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李肃是来宣读皇上放他归家的手谕的。
从王承柔的那声“夫君”开始,李肃的目光就一直落在她身上,眼波随着她的走动而动。但王承柔嘴上说着李大人 ,却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
李肃盯得很紧,看得很清楚,其实他一直在等,等王承柔看向他,但她没有。
她现在的样子是李肃没见过的,不是前世,她在追逐他时明亮的像星星般的目光,也不是固国公府里看他时崇拜的目光,而是温柔包容,能带给人无限力量的目光。
王承柔,她从不曾以这样的目光看过他,但现在李肃见了,他想她也这样看他,这样对他笑,这种目光比崇拜景仰更能令人心动。
王承柔扭头对身后的司狱道:“大人,可以打开门了吧。”
司狱:“哦哦,可以。”
司狱大人反应有些慢,王承柔完全能理解,这位大人刚才与自己一同进到这里来,听到了李肃那番要欺别□□的,毫无廉耻的言语。
王承柔当时就顿了步,司狱大人也是。他们一前一后的站着,看的都是自己的前方。王承柔还好点,她觉得是李肃言语冒犯别人有前,这并不是她的错,虽也觉难堪,但她能克服。
可打眼瞧去,那位司狱大人就做不到王承柔的淡定了。对方头一低,肩膀都有些塌缩,耳朵好像也红了。现在看着好一些了,但还是一副不在状态的样子。
司狱大人把门打开,然后闪到了一边。心里暗想,他就不该亲自带这位夫人进来,不该听到那些不该听的。
都说小公爷温雅和善,但自打老丞相一去,变为阁臣的李大人,哪有一点温雅和善在身上,不仅没有,听闻到的都是他行事狠决霸道揽权的传闻,前几日肃清江湖门派的行动中,就是这位大人主理的,手段可谓了得。
如今自己听到了他的私事,不会被他找麻烦吧。
张宪空对司狱大人一点头:“麻烦了。”
司狱大人:“不麻烦,都督慢走。”
“哪里还有什么都督,张宪空听旨。”李肃拿出另一道手谕,宣读起来。
所有人都跪了下来,李肃念道:“罪人张宪空,与毒门之人来往过密 ,系师兄弟、师徒关系,今宫中有人行用毒之计,查源溯源,皆与不枯门脱不了干系,贬张宪空为庶人,着刑部严查待办。罪人张宪空在此期间不得出府。”
张宪空:“罪人领旨,吾皇万岁万万岁。”
这话刚一说完,张宪空快速站了起来,然后回身就把王承柔提了起来,嘴上道:“地上湿冷,快起来。”
王承柔此时脸上的笑容灿烂了很多,哪怕重生了一次,王承柔本质上还是那个简单的她,不用耍心眼的时候,她脸上是藏不住事的。
刚见李肃有旨宣,她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听到后面一颗心放下来了,只要赵涌彦留下张宪空的命,这事就算是过去了。
她反手握住张宪空:“把这个穿上,我们回家。”
张宪空正要拿过裘毛氅,王承柔却要亲自给他披上,张宪空略低了头,方便王承柔给他披上。
司狱大人算是看出来了,这两位十分恩爱,像他看了只有羡慕,但一旁的李大人肯定不是这么想的,他脸色阴沉地吓人。
张宪空拉着王承柔的手,两个人一起朝外走去。李肃把手中的谕旨攥得发皱,那可是谕旨啊,司狱大人的头垂的更低,假装什么都看不到。
李肃是全程望着王承柔与张宪空走出去的,因为这种情况,无论他做什么都不能再挽回颜面。而什么都不做,是他留给自己的最后的尊严。
否则呢,当着司狱的面追上去,再与他们纠缠,不让他们离去还是放狠话,无论是哪一种,相信王承柔与张宪空的表现,最终出丑的只有他。
表面看是张宪空输了,他被罢了官,收获了一副戴罪之身,但李肃的感觉,这一局是他败得彻底。
他错估了张宪空,以为他会在被激到男人尊严的时候,会顾及不到王承柔的感受。他也错估了王承柔,以为她的爱狡猾又虚伪,不曾想那个男人到了如今这般不堪的境地,她却还是那么温柔缠绵地对他。
无论他听到多少关于二人夫妻生活的汇报,也不及亲眼见到二人相处模样的震撼,震撼到李肃连愤怒都失去了力气,他像一尊雕塑,连迈出天牢的欲,。望都没有了。
有那么一段时间里,李肃失去了动力。
当然这对他来说也只是暂时的,不知过了多久,李肃终于缓过劲来,他的目光重新坚毅起来。王承柔之所以还能与这样的张宪空互相扶持,是因为张宪空还不够惨,跌的还不够狠。
一个个能惩罚到他们的念头从李肃脑中过了一遍,只有这样才能解他一时的心头之恨。
李大人终于甩袖离去,司狱大人在这大冷的天竟被急出了满头汗,他擦了擦汗,对狱卒说:“收拾一下,把门关好。”
考虑到谕旨上所说,张宪空回到家中后,在案情审清楚前他不能出府的情况,王承柔征求了张宪空的意见,看他是要回哪里居住。
