱茏枝丫,洒在两人身上。
夏沉烟和他对视半晌,视线从他身上掠过。
“陛下,不是谁都喜欢当一只猫。”
她的声音很平静,陆清玄却感觉拿花枝的手仍在灼烫。
——他刚才是用这只手去牵她的衣袖的。
缩在他左手臂弯的白猫“喵”了一声,仰头看了他们一眼。
陆清玄的目光从猫的身上滑过,再落回她的身上。
陆清玄停顿片刻,说:“抱歉,朕不知道。”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偏好,他应该接受她的偏好。
尽管这样让陆清玄觉得有些可惜。
但她既然不喜欢,便罢了。
他说:“娴妃,朕觉得你很漂亮,像天上的太阳一样漂亮。”
夏沉烟把视线重新投回他的身上。
她神色坦然地说:“妾身也不喜欢做一轮太阳。”
陆清玄望着她微笑:“朕觉得你很漂亮,像桃花一样灼灼。”
夏沉烟说:“妾身也不愿意做一树桃花。”
“朕觉得你像月宫中的仙子。”
“妾身不愿意做月宫中的仙子。”
“那你喜欢做什么呢?”陆清玄问她,“朕要怎么夸你,才能让你感到开心?”
日光倾泻,春风微暖,轻轻吹拂。
夏沉烟迈步朝前走,陆清玄仿佛早有预料,抱猫跟在她身侧。
他们在树林间穿梭而过,婆娑的树影从他们肩头掠过。
侍从远远地跟随,始终保持一段合适的距离。
夏沉烟终于停下脚步。
她说:“妾身最心爱的婢女,曾经说妾身像一根潇湘竹。后来妾身年岁渐长,又想做一只鸢鸟,或是一柄软剑。”
陆清玄安静地望着她,等她说完,才轻声问:“为什么?”
他怀里的白猫再次探头“喵”了一声,陆清玄伸出手安抚它。
夏沉烟静了一会儿,告诉他:“鸢鸟可以翱翔天际,软剑——”
软剑可以用于刺杀。
她并没有说出后半句话。
陆清玄微笑:“软剑可以用来做什么?”
夏沉烟说:“软剑可以斩断潇湘竹,把它折回家珍藏。”
陆清玄望着她棕褐色的眼睛,感觉心里像是有一根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他想到了她在御书房中的舞姿。
凛冽的,带着一丝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杀意之舞。
在他的脑海中,她的舞姿开始与鸢鸟和软剑的意象重叠。
他凝望着她,说:“娴妃。”
夏沉烟正在看猫,头也没抬:“何事?”
春风卷过,树叶“簌簌”作响,如黛青山荡漾出天地的浩瀚广阔。
“朕觉得你很漂亮,像鸢鸟和软剑一样美好。”
陆清玄轻声说。
……
陆清玄的柔声赞美并没有换来夏沉烟的热情回应。
她平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找借口告辞。
陆清玄目送她的背影,一手抱猫,一手拿着她之前随手丢来的桃花枝。
大总管带着人走上来,陆清玄把猫递过去。
大总管接过,小心地抱着白猫,问道:“陛下,这桃花枝,要奴才帮您拿着吗?”
“不必。”
陆清玄拿着桃花枝,坐上了步辇。
他一路回了御营,让太监找来一个花瓶。
明明是她随手丢过来的花枝,他却亲手把它插入瓶中。
“好好养着。”他说。
太监笑道:“是,奴才必会好生照料。”
……
下了两场淅淅沥沥的春雨,春蒐结束了。
康王、夏家、李家遭遇的事情,还是不可避免地对春蒐产生了影响。
雨后初晴,所有人都在准备回到国都。
陆清玄处理完奏章,从御营中走出来,看见夏沉烟站在一棵老榕树下。
五、六个宫女围在她身边,剩余的宫人在收拾营帐。
夏沉烟正偏头和宫女们说话,细碎的阳光在她脸上跳跃,她唇角挂着微笑。
陆清玄远远地望着她,并没有走过去。
“陛下,都收拾好了,随时可启程回宫。”
陆清玄入了马车,下达出发的指令。
长长的车队开始移动,旌旗遮天蔽日。
陆清玄坐在车厢内,继续阅读奏章。
偶尔他的视线会扫过固定在小几上的花瓶。
花瓶里插着一枝桃花,它的花瓣已经略微褪色凋零,却仍然被精心养护。
他喜欢这枝花,尽管它在被丢过来之前,似乎还平平无奇。
回到国都之后,世家和官员的马车在宫门口停下,各家家主来向陆清玄告退。
陆清玄坐在马车内,提着笔,没有去应对,只是让大总管打发他们离开。
不久之后,只剩下几十辆属于皇宫的马车。
宫门开启,马车在光华殿门前停下。
陆清玄下了马车,打算换乘步辇。
他的心里还惦记着刚才那封没看完的奏章。
他的目光随意往某个方向扫过,看见属于夏沉烟的那辆马车,车帘轻轻动了一下。
他顿了一下,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走过去。
站在马车门外、打算扶夏沉烟下马车的太监,看见他,想要行礼。
他抬手止住太监的行礼,静立于马车之外。
马车内的宫女把车帘掀起,夏沉烟弯腰出了车厢。
她看见陆清玄笔直地站在车外,微微怔了片刻。
陆清玄伸出手,说:“朕扶你下车。”
夏沉烟犹豫须臾,把手搭在他的掌心。
他掌心温热,她的掌心也温热。
陆清玄扶住她的手,没有太用力,也没有力道太轻。
随着她下马车的动作,她的发髻和钗裙朝他靠近,又远离。
陆清玄轻轻屏住了呼吸。
他控制着自己的力度,让她稳稳下了马车。
这是他第一次扶人下马车,却完成得和他做任何事一样好。
夏沉烟站在马车外,说道:“多谢陛下。”
“无需多礼。”陆清玄低声说。
他转身离开,太监看见他过来,连忙问道:“陛下可要乘坐步辇?”
陆清玄点头,他坐到步辇上,步辇抬起,平稳地向前。
陆清玄忍不住想,事情仿佛有些奇怪。
在上元节遭遇刺客时,他曾经牵过她的手。
他也扶过她。
扶住踩空台阶的她,扶住因来了月事而头晕的她。
他那时只觉得她美,觉得她腰肢柔软,手指纤长,美得令人屏息。
现在他却连心跳都暂缓。
掌心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像是燃烧,又像是被什么东西蜇过。
他忍不住握了一下手掌,那股奇异的感觉,才缓慢消散。
陆清玄望着远处宫殿与天空相接的地方,唤了一声太监的名字。
太监连忙应道:“陛下有何吩咐?”
陆清玄说:“把那些奏章搬到朕的御书房。”
太监感到疑惑——他们自然会把奏章搬到御书房,陛下又何必多吩咐一句?
虽然满头雾水,但太监仍然应道:“是。”
陆清玄命令自己继续回想刚才读过的奏章。
但他忽然,再次想到了她靠近又远离的发髻和钗裙。
第29章 偏爱
大总管看见陆清玄坐在步辇上,他神色平静,大总管却觉得,他像是被什么事情牵扯住心神。
大总管下出这样的判断,是因为,陆清玄的反应太不同往常了。
大总管看着陆清玄长大,还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扶过一个人。
扶了之后却刻意不谈。
步辇在景阳宫门口停下。
陆清玄下了步辇,径直往里走。
大总管跟在他身后。
随后,奏章搬来,陆清玄提笔批阅。
他批了几封,在拿第二十九封奏章的时候,掌心的奇异感觉再次涌现。
比之前更淡,只有一丝。
他垂下视线,默不作声地拿起奏章,翻阅了一会儿。
上面谈的是一些中小世家使用人殉的事情。
陆清玄说:“先帝驾崩之前,把朕叫到床头。”
大总管环顾左右,发现御书房中只有他们两个人。
陆清玄在和他说话。
——尽管他之前从来不会在批奏章的时候,跟大总管、杜问兴等人闲聊。
大总管想了想,回应道:“奴才记得此事。当年,陛下进入先帝寝殿不久,先帝就驾崩了。按照先帝之前留下的圣旨,陛下顺利登基称帝。”
陆清玄:“朕当时说,先帝宽厚仁慈,决定取消人殉,让朕把后宫的妃嫔送去瑶光寺。”
瑶光寺,是专门用于安置废妃的寺庙。
大总管点头赞扬道:“先帝果然宽厚仁慈。”
陆清玄说:“其实并不是这样的。当时朕站在先帝的床边,先帝对朕说,把后宫的一百五十九个妃嫔都钉死在陵墓里,并挑选宫女太监各两千人,送入陵墓陪葬。”
大总管睁大了眼睛。
他思绪纷乱,一时之间,无暇探究陆清玄为何会与他闲聊,只是喃喃道:“陛下圣明……”
两人聊了一会儿殉葬的话题,陆清玄的心思渐渐转移。
他手上的奇异触感消失。
他满意地低头批复奏折,心想,原来是这样。
并不是她让他的掌心燃烧,而是他自己,让自己的掌心燃烧起来。
他喜欢稳步有序地前行,不喜欢这种突如其来的、跳跃在常理之外的感受。
他拿起下一份奏折,上面写——
微臣已经查明,大小世家,近年来皆有使用活人做人殉的风尚。以下为参与过的世家名单。
陆清玄逐一读过,提笔,准备批复。
奏章的最后一行写——倒是夏家,竟然没有使用人殉。
他的动作慢下来。
他透过夏家,想到了她的发髻和钗裙。
想到了她站在树影下,视线从他身上掠过,说:“陛下,不是谁都喜欢当一只猫。”
想到了她默不作声推过来的烧鹅。
想到了她平静地说:“陛下心里显然不是这样想。”
仿佛有谁点燃了火焰,陆清玄掌心的奇异感觉再次涌现。
他轻轻地垂下眼睫。
他没有再闲聊,而是忍耐着这样的感觉,一封又一封批完他的奏章,直至月华初上。
……
次日,风和日丽,万里无云。
夏沉烟见外头春意正浓,就带着宫女,去御花园中赏春。
她偶遇了庄美人、顺妃李安淮,以及她们的宫女。
她们的宫女在放纸鸢。李安淮坐在八角亭中提着笔,像是在作诗。庄扶柳坐在她身边,正在读一本医书。
夏沉烟一走近,宫女们就纷纷停下来行礼。
庄扶柳放下医书,起身行礼,笑问道:“娴妃娘娘可要进来坐坐?”
夏沉烟想到她送来的香囊,点了点头,迈入亭中。
李安淮没有和她打招呼,只是时不时瞥她一眼,夏沉烟早就习惯这样的打量,没有太在意。
她和庄扶柳漫无边际地聊了一会儿,喝了她递上来的两盏茶,便起身道:“我去别处再逛逛。”
庄扶柳连忙起身送她。
夏沉烟离开的时候,无意间看见李安淮放在桌上的诗笺。
樱粉色的诗笺,上面是一首宫怨诗,字里行间却写,愿如纸鸢飞出宫墙。
她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并没有读完,就收回视线,微微一笑,走出八角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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