张宪空道:“娘子愿意收留我的话,我还是想回容静居,那边的府邸,估计最后圣上也会收回,让父亲母亲他们还是先搬回象儿胡同,我这个样子给他们报个平安就好,还是先不要见面了。”
王承柔道:“要不把他们接过来住吧。”
以前一直住在象儿胡同的老宅也就罢了,这一时换了大宅子,再搬回去,老人家心里的落差是一定会有的。
张宪空摇头:“不用,他们也不会答应的,金屋银屋,其实他们还是住得惯老宅,我爹娘我还是了解的。”
王承柔点点头,此事不再提,她把头倚在张宪空胳膊上,轻轻道:“你吓死我了。”
张宪空抚了下她头顶:“抱歉,是我技不如人,刚起飞就掉了下来,不要嫌弃夫君啊。”
“说的什么话,其实你像现在这样无官无职,才是我希望的。但我知你不甘于此,才没敢说出来。”
张宪空没再说话,只是又抚了抚王承柔的头发。
回到府中,自然是先去完成一套去除晦气的仪式,然后张宪空去漱洗了两遍,别看他表面看不磕碜,但毕竟是蹲大牢,哪有条件梳洗。
终于清爽了后,他披散着头发,里面只着一件里衣,外面还是那件裘皮大氅,坐在那里想事情。
待王承柔从屏风后收拾好出来,看出他在走神,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张宪空身后,双手盖住了他的眼睛。
张宪空的手上了来,刚覆在王承柔的手上,就听她说:“别动,就这样回答我,你有想我吗?”
“想。”
“怎么想的?”
话音刚落,张宪空一个转身,把王承柔打横抱起。
王承柔受惊“哎哟”了一声,然后发现自己被他抱得稳稳地,脸向他身上一埋,不说话了。
整个过程中,王承柔能看出张宪空有心事,其实她也有,要不要把李肃派了厨娘到家里来的事告诉他呢?王承柔不确定,她在犹豫。
她怕说了,张宪空会不容胡二娘,但处理胡二娘容易,可那样的话,就又要提防李肃再使其它计谋。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李肃想做的事,阻止起来不容易,要废很多的心思,这一点没人比王承柔更清楚。
王承柔忽然回神,张宪空的眼在夜里极亮,她应该是被他抓到不专心了,他这才用了他的方式提醒她。
想到以前,自己一直被胡二娘下药,王承柔心里有点难过,她与张宪空虽然从来没有说过孩子的事,但她与他都明白彼此的心意。他不说是不想给她施加压力,而自己心里一直提着,为肚子里迟迟不来动静而担忧。
而她这种精神压力,却原来是被人为造成的。这一刻王承柔虔诚地许下心愿,愿上天知她心意,并成全她的心意。
第60章
张宪空自打从牢里出来后, 沉默了许多,他曾写过一封信,但后来信都封好口了, 他又连信封一起烧了。
他这样做了还不止一次,光王承柔就看到了好几回,她知道那信多半是与丘山周派有关。
王承柔自然也能感受的到张宪空的这一变化。从他们成亲以来, 他一直都是忙忙碌碌的,难得有一段时间,两个人可以长时间的相处,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
可这日子过得也不踏实, 刑部偶有提审,每次提审后, 张宪空回来什么都不说, 王承柔也不问。
其实王承柔可以猜到, 他的这份心事与提审无关,那日在牢中,他差点失控就是因为李肃提到了他的师门,他师兄师父。所以近来这段时日,张宪空的失态应该与他们有关。
王承柔以前从来没关心过张宪空的门派, 总觉得那只是张宪空小时候练武的地方罢了。如今看来,丘山周派于他来说,还是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的。
终于,所有审查结束, 皇上下了最终的诏令,张宪空被除去都督一职, 都督府也被查收, 他又重新变得一无所有, 无权无势。
这个结果一点都不意外,王承柔没什么感觉,但她也别扭,她的别扭是因为,张宪空受到了打击,怕他会难受。
还没等王承柔安慰,张宪空在领了旨,撤了禁锢令后,他第一时间跑了出去,直奔丘山周派。
清心难得抱怨了一句:“姑爷怎么都没跟您说一声啊。”
王承柔:“说了的,让人过来传话的。”
清心:“那也该亲口跟您说一声的,现在这样,皇上的旨意与要出门一趟,都是派了人来告诉您的,什么事这么急啊。”
清香瞪了她一眼,正要说话,就听王承柔道:“可不是急事吗,在家都急了好多天了,还得每天装出不急的样子,如今终于能亲自去一探究竟,自然是一刻也耽误不得的。”
清心只道:“行行,奴婢多嘴了,姑娘与姑爷心意相通,我枉做小人。”
王承柔心里装着事,不与她斗嘴,手里拿着书也没看进去,一会儿就走神了。
张宪空一路奔到丘山,却被拦在了门外,昔日见到他都会与他嬉闹的师弟们,此时却口口声声地告诉他,这是师父的命令。
张宪空心里一沉,看来李肃没有骗他,师门与师兄出事了。张宪空只问:“我不会硬闯山门,但师弟可知道大师兄现下如何?”
他这样一问,师弟们的眼红了,其中一个忍不住道:“师兄真的是你做的吗,你因为想当大官,骗了师兄的药,害了他与不枯门,是不是这样?”
张宪空的心坠到了谷底,他又问了一遍:“师兄到底怎么了?”
“你不答就代表都是真的了,那你还问什么大师兄,他自然是被你害死了!”
“好了!别说了,不许在门前吵闹。”说话的是从远处走来的三师兄。
张宪空排行第四,看到三师兄,他叫道:“三师兄,大师兄的事是真的吗,还有师父呢,他没事吧?”
三师兄是师父在山下捡来了,所以他随了周大章的姓,名周立。周师兄道:“师弟先回吧,师父现在不想见你。”
张宪空什么都没再说,只是直直地跪了下来,他道:“我会跪到师父想见我的时候。”
周师兄看了他一会儿,叹气道:“你何必呢。师父下了决定的事,哪有轻易改变的时候。”然后就带着人走了。
张宪空从白天跪到了晚上,师父没有见他的意思,门派里的其他弟子也不见一人。张宪空从来没有在丘山受过这种冷遇,一直以来,师父喜爱他,师弟们敬重他,可以说,丘山周派是他的底气。
他之所以能在外面大展拳脚,拒绝大舅哥要他做生意的邀约,真正的底气就在丘山周派,就在他是丘山周派的四师兄。
如今师父以及整个门派对他的态度,让张宪空十分慌乱,他感觉自己的底被人抽了,这比起在朝中的失败,还让人沮丧。
在朝中争权夺势,他可以不忌讳任何人,但丘山周派却是他心中的一片净土,在这里,不用巴结师父,有的只是敬重与亲近,不用与师兄师弟们勾心斗角,有事只要招呼一声,永远有人站在你身旁。但现在,这一切都要变了吗?
张宪空晚上没有回来,也没有派人回来报信,王承柔从有点担心到坐立不安,她不解那些江湖门派的事,也不了解张宪空的那个师门是个怎样的地方,她害怕对方会伤害他。
王承柔决定不再等,她派人去到丘山寻人,派出去的人回来告诉她,大爷在师门前跪地不起,不肯与他们回来,只让他们自行下山。他们当然不可能都走,留了人在上面,剩下的回来报信。
王承柔先是松了口气,人是没事的。但又知张宪空的个性,不知他这是要跪到什么时候去。就算他有武功在身,这么没黑没白的跪下去,身子也是吃不消的。
王承柔只得让山上跟随的人多留意,但没半天,山上的其他人也回来了,张宪空发脾气,说这是他与他师门的事,此刻他只是丘山周派的四徒弟,不是什么谁家的大爷,把他们都轰下山来。
王承柔不知第几次压下亲自上山的念头,她想上山去劝,劝不动就陪着他,但她知道不行。
如张宪空所说,这是他与他师门的事,他现在被师门抛弃,狼狈的样子,一定不想让她看见。同样的,他也不想他师门的人,见到他的妻子在这种时候心疼他。
张宪空不吃不喝跪到第三天的时候,他终是支撑不住,晕了过去。待他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师父的屋中。
他马上坐了起来,一眼就见到师父在打座。他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直到师父起身,一直观察等待的张宪空马上跪好道:“师父。”
周大章看他一眼,问:“你还来干什么?”
张宪空:“师父,是我害了大师兄,请您责罚我。”
周大章:“没有用,你师兄与不枯门都不复存在,杀了你又有何用。再说张大人现在是朝廷命官,我怎么敢对你动手。”
“师父!您,您不要这样说,我受不了。我也不是什么官员,我是获罪的庶人。”
“那朝廷对你还算不错,至少你的命是保住了。我也是最近才明白,靠山靠水不如靠朝廷,你看不枯门,同样的百年基业说没就没,我丘山感到了唇亡齿寒。正好李大人来说,皇上并不是要对我们斩尽杀绝,只是希望我们为大铮效力,为朝廷所用。”
张宪空差一点就跪不稳了,这还是他的师父吗,江湖门派一直以来都是与朝廷划清界线,泾渭分明的,他们从来不管江山是由谁来做,不参与政事,不与权臣来往,也不会为朝廷所用,这不是各家门派百年来的共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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